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东超正在处理电脑程序,阿芳过来说昨天找他的客户来了。东超起身,衣着整洁,穿着浅蓝色衬衫,走去门口热情地接待。东超看到对面是个有些微胖,穿着咖啡色衬衣黑西裤的男子,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把墨镜摘下来与东超热情打招呼,特别爱笑,说没想到城里有这样的代步服务,就享受了一把。东超一看他就是生意场上的熟手,也热情聊起了生意。客户摸了摸孩子的头,很喜欢小孩。客户问起电脑买卖的事,好像是说要进购一批办公电脑,希望价格尽量低,听说东超家的电脑比市场便宜,售后也不错,才慕名而来。东超发现这是一笔不错的单子,就聊起自己以前就做组装买卖电脑这一行,还在鹤江城干过一段时间。
客户说:“是吗?!巧了,我以前有个上家也是在那座城。”
“哦,听说码头附近有家电脑配件店挺不错的,后来倒闭了。”东超淡淡说道。
“他家太不幸,命途多舛,老婆产后不久就死了,老丈人又是个盲人,老板虽然请了个保姆,但一个人养三口人还是不容易。我就看他做事实在,组装的电脑质量也不错,价格便宜,就成了长期合作的伙伴。”
听到这里,东超有种久违的感动,没想到有人记得他的过往,对他给予了肯定。但他表现得非常地平淡,问“后来为什么没合作了?”
“后来呢,他家里出了大事,有天晚上,几个小偷去家里偷主板,本来只是想偷东西,以为家里没人,结果撞见他儿子,就灭口了。后来老丈人死了,老板据说投河自尽了,现在劫匪没找着呢,这么多年了案子还没破,真是惨呢。”
东超附和道:“确实啊,警察找不到目击者,又没监控摄像,人都死了,哪里找得到凶手?找到也没法证明。”
伤感之余,客户感叹:“他可能是做了违背天命的事遭惩罚的吧。”
“啊,为什么?”东超惊讶地问道。
客户说:“据说他儿子其实是个女儿,其实不是男孩,但他们想要个男孩,你知道他干了啥吗?”
“干了啥?”
“他瞒着老婆去外地给孩子做了变性手术,强行把女孩变成男孩!老婆本来就身体不好,知道后给气死了!孩子可怜啊,变得不伦不类。要我说啊,歹徒害了他的命也是救了孩子,免得长大了受苦啊。”
“居然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太震惊了。”东超显得十分惊讶,“没想到老板是这样的人。”
“是啊,匪徒一开始以为是女孩,细皮嫩肉的,结果发现是个变性人,有伤风气,就下狠手了。”声音突然冷了,带着一丝沙哑。
“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就是个小姑娘呢。”东超淡淡说道。
“小姑娘,跳个舞多好看。为什么要变成个儿子呢!”声音变得更沙哑了,“如果他还在世,这笔业务可能我就不会找你了,哈哈哈哈……”
“是啊。哈哈哈。”东超叫儿子去一边找妈妈,然后和客户继续聊起了生意。
他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和泪水,苦难让他学会极强的自制力,把宠辱不惊发挥到了极致。尽管没有更多的证据,东超一点也不蠢,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凶手。
东超的心里翻江倒海。因为儿子的秘密只有他们家里人知道,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面前这个人一开始说前妻生完孩子就去世,随后又说听闻孩子手术后被气死,时间逻辑上矛盾。父亲告诉过他,劫匪是在作案时误以为儿子是女孩,随后发现性别手术事实,其谈话内容目前都是案件保密信息,面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而且这么符合?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你和曾经的我做过那么久生意,我站在你面前你还不认识我吗?
东超发现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沙哑嗓精心编织的谎言。没有失手的嫌疑人总会为认为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同样的方法决不舍得只用一次,总想尝试再次成功。东超不认识凶手,同样凶手也不认识东超。东超暗自庆幸,沙哑嗓以为当年的电脑店老板投河自尽了,虽然故伎重演,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家庭,放下戒心有些得意忘形,仿佛猎物唾手可得。东超虽然清楚对面坐着的就是十年前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但幕后的人还没有出现,东超强压着狂跳的心,不露于色,与之谈笑风生。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东超经历了百态,内心泛起波浪滔天,血流在体内暗涌,他的面孔还是那么平静,言语一片祥和。生意谈得“十分融洽”,沙哑嗓预定了一批电脑,约定第二天晚上和朋友一起来提货,不见不散。
沙哑嗓走后,东超带着小舟去楼上楼下、仓库、院坝四处转了转,然后问他:“如果爸爸要抓坏人,小舟怕不怕?”
小家伙歪着脑袋想了想,看着东超说:“爸爸不怕,小舟就不怕!”
“爸爸当然不会怕坏人了,坏人心里有鬼,他才怕哩。”
他告诉儿子,爸爸和小舟要做一个有趣的游戏,爸爸明天要在屋里屋外隐藏好几个宝贝摄像头,不注意的话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他叫儿子记住位置,明天晚上某个时间爸爸会叫妈妈来找,如果超过时间爸爸没打电话给妈妈,小舟就一定要妈妈打电话找陆叔叔,他是警察叔叔,也是捉迷藏的高手,一定会找到爸爸藏着的宝贝。小舟点点头,小手握成小拳头:“爸爸,小舟会做到的!”
夏天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就阴云密布,十分闷热。东超让阿芳把儿子送到城里,说自己晚上有一笔业务要处理,叫他们今晚待在文具店都别回来了。傍晚,天边响了几声闷雷,雨却没有下起来。东超站在香樟树下,树荫依然那么浓密,小鱼和父亲却永远回不来了。天色已晚,远处的霓虹灯在闪烁,还有远处的喧闹声,都包围着这个城市的黑暗处。尘封已久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作为一名年轻的刑事审判法官,他可以意气风发地高举达摩克利剑惩恶扬善,一纸判笔写生死。在那个电脑刚刚普及的年代,东超的计算机水平差不多可以做一名专业技术员了。而他的妻子是一名幼儿园的老师,温柔善良,漂亮可人。如果他就是一名吃苦耐劳的电脑技术员,一切都不会发生了。那一年,孩子尚年幼,因为身体的异常求医问药,不得已做了手术。小鱼出生后检查发现是双性人,正巧主治医生钟协是东超的中学同学,钟医生建议为降低风险,手术去除女性器官,保留男性。两岁时,夫妻俩带孩子秘密做了手术,为保护孩子名誉,所有信息都是保密的,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不久,父亲也重病缠身,家里积蓄很快耗光。东超此时刚刚接手承办一件引起社会关注的贩毒案,嫌疑人是个狡滑的毒犯,多次逃脱打击。在办案过程中,东超发现了关键证据的疑点,而这恰恰得益于他的电脑技术精湛,厘清了隐藏在证据中的蛛丝马迹。法院退回检察院补充侦查后,挖出了毒犯更多更深的犯罪事实,毒犯后来被判处死刑。几个月后的一天黄昏,妻子下班时刚出学校就被一辆货车撞飞几十米,不幸当场身亡,而货车司机逃之夭夭。后来也只查获货车是被盗的,肇事司机一直未曾抓获。东超心里明白,妻子的死绝不是偶然。东超看见妻子惨死,心恢意冷,为了儿子决意退出。不久之后他就悄悄辞职,回到家乡鹤江城做了一名电脑技术员。 然而可怜的孩子还是惨遭毒手,东超的父亲也因此郁郁而亡。而这也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抢劫杀人案。想到这些,他再次四处检查了自己的布置,然后上了楼,走进仓库,做好一切准备,等待试图猎杀他的猎物。
阿芳还是回来了,她说担心下雨东超一个人忙不过来。东超叹了口气,只得作罢。刚刚入夜,大雨倾盆而下。阿芳已经早早睡下,东超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他离开审判台的那一天起,他就清楚,该来的总会来,十年了,他依然躲不掉命运的安排。既然他无法掌控命运,至少他也要努力抗争改变未来的命运。
一辆小货车悄然停在公路边一丛大树后,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向小院走去。显然司机并没有下车,静静地呆在驾驶室内,紧紧盯着小院里传来的一束光。院子的大门开了,沙哑嗓和一个黑衣高个男人进了屋,雨伞和衣服上都滴着水。高个男人的鸭舌帽压得很低,低头掸着衣服上的雨水,没有说话。
“天气预报可真准啊,”沙哑嗓笑了,“雨太大,来晚了。货到了吧?”
东超也笑了:“都在二楼仓库呢,去看看吧。”
“你店里不是有个女店员吗?让她来带个路就得了。”沙哑嗓说。
“哦,她已经休息了……”
“老板,我来了。听到有客人到,我就起来了。”阿芳淡淡地说,神情有些不自在。
楼道仿佛特别长特别黑,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几个人默默地向仓库走去。
仓库在二楼的尽头,钢筋水泥墙特别结实,室内空间很高,离天花板很近的高墙上开了小小的窗口,布满密实粗壮的钢筋御棍,自动铁门灵活而厚实。一排装电脑的纸箱整整齐齐地码在水泥台子上,货存在这儿挺让人放心。此外库房里空荡荡的,当年在库房里老父亲住过的小卧室早已拆掉,经过东超的改装,完全看不出住过人的痕迹。
暴风雨更猛了,一声炸雷响过,仓库的灯光忽明忽暗。戴鸭舌帽的黑衣高个男人斜对东超站在电脑纸箱的阴影里,沙哑嗓紧挨着他,东超站在铁门旁边。阿芳在东超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蹲在地上抱着头。雷声响起的时候,阿芳突然带着哭腔发出一声尖叫。
“不许哭!”一个略显尖利的阴郁的声音响起,是那个戴鸭舌帽的黑衣高个男人进屋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犹如一记惊天响雷在东超心里炸开了!十年来,他不知多少次设想过凶手的模样,回忆过他曾经经手过的案件当事人的怨恨,唯独没有想到帮过他的同学!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东超心里全明白了。不错,钟协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也知道小鱼的病情,他也曾替那个毒贩求过情——当时他只是说替一个朋友的朋友尽个力而已,被东超婉拒后,他们的同学情也走到了尽头。
东超只要一步跨出铁门,瞬间就可以关上铁门封闭仓库,变成一座临时的坚固的囹圄,把歹徒牢牢地锁在仓库里,直到警察的到来。这些年来,东超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但是,阿芳在里面啊,而她面对的是两个穷凶极恶的杀人恶徒啊。东超犹豫了,他想得让阿芳先出了仓库再说。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小舟和盈盈竟然冲了进来。紧接着一个矮壮的男人也跟进来了。屋里的人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原来小舟实在按奈不住,提前告诉了妈妈他和爸爸玩的游戏。盈盈大惑不解,觉得东超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又放心不下,带着小舟就急匆匆赶回来了。刚到院子门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矮壮男人也闯过来了。
钟协的声音冷得令人心悸,带着一股阴郁,仿佛深深地松了口气。只听他说:“十年了,该收场了。”
东超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最舍不下的人来了。
“你们出去,都出去!”东超对小舟和盈盈吼道。小舟吓得哭了起来,盈盈抱着小舟一时不知所措。
“不许哭!别走啊,”钟协的笑声透着阴郁,“精彩在后头呢。”
“钟协,不要说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东超痛苦地捶着头。十年前惨痛的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钟协暴发出一阵狂叫:“当年求你的时候,你多么大义凛然,多么秉公无私!小舒本来可以不死的,都是你,什么技术高超,什么深查狗屁罪证!小舒死了,老婆也离开我了,医生也干不成了!老子专抢电脑老板!大家都鱼死网破算了!”
阿芳奔过来拉着钟协的手,带着哭腔说:“钟哥,收手吧。”
“芳阿姨,你别怕!别哭啊!”小舟喊道。阿芳十分惊慌,低着头不敢看小舟。
东超如梦初醒,早知阿芳如此,刚才就该果断跑出去锁上铁门。可是现在,沙哑嗓和矮壮男人堵住了小舟和盈盈的去路,东超又怎能丢下妻儿?当年痛悔自己没能在亲人最需要他的时候留在身边,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独自离开了。
“你当年狠心下笔判生死的时候没收手啊!我老婆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你过得那么舒服,而我却遭受痛苦。上天太不公了!”钟协愤愤不平。
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高个男人十分文雅,内心却充满不为人知的阴郁。童年的创伤埋在心底,钟协拒绝与自己妥协。东超为儿子小鱼的病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复杂,当小鱼最终成为一个男孩,他又觉得小鱼更应该是一个小姑娘。他不知道他的手术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但他知道他“喜欢”这个孩子,情愿把小鱼设想成是一个女孩。当他为老婆兄弟的案子向东超求助遭拒,他觉得一定是东超看破了他的心思。老婆恨他没能救出她的兄弟,不久就离婚走了。钟协在神思恍忽中出了一场严重的医疗事故,受到处罚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医院。他把小鱼的秘密告诉了情人阿芳,又让阿芳的表弟沙哑嗓找来小混混,决意要让东超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于是有了东超妻子的车祸和十年前暴风雨之夜的惨剧。当他发现东超并不知道他的情况,决定趁着暴风雨故伎重施,没想到东超的老婆、儿子也送上门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个痛快!
钟协把小舟抓在胸前,一阵狂叫:“你是上天的宠儿,为什么上苍这么待我?去死吧!”说着突然出手死死掐住小舟的脖子。
十年前的一幕仿佛又要重现,东超肝胆欲裂,盈盈被矮壮男人抓住无奈手脚酸软无力动弹,不停地哭着大喊。
阿芳飞奔过去拚命拽开钟协的手,钟协大怒,一脚踢开阿芳。“碰”的一声闷响,阿芳的脑袋撞在水泥台子的边缘,软软的身体一点一点慢慢倒下去,笑容凝固了,“芳阿姨!芳阿姨!”小舟大哭起来。
沙哑嗓放开盈盈,扶着阿芳喊道:“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呀!”
“阿芳,阿芳!东超拿命来!”钟协已经红了眼,疯狂扑向东超,却被阿芳的身体绊了个踉跄,跌下来胸口正好扑在水泥台子上,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东超迅速抱起小舟,拉着盈盈奔向仓库门口。沙哑嗓和矮壮男见状丢下钟协和阿芳就来追赶东超三人。东超一脚踢开一个空电脑纸箱挡在后面,刚和盈盈跨出铁门,“轰”的一声铁门应声关闭。
危急时刻,陆警官和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冲进了院子。小舟在离开文具店和妈妈去城郊的电脑店前,用店里的电话给陆叔叔打了电话,把爸爸的话告诉了他。陆警官最初以为是哪家的孩子闹着玩,当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时,犹如一道电光闪过脑海,陆警官立即想到自己手中尚未侦破的陈年旧案:电脑店、郊外码头附近、恋童癖、抢劫杀人!东超不找别人直接找他,难道不是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多年来一直在苦苦追踪嫌疑人吗?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夏夜的闷热一扫而尽,清清凉凉的风吹过,令人心头一阵舒爽。
又是一个火热的清晨,阳光照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心头也是热热的。从城中心到郊外码头,一条宽敞笔直的公路畅通无阻,路边老旧的三层小楼已经被拆迁了,只留下两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撑开浓荫的大伞,成为街心花园的景观,休闲小广场一直连通到后面的小山丘。公路对面新建的街市已经与城区联成一片。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迎着晨曦奔跑着,跑过香樟树时,他似乎略有迟疑,深情地注视了好一会,又继续向前奔跑着……
(本故事纯属虚构,读者诸君切莫对号入座)
(完)

作者简介:张津玮,理工男,青年博士。业余喜欢运动,偶有文学作品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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