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短小说-福姑老太
文║胡采云（汉川）
早上六点半钟，石桥角的“陈记肠粉店”，生意简直是旺到了极点。陈水荒戴着眼镜，在灶前放浆、拌肉、试火候，像梭子般穿来穿去。虾晶妹手垫毛巾，把柱形白铁罩一揭，热气腾腾地直冒，捧起十层的蒸粉架，往身后的长板桌一顿，桌外人龙尾巴又迅速伸长，绕过门口，绕过围满食客的四张大方桌，店堂里，实在是水泄不通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响亮的声音：“贱骨陈，来一盘肠粉，二两六块钱的。”
就像猛水头撞穿堤坝，人墙人堆即刻开缺、溃散、向两边挤逼。中间，出现了一条通道。在通道的那端，有三个人进来了——披灰色大围巾的福姑老太，一手拄拐杖，一手搭在前面一个约摸八九岁孩子的肩上，身边还有另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搀扶着。
“二两六块钱的。贱骨陈，你要舍得把油哈！”福姑老太继续说。每吐一个字音，那陷进去的一边嘴角，就爆开一忽，像不断的放气泡似的。眯着的眼睛，微微发颤。她是个瞎子。
“福姑老太呀，您还想吃二两六块的肠粉是吧？”
贱骨陈停了手，站在板桌旁，伸手往耳朵背拈了拈那根香烟。眼光越过人头顶，同瞎太婆搭腔：“二两八块的，您吖吃不吃茬？”
“涨价了么?”
“嗯，今早上涨的！”
“我……吃！”
福姑老太倔倔的吼了一声，桔木拐杖准确地在方桌脚一敲，发出“得，得”的响声，然后她在一张凳子边站定了，“世事吉利，吃猪肉剥皮。二两十块钱的，我也吃!”
“呃！呃！”跑堂的菊姐手抓抹布，凫起鹬落般窜过来，把正要坐下的福姑老太拉住，“慢点，您吖慢点。”说着，麻利地把凳面上明显的那一滴油渍抹掉了。
福姑老太放下拐杖，正要把手肘搁在桌边，“呃，呃……”两侧同时伸过来两只小手，把她的衣袖托起，“饭桌刚抹过，湿着呢！”孩子们说。
福姑老太坐下来。阔脸盘下方的皱嘴巴，朝凹陷的一边略略拉开，笑了。两只手也不缩回，让俩孩子直直的捧着。站着的，坐着的食客，都满有兴致地看向她。福姑老太这下成了店里的中心人物。
“美国工程师屋里的福不享，回国来做个五保户。福姑老太！我真是搞不懂您吖，照我说呀，是命贱……”“你晓得个鬼！”福姑老太的嘴又像放气泡似的打断贱骨陈的话。贱骨陈迎着热气，在一盘肠粉上浇了三羹匙香油，让菊姐传过去。
“又是浇的色拉油吧？”
肠粉还未落台，福姑已嗅到麻油香味了。她伸手摸向筷子筒，筷子早已被递进了她的手里。
福姑老太低下头，嘴巴挪碗边，傍着筷子，“嗦……”的一声响，一块软滑的肠粉，生猛地跳着走了进去。“有福无福，不尽在蹲洋楼，住瓦屋。你都不晓得，我是惦记着你的陈记肠松哪，贱骨陈！”
她顺着手探进衣兜，还未抽出湿纸巾，她那闪着油光的嘴角，早被菊姐拿过来的纸巾拭干净了。“得了，得了！”福姑仰起头，笑笑，“我这个姑奶奶连拭嘴的份儿也没了……”；“同志们啦！我那洋媳妇，会尽这样的孝道么？”福姑老太说：“成天满耳朵的哈罗，哈罗……我搞不惯！”她缩起鼻子，努长嘴巴，点着头表演，“一天能这么叫我几声，就不错啦！孙子不准这些人靠近，嫌近了不卫生。白切鸡点豉油洋媳妇不吃，她还不准我吃，又说不卫生！”福姑老太说着说着，脸上忽地潮红了。“我是中国人，我受不了那种冷冰冰的礼性！我为么事要去享那个‘福’？”
福姑老太越说越大声，居然发火了。急急逮逮，扒完最后一块肠粉，把筷子往桌面一扔，起身。
贱骨陈伸了伸舌头，嬉着脸说：“晚辈少教，无心，无心阿！说话走火。福姑老太，您老莫见怪啊!……”一边把半瓯切碎的卤瘦肉，倒进一个塑料碗里，还又添了葱花、姜汁，让虾晶妹传给菊姐，再传到福姑老太身边一个孩子手上。
“十块钱介！收钱、找零。”福姑老太让孩子交了款，走出门口。走上桥顶，又咕哝着说：“跟昨天的没有两样，怎么就要了六块钱一盘?”
“贱叔替你余外装了卤肉沫呢！奶奶！”孩子们解释。
“这个傻冒的贱骨陈！”……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