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行一日
作者//唐半傻
故乡的青草地开满野花,故乡的天空薄如蝉翼,故乡的山丘郁郁葱葱,故乡的浑河川流不息。家山北望,故乡已经遥远……
初夏。早晨五点半的太行山有点冷,尤其是今年,这个季节很多地方五月飘雪呢!
半年多来,每天早上五点半闹钟我必须起床,哪怕是大年三十,哪怕是得了一场重感冒,晚一分钟都不好使。现在天长了,天亮的早,不需要闹钟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儿就是看天气预报,然后翻翻与我有关的软件,在床上懒到点,一跃而起。

公司安排给我做饭的是个30岁的光棍儿汉,跟我比算是小孩儿,懒,所以早饭我自己做。把他晚上从来不刷的锅刷干净,添上桶装水,两袋方便面俩鸡蛋,感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乡亲,感谢为全国人民的温饱做出牺牲的老母鸡,当然也感谢懒汉厨子的懒,其实我不想用他做,嫌他脏,东北话叫埋汰。
我的代步工具由两轮电动车换成三轮的,官升一级,因为跑的路多所以每天都需要充一宿电,餐厅的窗台放一插排,清晨的时候车座上落满露水,懒得擦,于是就走着去黑木耳园区,出大门100多米,当遛达玩了。

门卫那两口子滚蛋了。都说是不像不进一家门,一对老坏种,两肚子坏水。面相好的人不一定是好人,但面相恶的人绝对不会是好人。就这两口子这獐头鼠目的形象非奸即盗,能是什么好玩意?每次出大门都会有两双贼眼隔着玻璃从窗帘缝向外张望,每当此时我都会有一种冲动想捡起一个石头砸碎那块玻璃!现如今,我可以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了。
听说省委书记要来旁边山上的万亩香梨园视察,按县官设计好了的行程路线,必须从公司的墙外路过,所以办公区的矮墙加高了,墙头镶了瓷砖,墙面请画匠画了画配上标语。其实所谓的万亩香梨园不过是扯蛋的形象工程,开山造地修梯田,每亩20万人民币造价,栽上香梨苗劳民伤财却美其名曰造福革命老区。官老爷趁机巧取豪夺日进斗金没工程项目哪来的金票大大!

通往黑木耳园区的县道洒满晨曦,左手大叶杨,河沟对岸是小叶杨。小叶杨的叶子可以食用,当地人用它掺玉米面炒疙瘩吃,门卫老坏种曾当好玩意儿送我一方便袋,我尝了一口丢给厨房了,谁爱吃谁吃,糊嗓子拉嗓子。我高中之前每年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白面,其余所有的日子都是靠混不上溜的玉米面度过,小时候生产队分口粮,每口人六百斤玉米棒,会计在麻袋上把父亲的名字写成了错别字,我指出来,长了一脸猪鬃胡子的保管员说:“地主富农崽子就是欠收拾,信不信我给你们全家都送去打劳改连名字你们都不配有,只能叫编号!”父亲当时手里正拿着一根赶牛车的水曲柳棍子,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那是我所有的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打我。1980年下半年考入高中后每天中午可一吃一顿馒头了,早晚依旧玉米面发糕白菜汤;1983年上了中专一日三餐才告别了粗粮。当年朝鲜战场上的一碗蛋炒饭N年后中国人吃饱了,感谢邓公的拨乱反正!
右手园区的彩钢墙外栽着71棵海棠,花开的日子真的是花枝招展花团锦簇。每天从花下走过可以忘了东北忘了老家!

园区大门的钥匙在我手里。之所以放我手里是因了我每天比鸡起的早比狗睡的晚,其他人可以懒而我不行,我是个敬业的贱种。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枚官印,有一种山中宰相的感觉,每天阿Q一把。
进得园区大门,第一件事儿就是沿着逆时针方向把所有的大棚转一圈,以便安排一天的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沿着逆时针方向转,也许是跟豆角秧学的吧,在北大荒的日子里偶然发现所有的豆角秧都是沿着逆时针方向缠绕的,尝试给它改过来,第二天早上去看,还是逆时针方向缠绕。

厨子月薪四千五,之所以早饭不伺候我只因股东之一是他姐夫,弟以姐贵狗尿苔长到了金銮殿上;喷水的月薪六千管吃管住,也跟厨子一样睡到日头照屁股,他爹是厨子姐夫的狐朋狗友,也在金銮殿占着茅坑。穷山恶水不仅出刁民还出懒汉。穷掉底的山沟只因某大人物的爹在这带过兵进而鸡犬升天,政策倾斜的雨露均沾,懒汉们只需仰仰下颌天上就能掉馅饼。离此不远有个村子,京东的老板刘强东是名誉村长,他挨家挨户给村民买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全部白送,给村民建了大棚鼓励大家种木耳,承诺35块钱一斤收购,结果种植户花10几块钱从外地买破烂货卖给恩人刘强东,把个最强大脑给整不会玩了。有人说,我不能脱贫,我要脱贫了国家就不管我了……
有些人有些事看淡才简单,简单才快乐,懒汉是人堆里行将就木的物种,要不是怕绝户连老婆都懒得要的玩意儿,何必跟他们计较!做好本份,休管他人什么鸟。

黑木耳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下岗失业之后的一种无奈的谋生手段,也是一种爱好。沦落北大荒的日子里看着自家菌厂培养室架子上的菌包一天天吃料、蔓延、变白,抑或一场夜雨过后站在六、七月晨光里的地头看乌泱泱一片漆黑,真的是一种享受、得意与踏实。如今颠沛流离至太行山麓胭脂河边,每天面对着相依为命的菌包、黑木耳子实体仍然可以忘我、忘了这世界、忘了这世界尽头的烦恼与嘈杂,心静如水,仿佛一个人坐在了菩提树下。
独处是一种自由,精神自由。独处可以屏蔽茫茫杂念,纷繁俗务,可以除了呼吸什么都不想。逡巡于木耳棚里,透过摇起的棚膜、遮阴网可以看见野鸡飞过湛蓝的天空,耳畔是山鸟的鸣叫、青蛙的鼓燥、偶尔一对野鸭惊飞……
什么都不想的时光就是好时光。人类所谓的现代文明其实是人性的倒退抑或是人性文明的堕落,我们已然成为戴着锁链的假面牲畜。所以我感谢黑木耳,感谢黑木耳给我的孤寂、心无旁骛,感谢黑木耳给我的好时光。

七点,采木耳的女工到齐,清一色听《一剪梅》长大的中老年妇女,面皮像山坡上树根下去年秋后掉落的红枣。北大荒人管打工叫卖工,卖工人扛着锄头一到地就盼着下班,想必这些采木耳的女工也是一样的心理。卖工人是出苦力的,尤其北大荒的卖工人,顶着烈日早六晚六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里撸锄头杠,因为垄太长,腰间挂一矿泉水瓶凉白开,渴了只能抿一小口,根本不敢多喝,要不再渴了就没得喝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卖工人谁不盼着到点下班?却怎奈时间却偏偏与人作对,偏偏慢条斯理地过,卖工盼下班如同等火车般难熬。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底层韭菜们真的很苦。卖工人跟老板是两个心态:卖工人想耍心眼偷点懒,而老板则想让卖工人多干点活个个都是铁人。去年采木耳的时候我还一丝不苟地监工,今年放任自流了,这就是个良心活,睁一眼闭一眼得了,老板、卖工人都不容易,理解万岁,互相体谅,都是为了生存!

午饭,馒头、菜汤,抑或是米汤、面条汤。最开始他们吃一种叫烂淹菜当咸菜,就是把胡萝卜、大头菜(甘蓝)切碎摁缸里,像东北人淹酸菜一样,稍微带点咸味,跟猪食一般。烂淹菜吃没了,就连咸菜都不给了。我从来不吃烂淹菜。家里从东北给我邮来了朝鲜辣酱、桔梗,我自己拌咸菜。厨子说,管吃饱,不管吃好。公司每个人给三块钱的伙食费,厨子再昧着良心扒遍皮克扣一把,能有馒头、菜汤充饥就不错了,比上世纪的六零年强。如果有面条汤我就好过了,去大锅里捞一碗面条就Ok,有手表还要啥自行车?我自己在北大荒开菌厂的时候可不好意思给工人吃这伙食,丢不起那人。米饭、馒头、猪肉酸菜炖粉条管够,连咸菜都得炸辣椒油拌得有滋有味,纯粮散白只要不喝醉就随便,车间里成条放着香烟谁爱抽谁抽。作为回报,工人们处处为我着想,在这种高技术风险的行当里我做的有声有色,黑龙江电视台农业频道隔三差五就来采访报道跟我的伙食不无关系……
午休的惬意是短暂的,12点到13点,想多休半小时傍晚就得延迟收工。院里培养大棚的架子上三五成群地躺着人,天热,女工们解开外衣风凉,光棍厨子见有机可乘便也去看热闹,挨着稍微年轻一点的女工躺着,一个女工给我发微信让我去撵他,我去的时候他正吃雪糕,我问他在这躺什么,他说他屋里热这凉快,我说你屋里有空调不比这凉快?他说,我吃完雪糕就走,一脸的不乐意。后来,我跟那几个女工说,别见怪,他主要是想闻闻你们身上的香水味……

没有春天的太行山所有的午后都是慵懒的。走出空调房,跟工人们一起熬到日薄西山,晚餐虽不丰盛但毕竟可以有菜下酒。散装枣酒年长的可以略带一点淡淡的黄色,也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有点烈,别管好喝与否毕竟知根知底不是假酒,就像厨房饭菜的卫生一样,吃不死人就行!
夜幕低垂,沐浴上床,关了所有的灯,埋掉太行山,一个人在异乡的黑暗中读着黑暗,感觉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块冰糖,被放进了一泓清水之中,被融化、被消解,成烟、成虚无。这个时候,可以什么都想:童年、初恋、故乡月、青纱帐,无尽无休的喜怒哀乐;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星空漫天,渐入佳境,晚安、好梦……

作者简介:唐胜德,笔名唐半傻,网名独坐凭栏。1988年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获过奖。做过国企经理,杂志社编辑,住过军营,种过庄稼。辽宁抚顺市作家协会会员,都市头条认证编辑,食用菌专家。
七分不食烟火,三分苟且偷生。深山老林一个安静写诗作文的老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