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一数沙子
你数不清它们。在海滩上
在广阔大陆腹地,你抬头,刹那间
望见它的影子,在黑暗深处,
在通明的灯火背后。你走过的
旷野、山河,它们比金子更隐忍。
你数不清它们。数不清
这人世的悲苦,那些挖沙子的人,
用沙子砌墙的人,以沙子充饥的人,
留在了沙子里。那个背石头下山的人,
梦想沿沙子的方向找到秘密的河流,
他也将化成途中的一粒沙子。
你数不清它们。来路也是去路
世界也是一粒沙子。我们
带着希望出生,以沙子砥砺前行,
用沙子筑起堤坝,分出白昼和黑夜。
我们把沙子穿在身上,像一粒沙子
追逐着另一粒沙子……
||短歌(1)
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
村庄、坟丘、虫鸣,荒草。
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
自己的乳名,只有风的回声。
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
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
身后事,像谈论晚餐吃什么。
||短歌(3)
什么可以让一枚铁钉俯首帖耳
是锤子、改锥,或麻木困顿的木头吗?
在时间无形的磨损里
终有一天,它被自身的尖锐化成锈蚀的灰
你与它朝夕相处,也不能数清……
||第16号停车场
小区边一片空地,一夜间
变成了第16号停车场
一百多辆车子,鸣着笛进出
挡风玻璃反射刺眼的光
经过我身边时,卷起汽油味的波浪
从搬来居住,我就喜欢上了
空地边的早点铺:小笼包,油果子
米粥,豆浆,豆脑
兴致好时,再要一份馄饨
吃完抹抹嘴,赶去百米外的公交车站
我脚上的木林森牌皮鞋
在这儿修过不止一次,老鞋匠走了
我扔掉它的时候
垃圾桶摇晃着,“咚”一声巨响
两个人老人总来这儿下棋
后来其中一个走掉了
另一个仍按时来,耷着脸,和自己对弈
爬活儿的老王怀疑老头儿疯了
不像他,要么把车靠在路边
双手往车上一撑,在众人面前拿大顶
引来阵阵喝彩
要么趴在方向盘上扯呼噜
他主动招呼我,说改车场这事儿
都他妈是物业的馊主意
画一白线,包给一烂人。
烂人又转手俩东北货——这下好了
加护拦,岗亭,摄像头,地锁,计时收费
开店的,摆摊儿的,流浪猫狗
一窝赶走了——就他拗着
老王指了指低头摆棋子的老头儿
我点头,却不停脚
他不知道,昨夜我曾来过这儿
那么漆黑的夜色里,
没一辆车,没一个人。
我坐在最中心的水泥地上,
慢慢抽完一支烟,
第一次感受到了它无边的空旷
||一盏灯从漆黑里递过来
一盏灯从漆黑里递过来
它用身体的光照亮了漫漫长夜
让远行者的脚步慢下来,
倚着一棵树,轻轻吁了一口气
你想停下来,轻轻叩响紧闭的门
成为它的主人,然后点亮自己的灯
让它也从黑夜里醒来。不管在海上
抑或山中,在乡村,在城市
有多少年,它为我白了头发
我一抬眼,就看见了它
然后,我看见了喧哗的时间
一盏一盏的灯,从风起云涌的光线里
渐次递过来——在尘世,
在我所经过的路上
||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
一只大雁如何从南方飞来?
我说的是一只而非一群,是出秋
而非入春,它逆风飞在漫长的路途上
它如何飞过大海,河流,高山
风雨之夜,明灭的灯火
暗藏的枪口,农药滚沸的田野
仿佛虔诚的朝圣者,它舍弃了
一路上的花朵和巢穴的挽留
越来越吃力地,划动着僵硬的翅膀
是的,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
尽管体内积蓄的蓝天已经所剩无几了
它还是继续飞在漫长的路途上
有时离地不足一尺,有时高过云端之外
它一边飞,一边抬高着我的仰望
继续飞向更北的北方
||伪《录鬼簿》
一个白日做梦的人
一个黑夜里梦游的人
一个蘸着月光磨刀的人
一个举着闪电出门的人
一个骑着流星远游的人
一个把斧头砍向妻儿的人
一个为自己挖坟墓的人
一个睡在床上失眠的人
一个躺在棺材里等死的人
一个拔光鸽子羽毛的人
一个追着风筝上天的人
一个在人群中变魔术的人
一个吞下玻璃和铁钉的人
一个在伤口上晒盐的人
一个用血肉喂养蛆虫的人
一个熬制爱情砒霜的人
一个饮鸩止渴的人
一个往山上背石头的人
一个腋下生出翅膀的人
一个沉默百年后开口的人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拆
一堵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一座房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一个城市被铁器得光芒照耀——
石灰的,油漆的,墨汁的,高矮胖瘦的
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斑驳陆离的
毛笔的,笤帚的,排刷的,刚劲稚拙的
一个个“拆”字排着队
仿佛在走几千年汉字的T台秀
一个个“拆”字上被画了圈儿
仿佛验了正身,判了极刑
彰显着宣判者的权威。“拆!”“拆!”
“拆!”拆了这面墙,拆了这座房子,
拆了你的家,拆了这个城市,拆了这个一脉流传的
古老国度,你能拆了我的诗歌——
这个世界上最懦弱的钉子户吗?
它要以命相搏,守着最后一寸白纸
它要在我的身体里自焚,拆了“拆”这个字
||光线灼烫
光线灼烫。原野上,走动的
影子,仿佛只是影子
必须以手加额,凭空举起一把伞来
才能看清远近的事物:
那些散落的村子、瓦屋、楝树、烟囱
这是飞鸟隐形的时辰,蚂蚁在以头撞树
原野上空荡荡的,时间迷失在自我的轮回中
||刀子和刀子
刀子和刀子,对坐在堂前
隔着一杯好茶
听到彼此的心跳
这时候,刀子的光芒还敛在鞘里
但月光唤醒了它,让它壁立三尺悬崖
生出了问斩流水的决绝
抽刀,挥过去,握刀的手
电光火石地抖了一下
只一下,千丈白发从空中落下来
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
吹了吹灼烫的涟漪,轻轻抿一下
从此消弭了踪影
刀子飘然离去的一刻,不再光芒护体
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回望一眼空荡的堂口
它败给了另一把刀子,也还原了
一座刀子的废墟
||回忆照耀现实
一次次地批斗,让牛高马大的地主
过早弯下了脊梁。你信吗?
一次次地死亡——丈夫、公公、女儿,婆婆
上午的小儿子、下午的大儿子
连续的,把俏农妇逼成了哑巴。你信吗?
“一次次地,我吃着自己的儿子,边呕吐
边吃,我猪狗不如。不如。从活过来
到现在,我没尝过肉,我死了下油锅。你信吗?”
一次次地把人踩于脚下,踏着堆垒的血肉
他爬上最高的深渊,踩响了地雷。你信吗?
一次次地隐匿真相,撒谎成为习惯
一次次地,强取巧夺
他已没有了面对历史的勇气。你信吗?
诗歌可以疗伤,宽心,可以分担罪过
但不可以是杜康,也不可以是流泪的忏悔书。你信吗?
||劈柴的父亲
总是在第一场雪之前
父亲要把过冬的木柴劈好
他找来一些废木头
那些白榆、杨柳、刺槐和泡桐木
雨季里生出潮湿的青苔
也曾长出鲜蘑
但现在,他必须把它们劈开来
让暗藏的温暖显形
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闪烁,木屑纷飞
白色的寒气从他的肺腑吐出来
木柴的生鲜气息很快弥漫了安静的院子
我小心地把劈好的木柴摞起来
越摞越高的木柴
遮住了苹果红的落日
那时父亲年轻,有不尽的力气
孔武而又高壮
我的课本摊开在板凳上
碎花书包,在屋檐下荡着秋千
多年之后,我和父亲忆及当年的场景
他的脸上竟然瞬间升起了
两朵苹果红
唉,多年之后,父亲早改了烧煤取暖
父亲说,其实炉子里的煤炭
亿万年前也是木柴
它们一辈子走在取暖的路上,走啊走啊
从青衣飘飘,走到了骨肉炭黑
走到了这一炉通红的火
我点点头,摸着手边温热的灰烬
心里渐生出源源的冰凉来——
谷禾,60后,河南人,职业编辑,业余诗歌和小说写作者。供职于北京某出版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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