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兰：土豆和番茄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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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和番茄的爱情

戴春兰

眼角瞥见先生的眼睛好容易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我赶紧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明天是几号啊？”根本没看我，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八月十四了。”大约觉着太古板，又加了句：“又快开学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你把注册费准备好了吧？”

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我感觉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同志，我是在向你暗示，我们中国传统的七夕情人节快到了好不好？大街小巷到处摆放着红玫瑰、心形巧克力，甚至连气球也绽放成心形，他难道真一点没关注到一点没放到心上？虽然自诩对有点小资情调的节日并不感冒，但内心里还是存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收到一枝火红的玫瑰？意外的晚餐邀请？还是别的能令我惊喜不已又铭记于心的小礼物？

可惜，自恋爱以来，先生就不是个懂浪漫会甜言蜜语的人。印象中，与他一起度过的这十个七夕实在乏善可陈。

第一个七夕，他还没向我表白。那天，他扭扭捏捏地送我一本最新的《读者》，然后飞也似的跑了：那本书里很委曲地夹着一朵红玫瑰，居然快被压扁了——可怜了那他送我的唯一的一朵红玫瑰。

第二年情人节，我们大约定婚了。一大早，他骑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摩托车，怀抱着一大捧非洲雏菊送到学校里来了，敲开每个同事的门，送上一朵，到我手上居然还剩下十来朵。很久了同事们还在取笑：“真的第一次见七夕送菊花的！”但我还是心满意足地放在花瓶里好几天。那些花后来我一生气全给扔了，因为他悄悄告诉我：那花是他种花木的同学卖剩的残次花，没花钱。

第三个七夕，我们在他老家，他很早就起床了开门出去了。我正纳闷呢，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还沾了不少花瓣，手里紧握着一大把黄灿灿的菜花！他略带羞涩地说：“老婆，节日快乐！”原来，他怕摘人家的菜花被别人骂，才起了个大早，没想到却被人家的狗追了个七荤八素！

第四年，经济有了好转，他答应我，好好地请我吃个西餐，补过个两人世界！谁知，由于我们南方连续干旱，就在七夕那天，他工作的那个乡镇有座山不小心烧起来了！再无奈，也只有让他赶去 “打火烧山”。我正百无聊赖，手机“嘀嘀”地响起来，是他发来的一张“火烧山”的现场照片。旁边还写着一句话：“老婆，节日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爱情之火’！”

第五年，我怀孕了。他精心到早市上挑回了一只大猪脚，亲自系上围裙下厨，兴师动众地跟着一本十元钱从地摊里买来的《美食书》做红烧猪蹄，居然也色香味俱佳，博得全家一致的称赞。

从那以后，红玫瑰之类的花花草草便从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彻底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他从哪个饭店哪本书上现学现卖的“美食”（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有时也的确难吃）。有时，我大发牢骚：“还有谁比你更庸俗的吗？一天到晚只把吃吃吃挂在嘴边！”先生也不恼：“说你没文化吧还不承认，你仔细看看，中国哪个节日没跟美食紧密相联在一起？说‘吃’庸俗，那就说我们是继承和发扬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

我被噎得一愣一愣，脑海里不禁想起“民国才女”张爱玲的名言：“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如果狗尾续貂的话，我大概可以加上一句：“不管娶了红玫瑰还是白玫瑰，最终都在平淡无奇日复一日中，消磨成一粒白饭粒，仿佛只跟一日三餐有关。”

我也就不再追问先生是否还记得今年的七夕节，省得再招来一句了无生趣的问话：“你想吃什么？”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和先生是土豆和番茄的爱情。

那时我和他结婚不到两年吧，因为一件我早已忘却的事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步，几乎到离婚的边缘。最后我一把摁了手机，再打再摁，不肯接他的电话。

我走在无人的林荫路上，越想越气恼，眼泪止都止不住：在结婚之前，母亲就劝我慎重些考虑，因为他比我大了整整六岁（客家人以为，男女相差六岁结婚容易不和）；朋友笑我喝了迷魂汤，因为我爱不切实际的幻梦，而他却实际到每天的一日三餐，“小清新”和“重口味”能在一个锅里吃饭吗？姐姐也不乏担心，因为我们都是家里的老小，从小就受宠而脾气倔强，吵起架来谁让谁呢……然而因为他的一句“相信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就义无反顾地嫁了。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然这样对待我？！

我想得出神，突然高跟鞋一滑，右脚往外一拐，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几乎窒息过去。我倒抽着气瘸到前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想揉一揉再走，谁知竟不敢动弹一下，而且就像发面似的很快肿胀起来。奶奶是骨科的“赤脚医生”，我自然有点相关常识，当下便明白脚踝骨节错位了。

四顾无人，我只好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路上，拦了一辆摩托车到母亲家，请她帮我医治。当时啊，痛得我直冒冷汗眼前发黑，母亲也累出一身汗才顺利接好。

“还好明天是周末，叫小黎过来接你，再背你上楼，好好在家养着，可千万别着地，不然难好了……”母亲边给我上药，边絮絮叨叨。

乍听之下，我恨不能马上晕过去：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好意思打电话让他接我背我？但母亲家在半山，需下了山才能叫到车；我家在五楼，即使坐车到楼下，上楼仍是千难万难。

当着母亲的面，我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他的电话，也不等他再提那件事抢着嚷：“我的脚扭伤了，你能不能过来接我回去？”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瓮声道：“好，我就过去！”

一放下电话，我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先低头真是糗大了，更担心他对父母说起我们吵架的事，会让他们无端担心。

不久，他开着车过来，好在脸色如常，坐下来和父母泡茶话家常，之后才问我是不是回家。我如释重负，赶紧起身，在他的搀扶下一路跳着到车前，与父母告别。

直到看不见父母了，我转头瞄了瞄他，看不出悲喜，却一路沉默。我讪讪然道：“我很担心，你不接电话，我就露馅了……”

“谁像你一样，动不动就不接电话！一点都不理智！”他显然也耿耿于怀，说话也带着怒气。

我一呛，有点尴尬：“嗯～～我还担心，你会在我爸妈说我们吵架的事，呵呵……”

“这点事何必惊动老人家？我们不是说过，夫妻之间再吵再闹，还是要自家两个人解决的，告诉他们只会增加他们的烦恼！”听得出，他的气消了不少。

我们也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件惹我们生气的事了。

很快到楼下，我率先开了车门下车，想自己瘸上楼去。单腿跳了一段路，酸累得不行，就停下来歇歇。他挡在我面前，蹲下身：“我背你吧！”

我趴到他的背上，任由他一步一步上台阶。我家名为五楼，加上底层，实为六楼了。天气闷热，他身材肥硕，背着百来斤的我爬楼梯自然吃力，呼吸也越来越粗重。到三楼时，他放下我，靠在墙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汗如雨下。我有点过意不去，想挣脱开：“算了，不远了，我自己走吧！”他拉住我的手：“别啰嗦，走吧！”

重新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嗅着熟悉的汗味，我心里感慨万千：就是这个男人，一直在乡下工作，每次一回到家，不管多累，就补偿似的上街买菜再一头扎进厨房做饭炒菜；我怀孕时反应大，胃口怪异，吃不多也饿不久，他经常半夜或凌晨被我叫起来准备东西吃，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我性子倔强，即便做错了事也死不认错，他也只一笑而过，像大哥一样包容我……呵，真好！在时间的无涯的洪荒中，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合适的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和他牵着手慢慢走到头白雪山！

从那以后，我和先生还是会经常吵口拌嘴闹别扭，只不过次数和强度有所减弱罢了，两个人也慢慢学会不在父母孩子面前吵架不和，学会不那么任性动不动就提离婚，学会多站在对方角度考虑问题。打个比方吧，就像这土豆和西红柿，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但它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因为土豆变成了薯条，西红柿变成了番茄酱，他们俩就成了绝配。爱情和婚姻也是如此啊，没有天生就合适的两个人，需要的是彼此的包容与改变，彼此的理解与珍惜，才能看到永久！

第二天入夜，先生照例加班。我懒洋洋地和儿子漫步，大街小巷里的成群结对欢声笑语，那么鲜明地丝丝入耳，仿佛赤裸裸地向我乃至向全世界秀恩爱，心中不免更是惆怅。不过回头想想，先生在结婚前也是家里的独子，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惯大的，能为我深入市场灶间，也算是自己的福分吧。

“戴老师！戴老师！！”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跑了过来，打断我的思绪，“情人节哟！买朵玫瑰花吧！”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现在的学生慧琳几个，提着一桶精心包装的红玫瑰，大约是想体验下生活吧。

“这……我可没情人呀！”我不觉笑了：这群小鬼头！

“戴老师，我们刚从花店批发出来就碰到你，来个‘开门红’吧！”“我们按批发价卖你，五块钱一枝，到外面可要卖十五块了……”这群青春靓丽的女孩活像兴奋的小麻雀，围着我叫嚷不休。

“那好吧。”我稍一沉吟，“帮我拿两朵，省得找……刚好有零钱，给你们十一块吧，别让你们亏本哟！”

孩子们笑得比花还娇艳，忙不迭帮我挑了两枝她们认为最美的玫瑰，一路笑着跑远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地举着花走着，一边安慰自己：没人送，就算我为自己买朵花也得了，好歹过个有玫瑰花的情人节啊！

这时，恰巧手机响了，是先生的，兴奋得声调都高了八度：“老婆，今天我在饭店里吃到‘一鱼四吃’，做得相当地道。我缠着师傅问了半天，终于弄清楚奥妙了！明天回家我做给你吃啊……”

土豆先生，怎么又是吃啊？！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红玫瑰，突然展颜一笑：其实我这个番茄应该也算这个七夕里幸福的一个吧，因为你看，从红玫瑰到白饭粒，从吃的到赏的，我一个都没有少哟！

作者简介：戴春兰福建省作协会员，长于散文、小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微型小说选刊》、《天池小小说》、《福建文学》、《福建日报》、《厦门文学》、《厦门文艺》、《最美文》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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