
白塔脚下的小村庄
——谨此献给我热爱的家乡
尚丽清
内蒙古境内,莽莽阴山南麓,榆林沟奔涌出的大黑河,由东北奔腾翻涌着,冲向西南,冲向黄河。
崇山渐远,地势愈来愈平坦,开阔。遥见旷野中一白塔巍巍,直插九天。大黑河中的一股水,凭着自己的勇猛,向着白塔直泻。
丰州城,铜墙铁壁。小黑河,驯服地在塔南城墙外冲开道路,向西追寻大黑河的归宿。
白塔脚下,留下了小黑河的足迹:
白塔的西面,一望无际的湿地,还有或大或小的几个湖泊。
第一户人家
“第一户人家”,是百年后小村人的争议:
小村武姓的后代,叙述的最为详细,似为“第一户人家”。
……弟兄俩从山西逃荒过来,一路找能扎站(落脚)的地方。看到“讨吃路”后头有个大土扒子,就咱们叫的“狐子窝”,搭挂搭挂能住,就扎站下了。没几天后半夜遇了回土匪,进去抢东西,翻腾了半天,甚也没,土匪前脚走,他们后脚赶紧跑。弟兄俩边跑边商量:跑得离“讨吃路”越远越好,那“土匪”八成也是逃荒的。两人一口气地往南跑。看见高高的以为是间房,到了跟前靠住歇歇。天亮了一看,是个龙王庙。庙底下往西走几步也有个土扒子。前头整个是个大水泊洞。比“狐子窝”更好扎站,就脱坯,盖房。开荒,种地……不信我们是这村“第一户人家”,就到武门坟地数坟圪堆哇!
小村张姓人的后代,挺着脖颈大喊:“我们家才是来这儿的‘第一户人家’了!我爷爷的爷爷叫张黑小……到我们这儿已经是来这儿的第12代了!以前家里那个‘云’上头写得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文革’给烧了,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第一户人家’了!数坟圪堆也比姓武的圪堆多!”
小村的蒙古族人失笑了:“没争头。我们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以前人死了也不埋,到哪儿找坟圪堆了?不过,你们看看那村名儿——舍必崖,不是你们汉人的名儿!没争头,我们姓‘金’的是第一户人家。”
舍必崖,蒙语汉意:沼泽,湿地。有道理,蒙古族的地名,这“第一户人家”应属蒙古人了。
然而,偶有一次听呼和浩特电台新闻综合频道的“印象青城”节目,景植正在与一位老师探讨蒙古地名的汉语意思,“……舍必崖还有一个意思——喇嘛的徒儿门……”
这纯属偶得的宝贵信息,让我豁然开朗:
100年后,村中仍有大召喇嘛的后代!那蒙族“金”姓人失笑汉人们争“第一户人家”的时候,还有一个似乎没有发言权的1963年才随母亲来到小村的山西人在一旁自言自语:“我给二喇嘛盘锅头(垒灶台)的时候,二喇嘛跟我说这村他们来得最早,他哥哥是大召喇嘛,他去了想家想得不行就回来了……那会儿咱们这儿是大召的菜园子……”
勿论小村的“第一户人家”为谁家,争当“第一户人家”中,已展示出对小村的热爱。这份热爱,在眼见得周边村庄一个个消失的压迫中,愈来愈强烈地成为了村中人茶余饭后的美好回忆。

美丽的童话王国
门前大大的一个水泊洞(湖泊),周围长了好多好多的苇子。水泊洞里好多好多的一尺多的鱼。夏天进去耍水,捉起来扔的玩儿,没人省得吃。那时候,咱们小村村的人不省得吃鱼。可惜了得捉住喂猪了。
这是距公元2017年六七十年前的情景:
鱼儿惬意地定居在这个水泊里。
“海贝!碗大的海贝!”
爱玩水的男孩子踩出来海贝欢呼着。
小女孩们在门前的绵绵土里摸来摸去,手里就有一大把蚕豆大小的白白的贝壳。白白的贝壳中间也有彩色的一圈一圈盘着的壳。大人说是水蜗牛的壳。
再大一些的孩子们,赶着自家的牛、羊、马,汇拢到水泊的南面——晾马场,各家各户的牲口汇成群,小羊倌儿、小马倌儿们,却比牛儿羊儿马儿都野地撒着欢儿地在晾马场上跑开了。一马平川的晾马场上,长满了齐刷刷的青草。他们追野鸡野兔的事儿少,在草地上找吃的时候多了。马奶奶,一种拇指大、形似奶头的野生果,藏在和它一个颜色的小枝枝下面,却被小朋友们一下就找到了:它就在那一小丛绿色植物下肉嘟嘟地耷拉着呢!揪下来先囫囵吞枣地吃上几个,然后斯文地先剥绿绿的皮:脆甜脆甜的,;后品里面像辣椒瓤的白片片:清甜清甜的。这马奶奶,是大家最想得到的东西——最好吃的东西,但那必须是六月后才能有的美事。春天,只要有谁找到一棵红根根或一棵麻麻,小伙伴们就一齐跑来,大呼小叫着挖开了:“哇!好粗好粗的红根根,肯定是又脆又甜!”“哈哈,好粗好粗的麻麻!红根根这会儿就吃,麻麻拿回家调莜面有甜有辣!”
于是,忍不住的就地进了肚子,忍得住的衣兜里便有了满满一兜子的红根根、白白嫩嫩的麻麻,绿茵茵的酸溜溜。
草滩上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有那么多的姑姑英(蒲公英)呢!连花带杆一齐吃:甜中有苦,苦中有甜。甜草苗(甘草)吃的是根儿,大人安顿了,没事儿时挖回来有用。
吃的兴趣减弱后,有谁提议:咱们的马也吃喝好了,咱们赛马吧!于是,几个小马倌儿使劲儿爬上自家马背,揪着马缰,用小鞭子猛抽马屁股——马儿放开四蹄向西狂奔,十几里地的草滩成了小马倌儿们的赛马场。那场面,吸引了其他村来这儿放牧的小朋友们,有的也骑上自家的马,加入了赛马的队伍。
是谁家的马强行被骑上了,不停地尥蹶子,马背上的那位被扔在了地上不停地“哎哟”,有小朋友便就地揪几片刺儿苗(苍耳)上的大叶子,在手心里使劲儿搓搓,把搓烂的叶糊糊糊在疼处,“一会儿就没事了!”“啊呀!这儿流血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我身上有止血的。”“什么呀?”“蒲棒。我奶奶把秋天的干蒲棒碾碎炒好了一大包,总让我带在身上,今儿可用上了!”“就咱们水泊洞里的蒲棒棒?”“对呀!”
等各家的马都没力气再跑了,跑在最前面的马就算赢家。
马渴人也渴。就地掏洞,边掏边拍打周围,看着看着,一潭水就出来了。人先用手掬着喝,然后再往大掏洞,聚满水牲口喝。可牲口们不满足,就跑着找大水泊洞喝。
返回的路上,必须做的事情是从马背上解下烂布口袋,边走边拾牛粪,这可是大人交代的最重要的事情:拾回来晒干烧火做饭用。
当牛儿羊儿马儿一律懒懒的时候,小伙伴们也就肚皮朝天,懒懒地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看着就几步路的白塔筹划着:“哪天咱们上白塔看看……”“我奶奶说了,那塔上有神圣(神)了,咱们不能上去,上去就冒犯神圣(神)了。”“对,冒犯了神圣那塔上拿刀的神就要砍咱们了,不一定谁就缺胳膊少腿了……”“我爷爷说,别说上塔会冒犯神圣了,就是在塔跟前随便拿东西,也会让神圣惩罚的……白塔村的个人从塔跟前挖了一袋子铜钱卖了,回来就腿疼得拿不起来了,最后也是因为腿疼疼死了。”“咱们都不挖东西,咱们就上去舔舔那墙上的白泥有没有江米味儿。我大(山西人对父亲的称呼)说他爷爷告诉他那塔是用江米熬的汤和成的泥垒的,特别结实……我咋想也不敢相信,咱们这地方哪儿来那么多江米熬江米汤和泥啊?”
小伙伴中偏偏就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二小子”,啥啥也不管,天天不是上房就是上树。可上房上树上得一点意思都没了,就一门心思就想上塔了。“二小子”看其他小伙伴不敢上塔就一拍大腿:“走!今儿都啥话也别说,上塔!你们在下边看着,我要是上个下不来,那就是让神圣给收拾了!”
于是,牛啊,羊啊,马啊,一齐往东赶。到了塔下,让最不敢上塔的看管牲口,其他小伙伴一窝蜂围着塔转:寻找可以上去的地方。但是,莲花座距地面看着有一人来高,可跳着高也扒不住莲花座的沿子。还是“二小子”有办法:让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弯下腰,他撑着别人上了哥哥的后背,刚好够住莲花座的沿子。
小伙伴们还没看清楚咋整的,他已上了莲花座。正跳着喊:“好上!好上!都上来!”于是,又有几个小伙伴借着“马马架(人梯)”上去了。几个小伙伴顺着门洞入塔,借着门洞与窗口的光亮,高兴地一级一级上着。突然,头顶上“轰——”,那巨大的声音,在塔内回荡,令人猝不及防,如山崩地裂,其间还夹杂着咣咣的巨大的物体碰撞声,打头的几个小伙伴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正在上台阶的小伙伴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条件反射地或靠墙立定,或紧紧抱住中间的塔柱,但一概是两腿战战,心仿佛要蹦出嗓子眼儿。继而,“嘎——嘎嘎”“咕咕,咕咕”的叫声在头顶响成了一片。

走出小村
亲历者回忆着:
那大大的叫声在塔里响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慢慢地小下来,我们也才慢慢地缓过神来:没山崩,没地裂,不是神圣惩罚我们,是我们惊吓了住在塔里的鸟。
缓过神来的我们,就从塔的门洞里往外看,天上黑压压的往西飞的一群一群的有野鸡,有野鸬鸬(鸽子),有黑老哇(乌鸦)……老人们说听见神鸡天天早早的在塔上打鸣(叫),一点不假,那野鸡住在塔上能不叫吗?
瞭着鸟向西不停地飞,我们看到了西面的树林,还有再往西的一片房子。有个小伙伴就说:“那边就应该是归化城。我爷爷说城里的人不种地。有开饭馆的,有开茶馆的,有卖衣服的,还有什么工厂,什么医院的……哦,还有什么学校,念出来就有工作,就不用在村儿放牛了……”
小伙伴们都忘了刚刚受不了的惊吓,一齐说道开关于城里的事。
“二小子”却探头探脑地转圈瞅着塔外面:“弟兄们,咱们还没上塔顶了!看!这儿有捅出去的两条椽,我看看能上塔顶不!”
说话间,人已不见了。只听得“二小子”在外面喊:“谁敢上来!上来看得更清楚!”可是,没一个敢沿那两根椽的。
意兴阑珊的“二小子”悄没声地钻回来了。被他吓得半死的哥哥直着眼只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到城里去!”
几个小伙伴纷纷说:“我想去念书”“我想去做买卖”“我想进工厂干活”。
只有一个小伙伴说:“我想进医院当大夫,把咱们草滩里的宝贝都派上用场。”“咱们草滩里有啥宝贝?”“咱们用到的甜草苗、刺儿苗、芦草、艾、小狗狗(蒺藜)、枸杞……没用到的肯定还有好多,反正我要让宝贝都派上用场。”无人反对。因为小朋友们谁有点小灾小病的,他的着儿全灵,他爷爷是小村人的“大夫”!
从塔上下来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其中四个年纪稍大的走着走着居然停下来互相看着:“咱们四个结拜,一齐走出小村,给他们探路!”
这四位,家里生活较好,已经在读私塾。一年之后,他们真的都考走了。
又过一年,又走几个。慢慢地,小村里走出去的人,散落在归化城的各个单位里,定居。
小村又在添人增口,开荒种地。
白塔以西的草滩在缩减。
小黑河在消失。
小村的大水泊洞在消失。
小村还在添人增口。小村已没有了荒地。
树荫下,从城里退休回来的小村里的人,在叹息:当年一门心思要进城里,现在,高楼一个劲儿地往这边盖,眼见得就盖到村里了……过不了几年,白塔博物院一修建,咱们村就留不住了……连龙王庙在哪儿都要说不出来了…… 2016年7月于村记
2018年辑入《踩着落叶走过》(诗文集)
《舍必崖村史》片段

尚丽清简介
尚丽清,文学爱好者。出版诗文集《偷一个太阳给自己》(1999年)、诗集《送一个月亮给知己》(2004年)、诗文集《踩着落叶走过》(2018年)。偶尔写点微型小说、微剧本等,入选多种文集。文学评论,在各种平台发表。2002年发表于《内蒙古电大学刊》的《中国的“诗体小说”》荣入“道客巴巴”“掌桥科研”文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