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枪(散文)
刘云
早年看法国电影《老枪》,一度迷上了双筒猎枪。
在阴森森的法国乡下小镇古堡,儒雅的医生于连,把愤怒的霰弹轰向德国鬼子。作为二战初就纳粹投降的法国,一个握惯手术刀的男人站起来,他背后屈辱的法国也站起来。整个电影一快一慢,一明一暗,双筒猎枪在快节奏中轰响,于连关于往日美好爱情和生活的大脑闪回在慢中浮现。双筒猎枪发出霰弹的画面十分明快,不容迟疑;在阴暗的古堡光影中,于连的眼睛是明亮的,而表情是暗的。
我迷老式双筒猎枪那家庭手工式的温暖,那木质枪托上和铁质枪管上精细的花纹,那油纸包裹的全铜的弹筒,在古堡幽暗的光线下显出老夫子般的温和。它沉默不语,像一个哲人,当它发言,简单而直捷,不用精确瞄准,就那么闪出火光,“轰然”作响,在大概的方向度里,它的霰弹不会落空,胜过千万语言。就像伟大的哲人绝不说多余一句废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复仇是人类最高品德之一,复仇让一个民族自强进步。
古堡,复仇,爱人的笑脸,逼窄的绞杀空间。每当镜头移向老枪的近景和特写,似乎都在强调一个词:笨拙。老枪是如此笨拙,一如同样笨拙的医生于连,在与德国鬼子光鲜的军服对比中,老枪与MP40冲锋枪的对比中,我很长时间一直感到一种理性的升华,于连其实与老式的双筒猎枪已化为一体。你看他,每轰倒一个德国鬼子,简单得像刚刚做完一个小小的外科手术,呈现典型的职业平静。最管用的真理朴素而平静。
多少年后,在秦岭宁陕的狩猎场里,主人为我们打开枪库沉重的大钢门,金属门页发出坚涩扭绞的锐响,撕扯着听觉神经,桔黄的灯光打在一排木质枪架上,我一眼认出双筒猎枪。第一次真实的看到双筒猎枪,奇怪的是,片刻的惊喜之后是一声叹息。工业制造的双筒猎枪,无论是金属还是木质部分,都给人“冲压件”的感觉,是成批量加工的产物,像英国二战应急的司登冲锋枪,简捷中恰恰透露出工业时代的粗俗。在暖色的灯光和秋天通透感十足的森林阳光下,眼前的双筒猎枪你看不到个性,枪身上映不出把持者的面容,正如那时我第一眼看到双筒猎枪时,一下子没有想起那部老电影,电影中儒雅的医生于连圆胖戴着老式近视镜的脸庞,1944年法国乡下古堡的光影时不时闪现在镜片上、双筒猎枪的枪管上,有枪油的质感。
电影中扮演于连情人和爱人的,是有名的罗密·斯奈德,她美丽精巧如同玉件的雕刻,于笨拙的于连,于笨拙的老枪,都形成强烈的对比。你不能想象,中国人熟悉的茜茜公主,与古堡中那些冰冷而强烈的死亡元素的对比,美的幻灭正是像那支轰然作响的老枪喷出霰弹,正是在这对比中,人类的卑微的正义在一场并不对等的绞杀中升华,为一切世界历史人性的胜利背书,于连,在那些对比中升华为正义,并且用枪和血背书,电影结束,活在和平阳光中的人,都理应为之动容。
多少年我都固执地保持着一个想象,那老枪就是如于连一般平静地工作和生活、原本不想改变世界的人们,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愤怒,当他们平静的生活被毁灭之时,愤怒只能是他们最可靠和唯一的选择。普通人的愤怒改变世界。
在我全部关于枪的记忆与想象中,我一直对驳壳枪保有敬重。十响,二十响,镜面匣子,快慢机,从电影和小说中获得的关于驳壳枪的好印象,缘于通读中国共产党奋斗史,驳壳枪成为一种力量和信念的象征。枪身轻小,甚至显得笨拙,像中国大多数男人,他们或许习惯沉默不语,把力量都攥在手心里。八路军,新四军,敌后武工队,营长以下,包括区小队的区队长,村里的游击队长,他们的标配几乎清一色的驳壳枪。而喜欢提二十响的、快慢枪的,差不多都是虎莽英雄,或“战斗疯子”,像敌后武工队魏强,铁道游击队老洪,像杨子荣,像李云龙。老洪的快慢机给人畅意、飘逸,李云龙不用说了,枪响处必打破常规、标新立异,这正如他一生不走寻常路。如果八路军进城打特战,匣枪与木枪盒组装,打开快慢机,就是一架小小的冲锋枪,那是世界枪史上最早的“微冲”。感觉中,我们共产党的一部武装斗争史就是驳壳枪写就的,说“小米加步枪”,不如说“小米加驳壳枪”来得形象舒坦,前者是人民战争,后者是战争艺术。驳壳枪挥动处,必是猛烈的冲锋,是坚定信念的行动版。
据说驳壳枪在德国问世后,公认是一款失败的枪,它的身影仅在一战中有出现,随后陷入没落。它身材粗笨,看似个头小,而实际上难以把持,射击时常剧烈抖动,造成跳弹偏离瞄准。历史的机巧让它缘结中国,但它来到中国,从“毛瑟”变成“盒子炮”、“匣子枪”、“驳壳枪”,便成为一款得心应手的枪,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自来得。”在八路军的手中,驳壳枪侧着身子,指哪打哪,就算双手双枪同时交错开枪,也不会失了把持,那枪是与人长在一起的。那枪的姿式其实正好就是不怕死的中国人对于强寇的蔑视,侧着身、乜着眼,表情与姿态是纯东方式的。
这样的感觉很能打动人心,当枪不再是简单的枪,而成了人的一部分,是人的一个心思,一双眼睛,是人的左手和右手,是人的脚、腿,它的威力就不再是火药的威力,它已然是人的一种精神。就像于连医生与老枪。就像李云龙的“亮剑”。就像冰雪长津湖。像狙击手张桃芳的三八大盖、加兰德、莫辛纳甘。像1962年藏南高原56式半自动清脆嘹远的点名声。
还有步枪。在我们革命的武库中,步枪同样不同凡响。小米与步枪在一起,可以创造新世界,这恐怕只能是中国共产党的奇迹。小米,让人想到万千组织起来的人民大众,步枪,就是简单而又崇高的理想,奔头,面对命运的说服力,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如说是出“精神”,出中国人屈辱了千百年的“改变”的精神。小米在最贫穷的土地上生长,给了我们最卑微的温暖,让生命延续;步枪,让我们发现高度,有了发声的胆识,和向前瞄准并击发的姿式。
老套筒,在中国的步枪家族中,应当是一款曾祖父级的枪了。清末即从德国引进仿造,而据说抗美援朝时还有使用。我的印象是,在中国近现代的所有战争画面中,都能找到老套筒的身影。我曾对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作过比较,拿他与中国人的“七九”步枪比,我更喜欢身个小巧,却充满中国人智慧甚至狡黠的“七九式”。卑劣又自大的日本人,一如他们的“三八大盖”,看似凶悍,其实并不实用。它膛线短,远没有我们“七九式”有杀伤力。“七九式”脱身于德国的老套筒,在中国当然地熔入了中国人的铁质,朴素的实用主义,从技术层面讲,它的膛线多而长,它的大屁股子弹,射程不足够远,却力道足够,对于敌人而言,是枪枪炸肉,实用。影视作品中“吧勾吧勾”脆响的“三八大盖”,不如“七九式”“砰砰”来得实在,它属“闷骚型”智慧,是东方大陆民族的机巧,它让你觉得每一声响后有谱,直奔目标,而“三八大盖”呢,是穿空飞,谁知道八百米之后,飞到哪儿去了?!
在影视作品中,如果清一色“七九式”并夹杂有老套筒,这支部队一定是共产党的队伍,就算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七九步枪”仍然是神话,因为它的名字就叫“枪咬肉”。在老兵的眼里,它不是咬肉,是在敌人身上打洞子。
电视连续剧《我的兄弟叫顺溜》,是我前些年看得不多的抗战题材电视剧。在六分区的队伍里,有“七九式”的身影,有“三八大盖”的身影,还有一款出神入画的枪,那就是与顺溜“人在枪在”的狙击步枪,美国造,约翰逊M1941半自动步枪。我查了一下资料,这款狙击步枪,美国人生产出来后,只装备美军和法国人,日本人跟美国人还在套近乎的时候进口过一批。这支枪来到中国战场,来到顺溜的手中,变成神枪。在同型同款的枪的比试中,日本狙击手最后死在顺溜的手中。这款枪好呵:7.62毫米,装弹10发,右旋膛线4条,射程800码。我的感动不在此,顺溜说:“枪是长在我心里的!”人枪合一,如同天人合一,这是中国人的哲学,什么时候天意天理与人情人义具体合一了,那就是真理产出的时机,那就是正义生长的季节。
我的想象中,顺溜手中应该就是一支“七九式”,大不了“三八大盖”,电视剧却给他一支什么约翰逊,大概率失实和神剧思维,新四军最普通的传奇士兵顺溜手中只能是在中国最普通寻常的步枪!当然,当枪已然长在顺溜心里,是什么枪并不重要了。当满心腔装的都是对侵略者的无限仇恨,那仇恨化枪才是最好的枪。
我见过“七九步枪”,用它开过枪。早年,我大伯父是生产队的大队长和民兵连长,他的配枪就是一支“七九式”。这支“七九式”平日里用油纸全身包裹,用麻绳紧扎,架在大伯父睡房的楼枕上,入夜,从大伯父的厢床望去,那枪像穿着伪装的狙击手,匍匐在暗处。在入春季节农村无大活时,往往是民兵训练季,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二十来号年轻的庄稼汉子走正步,练队形,拼刺刀,用空枪练射击。他们的配枪多数是“七九式”,也有三八大盖,有带窗户眼的波波沙,三个排长配的是五六式半自动。秋冬季节,大伯父的“七九式”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打野猪。在我辽远的、深山之中的老家,良好的生态使野猪成灾,县里每年给高山队下达猎猪任务,大队长和民兵连长的我的伯父,和他的“七九式”成为那个年代家乡的传奇,作为神枪手远近有名。“七九式”,我至今对它那全铜的大屁股子弹印象万千。5发装弹,一一嵌进弹仓,像秋天成熟的豆子躺在谷仓。子弹上膛十分轻巧,发出“嚓嚓”声,枪机闭合,瞄准,击发,“砰!”溅出一溜清烟。然后你能想象出弹着点此时此刻的景象,开花,开花,战争与胜利之花。这种想象如果很强烈,就能影响人的生活态度,养成沉默与坚定的复合体,像枪,我因此常常固执地想,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应当有一杆枪,思想和信念的枪,学会像枪那样保持沉默和关键处的爆发。
1904年,中国人聪明地去掉德国的老套筒,用中国人轻巧的心思,制造了一款中国式步枪,“七九步枪”。1911年10月10日,武昌城里,一个叫程定国的棚兵扣动扳机,打响了改变中国的一枪,曾风光一时最终归于苟存的大清王朝,在296年后那个辛亥年十月十日中枪倒下,之后,民国上场,中国开创新纪元,之后,人民成为国家主人。那枪,汉阳造,7.92口径,人们习惯叫它“七九步枪”,它写出了现代中国一百年惊天动地、改天换地的奋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