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是县委办公室的二等秘书。一天,地委新派遣的邱书记到任了。当天晚上,我死活也睡不着觉,脑子里一个劲地跳跃着某种不好明说的希望。每来一个新书记我都要失眠一次。事实证明,我的失眠全是自作多情。我干了七年秘书,陪了四任书记,却没一个提拔我的。当然,这也跟书记换得太勤不无关系。我们县山大沟深、贫穷僻远,派来的领导大多不安心工作,谁也不愿意将家属随身带来。他们跟蹲点似的,干上一年半载甚至几个月,就钻进小车一溜烟跑了。这是赘话,故且不提。我想说的是,那天晚上我一直臆测着这个邱书记会不会提拔我。我抛掷硬币卜算我的前程。我心里嘀咕,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出现国徽。很好,一连三次都是国徽。我大为激动,决心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邱书记身边露他一手。
我怀着美好的理想睡着了。但没过多久,办公室主任就叫醒了我。我出门一看,但见太阳东升,喷火蒸霞,天地间一派光明。主任说,邱书记要我陪他下乡转转。我心里异常兴奋,很是受宠若惊。因为过去,这号美差是轮不到我头上的:县委书记下乡,有资格陪同的起码是部局级领导,而这次呢,单单点名要我,而且只我一人!好久以后我才弄清,邱书记为什么点名我。
我跟邱书记草草地吃了点什么,就登车启程了。跟前几任书记不同,邱书记不坐前边,非要我坐前边。理论上讲,吉普车的前排是秘书警卫之类的位子;但我们山区有个习惯:无论车上挤了多少人,唯有其中官位最高者才能坐前边。就是说司助位置,坐的是车上最大的官儿。从邱书记让我坐前边的这件小事来看,他是个敢于蔑视陈规陋习的改革家。事实上邱书记并未这么想,而是前排放不下他那伟大的形体、前凸的肚子。加之山路复杂,猛一刹车额头就可能撞了挡风玻璃。
在车上,我本想问问邱书记为什么点名要我陪他下乡的,但终究不好意思开口。要想当个讨领导喜欢的干事,唯有手勤脚勤,只听话少说话尽量不问话,还要表现出适当的愚蠢。我之所以了干了多年还没个名堂,不是能力差工作不踏实,而是多嘴,好耍小聪明,常常在关键时候“露一手”,吃亏恰恰吃在这该死的“露一手”上。
我那次陪邱书记下乡,除九个不通车的乡镇外,其余的地方都转了。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受到当地最高规格的接待。这显然是办公室提前通知了的。当时,鳖河正在架桥,小车被堵住了。工地负责人见是县委书记,像是见了大救星似的前来报告,说架桥碰到了难题。架桥要放大炮,放大炮要伤民房,放小炮虽然安全,但放小炮不起作用。老百姓是既想架通大桥,又要保住房子。工地负责人不知放大炮好呢还是放小炮好。邱书记听后颇为不悦地说,你是工地负责人怎么做你还不知道?要是说了这句话转身离开也没什么,可不知怎么搞的,邱书记又回头补充道:“该放小炮就放小炮,该放中炮就放中炮,该放大炮就放大炮,只要你们按党的政策办,出了问题我负责!”工地负责人听了这话,就一脸的困惑疲软。我们离开时邱书记又自言自语说我又不是工程专家,要你们吃干饭呀!
小车退到村子里停下,邱书记说不如顺便去趟马腰乡。马腰乡不通车,翻个20来里的小山梁就到了。邱书记上山不太行,一个劲地喘吁,爬几步就歇口气,很有意见地拍着自己的肚子。及至赶到马腰乡,太阳快落了。离乡政府老远,就看见乡上的刘书记和田乡长率领两班人手,呈八字形恭候在门口两边。大家兴高采烈,满脸是迎媳妇、做新郎的表情。这也难怪,解放以来,这是第二个来马腰乡视察的县老爷。田乡长特别兴奋,亲自给我们打水洗尘,并把我叫到暗处,询问邱书记爱吃什么爱喝什么脾气大不大。我说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
夜鸟开始叫的时候,酒宴摆了上来。刘书记致欢迎词,田乡长把盏斟酒。田乡长本是个名牌大学生,城里人。大学毕业正逢选拔第三梯队,省委組织部到学校挑人,见他是党员,就把他编进了第三梯队;关系留在省上,人下到最基层。他踌躇满志,觉得中国是个农业大国,要想在政界上有所作为,不在农民中泡一泡,便是个问题,缺少关键一环。一晃几年过去了,该升的升了,没升的只好蹲着。他跑到省委组织部一问,人家说那是哪年事呀,早不提第三梯队了,就把他的关系打到县上。他想,仕途没奔头了,只盼调回城里,随便干个什么,讨个老婆过日子算了。所以这回见到邱书记,那是极为用心的。不是为了升官,而是想先调到县上,为回城打个铺垫。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乡上本来准备了好几瓶精装西凤,但邱书记坚持不喝。不喝酒势必影响上下级关系,严重了还妨碍工作。实在拗不过,邱书记说喝也行,只喝你们本地产的苞谷酒。田乡长就吩咐上苞谷酒。邱书记呷了一口,大为赞赏,说,好,真正的原汁原味!比茅台好,茅台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加了香精嘛。我是死也见不得瓶子酒的!说着喝了一大口,又是一大口,白瓷碗干了。田乡长快活得不行,就让文书到邻近的老百姓家再弄些酒来。不大功夫,文书就领了一个壮汉进来,壮汉肩扛了一坛酒。于是,酒坛蹲在办公室的大桌上,四只煤油罩子灯围着坛子,大家围着桌子,边喝酒边谈工作。
工作越谈越淡,酒却越喝越浓,最后就专门喝酒了。为了让邱书记多喝些,大家轮流着叫阵划拳。都想让领导多喝,又都怕领导拳输多了没面子。邱书记是越喝越精神,还不时冒出一两句粗话,逗得大家笑哈哈的。不大功夫,就倒了两个,吐了一个。田乡长一看,就对文书耳语了一番。文书出去了。几分钟后,文书带一青年进来了。田乡长对邱书记说,这是文化站的专干,老孙,孙六——啊哈,名叫孙脚,请他来陪你喝酒。邱书记说好吧,就跟孙脚碰了一杯见面酒。
孙脚生得白净标致,文弱谦和,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他伸出左手跟邱书记划拳,我认为这很失礼。但邱书记并不在乎这个,划就划。果然,孙脚的拳技相当高超,划出十二拳,邱书记就喝了十一拳。我想孙脚要倒霉了,怎么能这样认真划拳呢?要知道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凡是棋下得好的,凡是拳划得妙的,都无不是这个地方的官儿。邱书记当然不服,说再来。出自对首长的关心,我说别急,我发现了问题。我对孙脚说,你之所以老赢邱书记,是因为你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邱书记的口型,提前就知道了邱书记要喊什么。现在你不能看邱书记的口型了;还有,你干吗拿左手划拳呢?大家都一样,你也用右手划吧。
孙脚的脸微微一红,说也行。他很尴尬,有点笨拙地从裤兜里抽出右手,羞涩地伸到邱书记面前——噢,原来是个六指子!就是说,孙脚的右手大拇指外侧,天生了一根小指头,看上去像个大猴儿背了个小猴儿。我同时注意到,在孙脚伸出右手的刹那间,邱书记的眼睛一亮,流露出某种惊喜、亲切的神采。
当他俩开始划拳时,就更有意思了。邱书记说我赢了你喝酒,孙脚说你没赢你没算我这个小指头。再划。邱书记说这回我赢了你总该喝吧,孙脚说你还没赢这回不算小指头嘛。见孙脚如此耍赖,我就抓住他的手说,咱先讲好,这回到底算不算小指头?孙脚说你们决定吧,邱书记说算,就算;邱书记说不算,就不算。邱书记说那就不算了。孙脚说不算就不算。结果还是邱书记喝了很多,孙脚只抿了几盅,因为邱书记晕了,根本弄不清那根小指头到底起不起作用。我中途裁判了几次,邱书记说你别管。显然,他高兴,他对小指头很感兴趣,甚至很有感情。
田乡长见邱书记很高兴,他也就很高兴。田乡长名叫田诗,名字怪好听的。
第二天我们离开时,全乡的于部和附近看热闹的群众都来送行。邱书记跟孙脚握别的时间比较长,说你是好样的,有什么事可以上县城来直接找我。孙脚只是分寸感很强地微笑点头,并不怎么诚惶诚恐。我不免纳闷起来,因为我从未见过哪个县老爷对一个普通乡民如此流露亲呢。
全乡的干部积极要求送我们翻过山梁,邱书记抱拳相谢,坚决不让。田诗送给邱书记一坛苞谷酒,仍让那壮汉子背着。开始上坡的时候,邱书记就打发那壮汉子回去了,而让我背着坛子。绳子勒着酒坛子,酒坛子勒着我的肩膀。邱书记落个体恤百姓的美名,我却吃如此苦头。唉,谁要我不是领导而是干事呢。
我俩上到山垭时,回望山下,但见乡上的人排成一字站在河堤上,皆引颈骋目。
时值炎夏天气,久旱无雨,所以回城的路上,邱书记让司机扒了车的帆布篷,一路上流风回雪、凉爽无比。见了怪山奇树,邱书记便手扶靠背站起来,边欣赏边赞叹,看上去像是一时文采跟不上心里着急,只好配以政治家的强有力的手势,如同电影里斯大林乘敞篷车视察前线一样。他可以这么豪情,而我只能双手紧箍酒坛子。当路上的风景一般时,他就说孙脚这个人有意思,唠叨了几遍巧得很真是巧得很。
这次下乡用了十来天时间,回来就让我写调查报告。我熬了两夜拿出初稿,呈交邱书记批阅。他也没批什么字,当面说了几条意见,叫我再改改,加加。我连改带加了四遍,他才满意,让我誊好打印。我工整地、完美地誊了一遍,在交他终审之前,我忽然灵机一动,有意将两句话改得很别扭、将三个正字改为错别字。因为经验告诉我,如果领导对你的文章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那他会表面上夸奖、心底里不舒服的。
邱书记看了修订稿后,笑了,说,你不该把对了的改错,要改就得重誊这一张,用橡皮擦拭我是能看清的。我脸红了,心里却热乎。
接着开会,扩大会议,邱书记到任的第一个会。会后,大家都说邱书记是个好人,实在,没有空话,目标很明确。
约摸过了两个来月,孙脚进县城来了。他随身挑来木匠家具,对我说,江秘书,能不能帮我找个临时活干干?我问他为什么丢下文化站。他说没干头,一月给十五块钱,还不如民办教师;再说乡上整天拉用,杀猪宰羊什么的,都让文化专干往前扑。最近又搞计划生育,给我分了七个结扎任务,少完成一个罚款五十,多完成一个奖励二十五。我无言以答,就问他要不要找邱书记?他想了想说,尽量不找吧。
既然邱书记有言在先,孙脚可以找他,那等于说他愿意给孙脚办事。领导给人办事,并不亲自出面,只在很不正规的场合,突发性地冒出一两句,等于暗示跟前的下属听。如果下属的悟性不差的话,那就大胆地去跑吧,落实吧。跑成功了,领导还装作不知道,但心里的账簿却给你记上,关键时候关照你一下,而这关照一下很可能就让你天上人间的变迁了,发达了。
于是,我就领着孙脚去了城建局,城建局长又领我俩去见一个包工头。包工头二话没说,就赏了孙脚份差事:给正在修建的工商行大楼做门窗。
晚上,我将此事禀报邱书记。邱书记没什么表示,鼻子哼了一下。见我脸上被蚊子叮了个红点,他就找出风油精,亲自往我脸上涂抹,然后就亲自喝茶,亲自抽烟。
第二天下午,邱书记饭后散步时,弯个圈子去看望孙脚。两个聊了好长时间,聊的内容无人知晓。孙脚住在工商行大楼的一间尚未粉刷的房间里,用稻草打了个地铺;为防蚊虫叮咬,睡觉时就把头筒进裤裆里。我也出身寒门,恻隐之心尚未泯灭,就把自个婚前用过的单人蚊帐送去给他。
不久,组织部抽我到马腰乡去考察田诗,看看他能不能当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我们一块儿去了三人,考察的结果还算满意,田诗也破费了200多块。问题是走的那天早上,乡党委刘书记忽然想起似地对我们说,田诗可能有点作风问题,大家都有点诧异。组织部的人立刻严肃起来,决定暂停返程,而按刘书记提供的线索去调查。
我们三人就去见了那女人。
那是个颇有姿色的少妇,乌眼水腰,两个耳坠亮亮的。家里还算顺眼,也有些钱,丈夫常年在外跑买卖。她殷勤地让我们坐,又是彻茶又是砸刚下世的核桃,这才问我们有何贵干。我们说你认识田乡长吧?她说认识,一笑。问你们的关系如何?她眼皮一翻说什么关系?我们说就是,那个,那个关系。她问谁说的?我们说这你就甭管了。她嘴角一撇说,保险是刘书记,这个死挨刀的,有什么权利只准我跟他一个人好!田乡长比他乖,大学生,快30了,还是个光棍儿,大老远地来我们山沟儿,怪可怜的。我们三人交换了眼神,感觉这实在不算个啥事。她又说你们是不是要整田乡长?我们说那哪能呢。她说要是整他你们就瞎眼窝了,是我硬要跟他好的,不怪他。
在考察田诗的时候,我顺便去了趟孙脚家,并问了左邻右舍,知道了一些有关他的事。孙脚的父亲是个风水先生,因为看风水很灵,就瞎了一只眼睛。孙脚这个名字,除了在家里使用,外面的人是不大知道的。外面的人都叫他孙六指。他生地时,父母见是个六指子,顿生不祥之感,实在不想捡起来。母亲心慈,血身子滚下炕搂了上来。父亲想,只好让他活着,取个贱名孙脚,消灾避祸。
孙脚聪明,在不讲究学习的年代里,学校里学了不少学问。学了没用,回家劳动。后来恢复高考,第一年他就考上了大学。当时还兴政审,他是富农的儿子,自然没上成大学。第二年政审淡了,他也考上了,可是一体检,说他心脏是三级杂音。他不服,贷款到省城医院复查。结果是,他的心脏完美如铁。原来,县医院在给他体检时,忽然来了个实习生要过过机器瘾,误诊了;主检医生也没复核。孙脚到处上书,鸣冤叫屈。冤鸣了,屈伸了,医生也受了处分,但时间也耽搁了,还是没上成大学。第三年他又考了,他想这回肯定能跳龙门。谁知这回加了门外语。他从未学过外语,就头悬梁锥刺股地啃那蚯蚓似的文字。别的科目一概不管了。结果他考了个一塌糊涂,离录取线整整差了28分。
孙脚毕竟两次考上大学,乡亲们就把他当大学生看待,走到谁家都是大文人的礼遇。何况,马腰乡还末出过大学生呢。有鉴于此,乡上父母官就把新建立的文化站交给他来弄。弄就弄,无非是写写画画,吹吹打打。有次出黑板报,剩个四方空儿,他就补阙了一首诗:
可恨祖先不思量,
不要姓氏有何妨:
见人都要低三辈,
姓儿也比姓孙强!
经历了这等坎坷,孙脚由不得相信天命了。于是他请人算命。他报了生辰八字,先生又让他写个字,随便什么字。他就随便写了个“多”字。算命的说,事情全怀在你那根多余的小指头上。他的心一下子凉透了,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他拿出菜刀,将右手放在案上,左手举刀要杀了小指头。但忽生犹豫,觉得事大,不敢莽撞,又去请教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连说三声杀不得杀不得杀不得,幸亏你及时来问我!你那根小指头的晦气快结束了——这样吧,你再写个字让我测测。孙脚一想,既然命该如此,索性再写个“多”字。算命先生说,你的好运还得靠这根小指头哩,祸尾福首嘛。
自此,像爱护自个的眼睛一样,孙脚无比地珍惜他那可怜巴巴的小指头。他将原来使用的手套进行了精心的改装,以便小指头也有个只属于自身的卧室。他独自一人抽烟时,烟的一头噙在嘴里,烟腰则支在大拇指和小指之间,仿佛一杆枪瞄着遥远的目标。
从马腰乡回来,见邱书记正闷闷不乐地看着一个文件。不是文件,是地委发的一个通知。通知要求,凡在县上任职的,副县级以上的干部,家属尚在州城的人,一律随迁身边,限期三月。
我说邱书记你犯什么愁,文件文件,过期不办嘛,谁还把你的家属押送下来不成!他说我没别的想法,只是俩娃到了节骨眼上,一个要考大学,一个要考中专,搬家会影响他们的。我说这可关系甚大呀,要是你不好直讲的话,我给地委王部长打电话,陈述陈述。他一连抽了三根闷烟,说不必了,搬。
一个礼拜后,一辆卡车拉来了邱书记的家人和家具。两个赳赳男儿嘴噘得能挂俩秤锤,夫人则笑眯眯的,老伴老伴,老了不伴还有个什么意思。只是这夫人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笑起来满脸松皮满嘴大板牙,多少有点对不住邱书记。
在帮邱书记整理杂什时,我发现影集中有张照片,照片的人堆里,也就是说,站在邱书记背后的那个人,竟然是我!怪呀,仔细一看,不是我噢,只是很像我。邱书记的夫人说,那是邱书记原来的秘书。喔,这回我明白了,邱书记一来县上就点名让我陪他下乡,原来是我像他的前任秘书啊。
邱书记的家具在途中碰撞得不像样子了,我就通知孙脚来维修维修。孙脚真是心灵手巧,大衣柜左边撞了个洞,他索性给右边再剜个洞,然后雕一对鸳鸯嵌进去,真叫化腐朽为神奇,天才大手笔呢。邱书记一家,惊奇得看魔术表演似的,直夸孙脚聪颖过人,日后定成大气候。
是夜,我跟孙脚美美地酒肉了一肚子。邱书记只喝苞谷酒,却拿出茅台来让我俩喝。邱书记说这茅台是我得大儿子时买下的,38岁得子,所以买瓶好酒,其实还不到十块钱。我跟孙脚交换个不喝白不喝的眼神,像是帮助首长解决遗留问题,免得泽及他人。我要跟孙脚好生切磋切磋拳技,尽量让他多赢。谁知,我俩刚笑纳了一盅,邱书记就鸣金收瓶了,说尝个稀罕就行了嘛,按现在1988年价格,你们那一下就抿了我好几块钱呢!
第二年,上级决定招收一批正式文化专干,吃官粮,干部身份,但属合同制。我第一个就想到孙脚,慌忙通知他,要他准备考试。他一听考试二字,脸上的五官立刻紧急动员,密切配合着滚出一个字来:毬!足见考试伤透了他。我又劝说了半天,他仍心不在焉,好像我求他办什么事,一个劲地环顾左右而言他。我只好汇报邱书记。邱书记让我唤他来,慈父般地说,还是去考吧,你是有才能的,当个游民实在可惜了,先考进到国家里才是正道。
于是,孙脚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文化专干。这一点也不奇怪。他要求仍回马腰乡工作。
从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了。每每马腰乡上来人了,我总会问问他的情况。听文化局长说,孙脚干得很不错,特别是在以文养文方面。文化站一穷二白,没一分钱的事业费。孙脚就给人看相算命挑选风水宝地,将收入用来订阅报刊杂志,还买了一台照相机。有了照相机后,就不行巫弄鬼了,用照相机挣的钱再贷一部分款,竟然买了一台放映机。从此,马腰乡结東了一年看一次电影的历史。
中秋节时,邱书记家来了一位很冷艳的女子。此女身材颀长,步态婀娜。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只喜欢多看几眼美女,陶冶性情,工作起来有劲。于是,我就找个借口撵到邱书记家里。但那女子一头钻进里屋不出来,我只好悻悻离去。一当我进了办公楼,就从玻璃窗看见她走出屋子。我呆呆地欣赏着她那高雅迷人的步态,像欣赏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我发现,那女子有什么难言的心思:出门时手上总是缠着一个紫花提兜,回来时仍缠着,并不曾购买什么东西呀。
后来才知道,这美人儿是邱书记的女儿,是邱书记的前妻所生。邱书记的前妻死了。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邱书记的前妻是怎么死的。
邱书记这女儿芳名邱嘉兰。她每次来看父亲时,邱书记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从邱书记脸上能看出这的确是他的女儿,他女儿把他脸上有限的优点强调与放大升华了。邱书记常常对我说,邱嘉兰跟她妈仿佛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声音十分动情,十分怅然。我感觉,这里边一定暗藏着某种非凡的秘密。
当我知道邱嘉兰结婚了时,我心中冒出一丝古怪的失落感,如同影迷们知道某个影星结婚了一样。美女是大家的,我得不到你也不该得到。总之一句话,美女不应该结婚,美女的天职是让大家都有个念想。
再说孙脚。孙脚不当文化专干了。孙脚被选为马腰乡乡长了。田诗落选后,就被调进县委宜传部,当干事,整天拿着剪刀、浆糊编纂宣传材料。他努力了半年,总算也当上了宣传部副部长,并娶了个土著护士为妻。
孙脚当乡长还没满一年时间,也即是说,没干满一届,就被调任县林业局副局长。据说是因他会木匠,会木匠就熟悉树木,熟悉树木就热爱森林,热爱森林就能管理森林。我猜想,他的升迁肯定是邱书记的意思。但邱书记从没流露什么,说那是政府的事,任命书是县长发的嘛。呵呵。委任状是县长签写的,没错。不过都知道,笔与墨水却是书记给的。不给笔与墨水,再高的手段也签不出字来。
孙脚上任一个月后,就考了一张自修大专文凭。这为他日后的起飞奠定了基础。
一天,邱书记从地委开会回来,对我说,他已调回地区了,任地区林业局局长。他不无感慨地说,年龄大了,混不了几年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有被谁抛弃了的感觉。我算是白殷勤了一回,白陪了第五任书记。孙脚有什么根基?我怎么连他都不如!
邱书记走的前一天夜里,孙脚来了。孙脚到县上当官后,除了上班时间办公事,他几乎不曾找过邱书记。现在人要走了,他觉得应该来看看。
孙脚说邱书记,你要走了我很难过,好在你仍是我的直接领导……我给你准备了两方木材,请你一定收下。邱书记说胡闹,我不要!孙脚说你的家具实在看不过眼,再说你的两个儿子长大结婚也要用木料的。邱书记说我只管我,儿子事一概不管。孙脚说,两方木料是我自己掏的钱,这不,发票还在我兜里呢。邱书记说那我就更不能要了,你有几个钱呀,钱多的话就先成个家吧。
第二天清早,一辆卡车开进县委家属院,装了邱书记的家具,一件不多,一件不少。两个儿子坐进驾驶室,嘴巴噘得比来时还长,因为一个没考上大学,一个没考上中专。
卡车走了两个小时,邱书记夫妇的小车还没发动,因为送行的人太多了。及至启程,众人的影子全消失了:太阳端端地悬在脑袋顶上。
但是过了两小时,吉普车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一辆满载松木的东风大卡车。这是孙脚送给邱书记的礼物。邱书记婉言谢绝了,只从卡车驾驶室搬下一坛苞谷酒来,说,这个我要,就不给你开钱了吧,送礼要会送嘛。
我清楚记得,邱书记到地区的第五天,给我来了一个长途电话,问我想不想到地区工作。我半开玩笑地说想。我猜他可能是想托我办什么事不好直说,比如要成为他享用苞谷酒的供应站。他在电话中说,如果你想来,劳人局会马上发调令的,你爱人也不例外。我当然用感恩的声音说,那好吧。其实我着实想走,单是看见孙脚我就不舒服。他能有今天,某种角度讲是我一手促成的,而他如今是官我是民。
我没想到的是,十天以后,地区的调令真的下来了。我们夫妻双双进了州城,从而脱了乡巴佬的皮。我在邱书记——邱局长手下当办公室主任,科级。跟县委办公室主任平级。事后邱书记——邱局长对我说,咱们这些干行政的万金油,又没个专业特长,不努力当个官还能弄啥呀?混了十年八载还是个一般干事,同志们就猜测你是不是犯了错误,亲戚朋友更笑话你,老婆也看不起你哩!不知咋搞的,这话把我的眼睛弄湿了。
我妻子在县上干的是会计,交手续很费时间。她不在我身边我还有点想她,常年耳鬓厮磨又觉得烦人。所以,我希望她交手续的时间拖长一些,让我多自由几天。
州城,我当然吃大灶。也常到邱书记——邱局长家揩点油水。在他家无论吃什么味道都好,尤其是邱嘉兰在场的时候。我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看她比受领导表扬还舒服。可是,自从我见了她的丈夫后,我就不大想去领导家蹭饭了。她丈夫比较英俊,搞得我比较扫兴,有点自惭形秽。
但是,邱局长的60大寿是不能不去的。其实是59岁,因为我们这儿60大寿都在59岁过。我买了四色礼去了。我没买寿糕,因为那是女儿女婿的专利。
现场一看,外来客人只我一个,感觉是他们家被横插了一杠子,节外生枝了一个疖子。我就喝酒,不论谁斟的我一概不客气。酒喝多了,胆子就有点变大。于是,我瞅个空子就看邱嘉兰一眼。我不明白,她的右手上为什么始终缠着那个紫花提兜?
忽然,她的两岁多的儿子偷着尝了一点酒,嘴巴一张两股鼻涕出来了。小儿嚷嚷要给他擦鼻,大人们只顾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这个。这小儿发急了,一把拽下他母亲手中的紫花提兜就往鼻子上擦——
于是我看见一个奇迹,邱嘉兰那纤细玉白的右手由六根指头组成。那第六根指头也是很小很小,也是长在大拇指外侧,也是像个大猴儿背个小猴儿。
刹那间邱嘉兰的脸戛白了,慌忙夺回紫花提兜——但是她并没缠手,而是将它扔到身后的沙发上。我当时非常尴尬,甚至非常痛苦,因为我不该看见她的手、她的小指头!在我想来,除了她的亲人,除了某种不得已的场合,她是尽量不愿让别人尤其是陌生人看见她的小指头的。如果我不去为她父亲祝寿,如果在她父亲的寿筵上没有我这个外人,那她就用不着包藏自己的秘密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医疗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切除一根微小的指头跟打针葡萄糖一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而邱嘉兰为什么不去动手术呢?事后我才听人说,那是邱书记、邱局长对女儿的恳求,似乎是对亡妻的特别怀念……究竟为什么,莫非她母亲……或者邱书记家族……有谁谁是六指……
我不便也没必要去调查的。我要强调的是,我平生至今一共见过五个六指子,其中唯有邱嘉兰是女性。
这里透露一个最新消息。上个礼拜,我们亲爱的孙脚同志,以其出色的才能与为人,被光荣地当选为副县长。其中有个原因,他不是党员,是民主人士——副县长中必须有一个民主人土。当然,他之所以能有今天,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也就不啰嗦了。
1989年作于商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