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茶(散文)
刘云
我在秋山里听他给我讲茶。算是茶道罢。在此之前,茶在我心目中只是解渴,不放茶是白水,白水里放了茶就是茶水。
他是一位老乡村教师,二十多岁从安康师范学校毕业回乡教书,进这沟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他说,茶讲喝三道。过了三道就寡味了。啥叫寡味呢?你想吧。
他说,一道茶,水上花,好像荷叶儿过蛤蟆,不粘不挂不叭嗒,一沟青草随水摆, 一阵水花一阵沙。
二道茶,树上花,插秧摸藕挖地瓜,一股浑水走龙虾,要死要活都放下,一片漆黑出彩霞。
三道茶,房上花,岩上青苔挂犁铧,十八女儿怀六甲,腰缀星子头簪花,八十婆婆长青发。
他说,这是茶道。茶喝三道,就是三个讲究。
他给我这样说着,像是说,也像是在唱,是说唱。我想一个词,说唱艺人,但他不是,他的舞台是泥墙青瓦的乡下老屋,地上火盆炭正旺得发白,没有音乐伴奏,偶尔乡下的小风吹过屋场,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在唱的同时,他教我焙乡下的老茶,很普通的大脚片子的乡下老茶。他说春上摘过头道毛尖儿,再长出的叶子,入夏叶子大,口劲也大了,就是老脚片子。会喝茶的人喝老脚片子。秋茶也是。秋天也采秋毛尖,余下的只要有工夫就采老脚片子,一直采到腊月,茶不长了进入冬蓄了,就采不得了。秋片和春片,都是功夫茶。他教我焙的是春片,用个白洋瓷缸子在炭火上焙,手轻轻地的晃,到老茶发出焦香,一旁早已煎旺的滚水冲进去,哧地冒一股清烟,满屋子顿时叫茶香灌满了。茶香有些呛,让人鼻子痒痒想打个喷嚏。老脚片子茶气浓,似有古意,古意背后是屏风,屏风前的案子上有焚着的香,袅袅的好看。
他又教我熬茶。直接用铜茶壶,加清水,加一把茶,在炭火上先是沸煮,再撤了火劲儿,文火慢煎,渐渐地茶香就漫出来了。漫得很月色,或像早上的太阳薄薄地从山梁上移过。
我和他慢慢地喝焙茶,再喝熬茶,体味他唱的三道茶。喝着喝着我就有些醉了,心里发空,空得有东西走进去,是愁,或叫感动也行。在这个安静的乡场上,我们好像还活在古代,我们坐在他家的堂屋,柴桌前放着粗黑的茶杯,带把带盖的那种,老式,现在怀旧店才有的卖。炭盆火就放在我们面前,感觉把整个屋子都烘热和了。天气才是九月,乡下的秋意已是十分地浓郁,小风从堂屋大门外吹进来,轻轻款款的,像是帮着我们把茶吹凉。
从堂屋大门望出去,青山依次退远,一层层渐黄渐红,收获过的庄稼地,像乡下秀才打开读困了忘了合上的毛边的老书,风在河滩上、半坡上一会翻一下,一会儿翻一下。一群斑鸠从大门的视野里飞过去,一会儿又飞过来,我们能听到斑鸠群的翅子搧动空气的丝丝响。
他家的房子已然很老旧了,但仍是白墙青瓦,房前屋后都有园子与篱子围起,石板铺起的院坝,长着青苔,石板缝长出马踏不死的草。园子里没空处,都长着秋天的菜蔬,在天光下发着绿的水光,像才雨水淋过。连篱笆上都还挂着夏天的老丝瓜,老葫芦,小金瓜,我想那一定是留种的。
旧房子左手,是村小学,红砖墙,青瓦顶,干干净净的,像才买下的新积木。他说小学校是才建两年不到,是山外的企业援建的。就是这沟里出来的能干娃儿建的,娃儿做了老板,有了钱,念想起家乡,回来见学校破烂,就说自己搞事不敞亮,对不起老师也对不起这条沟,就把学校推倒重建了。这些年,小学校都并到大学校、中心学校去了,娃娃们也到镇上寄学去了,架不住沟里还有小娃儿要上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七八个娃儿,三个班级,得还在沟里上呀!这学校就留下了。
一条一米宽的水泥路把他家的老房子与小学校连起,像是老房结出个新房子,是老瓜藤子上先结一个大瓜,后结一个小瓜,他形容说。他每天喝了早茶,便走到小学校去给娃娃们上课,边走边摇个手铃,通知娃娃们进教室。他指给看,三间小教室, 一间是宿舍,宿舍旁是间偏厦,是灶房。他不在小学校住,宿舍和灶房就空着。
等到自己教不了哪,就会有新老师来吧,一间宿舍,一间灶房,啥都是现成的。
我一直在体味他唱的三道茶,似懂非懂。我想他唱的每一道茶,都是茶的一个境界,好想是说农事,也像是说人生,到底在说啥,实际还是很糊涂。他笑眯眯的,不说破,却反问我,你是作家嘛,你解个说我听!
我见过很多喝茶讲究的乡下人,他们有智慧,是这样那样的一些人物,他们有文化,说话有人听,住在乡下,过安静而富有的生活。他们往往都很讲究,把一些平常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比如他,把茶说得热闹,说得玄乎,说得讲究。
他呡一口茶,脸上的笑纹更密了,你说讲究?我看就是个平常。乡下喝茶,就是个过日子的习惯,养下了,轻易丢不得。日子好与不好,喝茶上也看得出,有工夫喝个慢茶,不是牛饮,不是糟蹋茶神仙,你叫文化也行,不叫文化也行,也不影响我们喝茶!
不过我喝茶,还是讲究。他说,神色显得很得意。
他说,我教了三十年书,喝了三十年茶,每天就这样喝。“讲究啵?”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茶牙。
我说,讲究。其实我不完全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