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和“小熊猫”的365个七夕

胡祖义

1

老胡在市立一中教高中，小熊在偏远的镇上教技工学校；教高中有高考压力，技工学校的压力要小得多，所以，老胡和小熊的周末聚会，通常是小熊前往市一中。一中在市内，技工学校在镇上，不远不近的距离，用汽车里程表计算，25公里差500米，换算成市值计量单位，恰好是七七四十九华里。老胡在知天命之年调到市一中工作，七年后退休，两人分别，恰好是365周，每个周末，牛郎和织女，由公共汽车搭成鹊桥，每7天一聚。有道是，小别胜新婚，陈年老酒香，7年时间，老胡和小熊恰好度过365个愉快的、令人怀念的美好周末，被老胡戏称为365个“七夕”。

每当七天一度的“鹊桥”搭成，牛郎和织女即将在“鹊桥”上演悲欢离合的生活剧，这时，老胡脑海里便油然浮现出宋代词人秦观的《鹊桥仙》词，他端一杯小酒，对着满天繁星，那轻轻的吟诵，不说能销魂，二人的真情相聚，是很有圈点之处的。你听，这是老胡有板有眼的吟咏——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在各自的单位，老胡和小熊都算得上工作狂，紧张地工作一周后，一到周末，两人又成了一对特别能享受生活的神仙眷侣。

周末，小熊来看过老胡，星期一必须回镇上的技工学校去上班。这种别离，虽然只是一周一轮，遗憾和思念也能写成许多阙《鹊桥仙》。尽管一工作起来，沉重的思念就变得淡然，然而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一闲下来，似水的柔情便涌上各自心头。

一般情况下，周一这天，老胡过得十分平静。中午下班回家，宿舍里还留有小熊的余香，床上有，凳子上有，就连他们吃饭的餐桌上也有，桌上吃剩的那半条鱼，上面留有小熊撒下的葱花，那盘辣椒炒肉丝里，依稀可见小熊加进去的绿白相间的蒜苗。铁丝上晾晒的衣服，还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清香；看见那件织着网眼的黑色上衣，老胡眼前立刻幻化出小熊的身影。不是么，上个星期五，小熊正是穿着这件织着网眼的黑上衣，从汽车上轻盈地走下来，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轻盈地飞到老胡身边，久等不来的焦虑，随着黑蝴蝶的翩翩飞舞，刹那间化为一缕青烟随风飘去。

星期二的日子也还好过。可是一到星期三，老胡那颗心便开始焦躁起来，虽然星期一和星期二刚刚过去，剩下的两天却那样的遥遥无期。老胡总在想：唉，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明天，星期五，小熊要下午才来，这几十个小时好难捱哟！但是，它总要过完的，过完这几十个小时，小熊就会如期而至。一想到这些，老胡心里就会平和许多，老胡扳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地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数，数得差不多的时候，小熊就来了，老胡就可以听到她款款而来的脚步声，闻到她身上令人心旌摇动的气息，看到她挂着微笑的光洁的脸。

然而，不是每个星期五都能在同一时间等到小熊的，有时候根本等不来她，老胡眼巴巴等来的却是一个电话——“我们单位临时加班，今天不来了啦。”于是这一晚，躺在床上，老胡就会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如果周六周日小熊都加班，周末这几天，老胡会接连三个晚上失眠。

这样的日子里，老胡的神经会十分敏感，他常常张开耳朵，打开心的雷达，细心辨别楼梯上那些差别细微的脚步声，老胡想从这些脚步声中分辨出会不会有小熊的。小熊的脚步大多是缓缓的，很有节奏的，踏、踏、踏、踏，那么不重不轻、不疾不徐的，一直响到老胡的宿舍门口。许多时候，老胡的耳朵会失灵，错把别人的脚步误听成小熊的脚步，这时候，老胡会欣喜地跑过去开门，甚至门还没打开，“你”字便喊出了口，跟着“你”字的，应该是“不是说不来了吗？”然而，老胡看见的，却是跟老胡同住一层楼的另一位女同事，那位女同事看见老胡的表情，惊讶得红了脸。

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在老胡根本就没作指望的时候，小熊突然来了。

一般情况下，如果小熊不能按时来看老胡，或者说好了不能来，临时却又可以来的时候，小熊都会打来电话。可是也有例外，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小熊像个精灵一般突然降临，老胡就像中国神话故事中的那位小伙子，遇到一位天仙般的田螺姑娘，这位田螺姑娘在老胡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悄悄降临，做好饭菜，静候老胡回家，跟老胡共进晚餐。这时候，老胡刚刚走到自家门口，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饭菜香。老胡抬头一看，房门怎么虚掩着？他清楚地记得，下午上班时，他关好门了的，他不会这么马虎呀？老胡走上前去，推开虚掩的房门，噢，他的小熊，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画面咯咯地笑呢。老胡进了门，小熊飞老胡一眼，嘴角的酒窝浅浅地露了一下，依旧扭过头去注视电视屏幕。

“好啊，你敢骗我！”老胡几步跑过去，一把抱住小熊的脖子，搂得她喘不过气来，“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气我的？先让我绝望，再让我开心得喘不过气来！”

小熊被老胡搂得太紧，她涨红脸，急促地喘息着说：“我这……还不是让你高兴吗？我怕你……今晚又失眠……”

“好女人！知我者，莫如小熊猫也！”无意中，老胡把对小熊的称呼换成了“小熊猫”，老胡喊的“小熊猫”不是生物界的小熊猫，而是加了词缀“小”字的国宝熊猫，极言其可爱，宝贵……

这时候，小熊猫便放弃电视节目，任老胡搂，任老胡亲，然后像田螺姑娘一般，变戏法似的端出为老胡准备的饭菜：一盘红烧龙虾，一盘芹菜炒肉丝，一碟酱牛肉，另有一盘炒青菜。小熊猫还指了指床头的纸箱：“喽，那是给你带来的皇冠梨，每餐饭后半小时吃一个，有益于身体健康。”

“我的好女人！”老胡再次搂紧小熊猫，轻轻地喊出声，“我的小熊猫！”这时候，老胡会捧起小熊猫的头，吻她的眼角，吻她的唇，吻她嘴角的酒窝——这是老胡特有的亲吻程序。每当老胡看到小熊猫为他准备这么丰盛的食物，老胡都会按这样的次序吻小熊猫。老胡吻小熊猫的眼睛，是因为她带来的食物色泽鲜艳；老胡吻小熊猫的唇，是因为小熊猫带来的美食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之所以吻小熊猫的嘴角，是因为她的嘴角盛满了笑意，那酒窝，让老胡美到了心里！

亲密的拥抱和接吻之后，两个人安静地坐下来，细细品尝美味佳肴。狼吞虎咽的间隙，老胡会含混不清地对小熊猫说：“谢谢你……谢谢你带给我美味！我知……道，你一来，我就会有……好吃的。”

老胡这样的赞美词中通常有双重含义，这种双重含义，是每对已婚夫妇心照不宣的，今天晚上，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番亲热，是老胡感谢她，还是她感谢老胡呢？他们都说不明白，他们都不需要说明白，因为他们双方都需要抚慰。

傍晚，老胡携了小熊猫，走出单位的大门，到马路上去散步。他们听路边小鸟的啁啾，看马路上的汽车呼隆而来，又呼隆而去，欣赏路边的花草争奇斗艳，注视小河的流水悠悠地流向远方。行进中，他们互相倾诉一周以来的思念，把各自单位的逸闻趣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对方听，当然，他们之间还有一些秘而不宣的悄悄话，这些，都是为晚上的亲热所做的必不可少的铺垫。

周六和周日，老胡常常要加班，小熊猫就在家里洗衣、做饭，忙完了，她打开电视机，静静地看电视，等老胡回家；老胡不加班时，他们就上街轧马路，逛商场，偶尔，也去下馆子，解解馋。对下馆子，小熊猫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她说：“我要看看餐馆厨师是怎样烧菜的。”平日里，小熊猫从电视里看过不少厨师比武的节目，她常常照葫芦画瓢，把她从电视里学来的手艺，变成两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没学到家，于是，便有了两人周日的奢侈消费。

不上街的时候，老胡和小熊猫就在家打牌，比如说斗地主，打花牌——一种富有地方特色的纸牌；如果想玩麻将，老胡就约来亲戚和朋友。亲戚朋友来了，老胡和小熊猫轮流陪客，轮流做饭，一高兴，他们会玩到深夜。

3

相聚的日子里，老胡和小熊猫是那么快乐，可相聚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而离别，却在他们最不希望到来的时刻残酷地到来！

老胡诅咒这残酷的别离，盼望这牛郎织女的生活早一点结束。可是，当他们设想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两人却又不无遗憾起来：真到了那一天，还有什么意思呢？两个人都老了，激情消退了，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索然寡味呢？因此，两人更看重现在的每一个时刻。

这不，又到周一了，又到了老胡和小熊猫别离的时刻。

两人都还没有从周末纵情的欢娱中缓过劲来呢，东边的天空悄悄露出鱼肚白，远处军营的起床号已经嘟嘟地吹响，它时断时续，隐隐约约，然而却又那样顽强地钻进老胡和小熊猫的耳鼓，迫使他们不再贪恋热被窝。

听到第一声军号的时候，小熊猫就醒了，她小声地叫道：“哎呀，要起床了！”

老胡按住她：“还早呢，慌什么？”

小熊猫说：“你老是说不慌不慌，再迟一会，我就赶不上第一班车了。”

于是，小熊猫摸索着起床，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可是，就在她穿好衣服即将溜下床去的时候，老胡猛地抓住她的手，唔唔哝哝地说：“再躺一会儿吧，小熊猫，还早呢！”

小熊猫只好扭过身来，俯下身子，在老胡额头上吻了吻，说：“不早啦，老虎，你再睡会儿吧，我必须走了。”在最卿卿我我难舍难分之际，小熊猫也把对老胡的称呼换成了昵称。

老虎当然知道，小熊猫必须走了，再不走，她就赶不上第一班车了，赶不上第一班车，她上班会迟到，老虎哪忍心小熊猫迟到后挨单位领导的批评呢。可老虎就是抓住她不放，他故意捏紧小熊猫那几根手指，在她的挣扎中慢慢地松开，只在他手指刚刚松开的瞬间，老虎一个鱼跃从床上爬起来，急急忙忙地穿衣服，急急忙忙地洗脸刷牙，在老虎洗脸刷牙时，小熊猫已经背起她的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老虎嘴里满是牙膏的泡沫，含混地说：“等等我，我送你。”

小熊猫说：“别送了，你慢慢地洗漱吧，待会儿，你也要上班。”

老虎不知道小熊猫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老虎只知道，当她匆匆背着包下了楼，一个人在单位大院的甬道上行走时，老虎从后面追上去，常常从树的间隙，看见她回过头来张望，当老虎追上她，从她手里接过包的时候，她从来就没推辞过，每当这时，老虎会在她脸上捕捉到经久不逝的微笑。

几分钟后，载着小熊猫的汽车在老虎跟前扬起一缕灰尘，一溜烟儿远去，渐渐消失在老虎的视野里——这意味着本周的团聚彻底结束，老虎又得在期盼中迎接下一个周末的到来，他又得有几天蒙受思念的煎熬。

4

在离别的一周时间里，老虎和小熊猫各自忙着各自的，像是谁也顾不上谁，实际上，他们都在不声不响地在为重逢做准备，最上心的当属小熊猫。从星期二开始，每天早上，小熊猫就到集贸市场上去打转儿，她要看看这些天集贸市场上有什么新鲜食物，她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周末该给老虎带去什么蔬果和菜肴，比如上个礼拜给老虎带了桃子，这个礼拜，她就会考虑带李子；上个礼拜给老虎买了牛肉，这个礼拜，她可能要给老虎买排骨；上个礼拜给老虎买了鳝鱼，这个礼拜，说不定就会换成龙虾。

小熊猫是个胆儿很小的女人，当年，她嫁给老虎不久，老虎带她去钓鱼，小熊猫看见蚯蚓在小罐儿里扭动身子，都会吓得连声叫唤，可是现在，她为老虎买了鳝鱼，不得不大着胆子学杀鳝鱼。小熊猫根本不敢把手伸到桶里去抓鳝鱼，鳝鱼浑身滑溜，她哪里抓得着。用手抓不住，她就拿筲箕去舀。小熊猫把鳝鱼从桶里舀出来，往地上一倒，然后拿菜刀的背狠狠朝鳝鱼砸去，砸得鳝鱼不再动弹的时候，她才敢慢慢地剖开鳝鱼，取出鱼肚的内脏。有时候，为了杀两斤鳝鱼，小熊猫要忙活一个多小时，弄得满身血水，真难为了小熊猫！

做龙虾是小熊猫的拿手戏，但是杀龙虾却让小熊猫十分犯难。龙虾们挥舞着头上的大钳子，常常令胆儿大的厨师都难以下手，然而，为了给老虎做美味佳肴，小熊猫的胆子渐渐练大了。她找来一根小木棒，假装去袭扰龙虾，等龙虾夹住她手中的小木棒时，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龙虾的身子，自己把头扭向一边，眼睛一闭，两手一拧，便拧下龙虾的钳子，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过，要非常细致，才能完成拾掇龙虾的任务，小熊猫得去掉龙虾身上的硬壳，抽掉龙虾背上的肠子，然后，拿小刷子细致地刷掉龙虾腹部的脏东西，完成这道工序得很有耐心，龙虾腹部凸凹不平，尤其是它们那些细腿被拔掉之后，腿窝里积存的泥垢很难刷干净。但是，小熊猫每次呈现给老虎的，都是干干净净的色泽鲜艳的龙虾。

老虎见过小熊猫烧龙虾，那简直是一门艺术。

拾掇好的龙虾被小熊猫放在一个大钵里，小熊猫先放点盐到里面，再舀几勺豆瓣酱，抓一撮切成细丝的生姜，放几个拍碎的蒜瓣，浇点醋，淋点黄酒，然后将龙虾和这些佐料拌匀。十五分钟后，小熊猫点燃炉子，烧热油，把龙虾倒进锅。小熊猫用锅铲不停地翻动龙虾，龙虾很快变红，像蒸熟的蟹壳，她再加进一些青辣椒片，几段葱，于是，满屋子便飘散开龙虾的香气。闻到这种香气，谁还会没食欲呢，哪个美食家不变成饕餮大王呢！

所以，每当小熊猫给老虎带来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美味，那一晚，老虎一定会多吃一碗饭。能够品尝到如此美味，想想看，老虎能不时时刻刻惦记小熊猫吗？

当然，为欢聚而做准备工作的，并不只有小熊猫。每到星期四，老虎就开始收拾房间，星期五中午，老虎会把宿舍的地板擦得纤尘不染，老虎还会抽空把该洗的衣服全都洗掉，他不想把一大堆脏衣服留给小熊猫，要不然，这天晚上，小熊猫洗衣服会洗到很晚，老虎更愿意跟小熊猫一道，享受周末难能宝贵的快乐时光。

周一至周五，大家都这么忙，到周末，老虎和小熊猫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享受呢？周末享受过美好的生活，到周一，各自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那效率，你想怎么期待，就可以怎样期待呀！

按说，老虎和熊猫，一个属于猫科动物，一个属于熊科动物，这两种动物在一起，是很难相安和谐的。可是，老胡和小熊，先在一起生活了20多年，又像牛郎织女般度过365个“七夕”，聚少离多的日子里，老虎和熊猫反而更加和谐，更加如鱼得水，真个是，七日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朝朝暮暮！365个七夕，直胜过浩繁的爱情经典！

胡祖义简介：湖北省作协会员，旅游文学港副主编，湖北省枝江一中高级教师，原枝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教学专著2部，长篇小说6部，散文集2部。

曾获湖北省优秀儿童文学奖、“红袖添香”科幻大赛最佳科普提名奖、湖北省科协优秀科普作品奖、全国散文征文一等奖、湖北省散文二等奖、新疆建党百年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