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一抹晨曦刚刚染红天边,凉爽就迫不及待地退去,空气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如果闲躺着还是惬意的,不过此时鹤江城江边码头早已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了。一声汽笛长鸣,又一趟早班船靠岸,外出进货的小商小贩们陆续下船,候在码头上的棒棒(注:力夫)很快就派上了用场,因为雇主们的货实在不少,并且棒棒们挑着担子还健步如飞呢!
人群中,一个高大壮硕的年轻人格外显眼。看上去他皮肤呈现出日晒稍显过度的古铜色,脸上、身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蓝红彩条编织袋,两只手也没闲着,依然提着编织袋,看样子进的货也不少——他的肩上并没有那根标配的棒棒,果然他就是一家小小的电脑配件店老板东超。
鹤江是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城,长江从白鹤山脚流过,小城就建在山上。站在小城中心白鹤广场边,可以俯视奔腾远去的长江,以及江边低矮的房屋和还算宽阔的码头。广场的观景回廊下,是一壁一百多米高的陡崖,乱石林立,树木藤蔓丛生。山崖将小城一劈两半:上半城是新城,城内的大街小巷蜿蜒曲折,房屋依山而建,是座名符其实的“山城”。下半城老街老屋简朴素雅,码头边的青石板巷子一直延伸到长江边,南来北往的商贩云集,水码头显得十分繁忙。上、下半城由山崖上的缆车连接起来,此外也有交通车沿江跑,连接山上山下。90年代中期,电脑逐渐开始普及,家用电脑依然属于高端商品。东超曾经是一名意气风发的法官,三年前却突然辞职,带着两岁的儿子回到家乡,成了自己的老板。他开了一家电脑配件店,主要经营各种主板,组装电脑。
东超电脑配件店座落在鹤江城的下半城,离码头不远,交通还算便利。这是一幢只有三层楼房的旧式小楼,大约八百多平米。原来是一家小公司的单身职工宿舍楼,后来公司搬走,住户也走完了。直到东超租下小楼,才重新亮起了灯火。楼前有一个宽敞的院坝,两棵香樟树的浓荫几乎遮满了整个坝子。穿过院坝,一条公路连接江边码头和附近的小巷,公路对面远远可见影影绰绰的老街屋顶。小楼的背后有一个稍小的院坝,坝外紧挨着一片荒地,几条曲折的小径通向远方。东超看中这里环境清静,房间也还算宽敞,既可作为囤货的仓库,同时又可改造几间屋子作为居室。公司倒是挺慷慨的,反正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东超一家住着也是不错的。东超就把一楼用作店面和工作间,二楼用作仓库存放货物,为了方便,父亲的卧室也就在这层楼最边上的房间,自己和儿子小鱼住在三楼。虽然方圆几百米就只有东超一家人,但东超技术精湛,服务也到位,小店生意还算不错。美中不足的是如果店里没有客人就嫌太静了,只有轮船进港口响起的汽笛声才会打破这一分宁静。
东超家里只有不到五岁的儿子和年迈的老父亲。没有人见过东超的妻子,东超也从未提起过他的妻子。老父亲自从几年前生病眼盲后就很少外出,腿脚也不便。东超请了一个兼做家务的保姆,自己外出时也能照顾好家里这一老一少。保姆贵珍四十来岁,个头虽然不大,但伶牙俐齿,做事利索,儿子也很喜欢她。还好东超身体强健,儿子也很健康,活泼。东超非常吃苦耐劳,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还算宽松。
从码头到家后,东超把新进货的电脑配件放在二楼仓库里就匆匆进城了。东超临走前告诉父亲要去城里约见一个重要客户,可能回来比较晚,吃晚饭就不要等他了。然而直到天黑尽了东超都还没回家。吃过晚饭,贵珍带着小鱼到院子外面玩去了。四野特别漆黑,刺耳的蝉鸣此起彼伏,天气变得十分闷热,一场暴雨眼看说来就来。贵珍和小鱼刚到家,暴雨就倾盆而下。一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院子里香樟树的枝叶哗哗作响,二楼仓库的一扇窗户也被吹掉一块玻璃。风雨这么狂,看来东超一时半会回来不了。贵珍带着小鱼早早睡下了,爷爷担心东超早上才带回来的电脑配件被风雨损坏,关好卧室门窗,干脆睡在仓库里,以前这里就安放着值班人员的简易床铺,东超也没有搬走它。
不知什么时候,爷爷被一阵风雨中夹杂着吵嚷的声音惊醒了。他缓缓走到楼下,扶着楼梯站着。虽说黑暗对失明的爷爷没有影响,依然令人脊背发凉。细听又好象除了风雨什么声音也没有,侧耳再听,三楼上夹杂着嘻嘻哈哈的笑声,还隐隐约约听到小鱼在喊爸爸。这会儿东超可算回家了,爷爷心想。他没有看见,大门已经关上了,屋里没有开灯,一道闪电划过,透过窗户斜斜映在放置电脑的展示柜上。贵珍一动不动倒在门厅和木茶几之间,从额头涌出的殷红的血浸透了她的白色睡衣。在一层的楼道角落坐着一位女子,她的身子刚好隐在楼梯的阴影里。爷爷并没有发现她,她看到老人摸索着下楼时大吃一惊,但很快发现老人的异样,她按压着自己的胸口,瞪着眼睛张大了嘴。其实,就算有点儿轻微的响动也被这雷雨掩盖了。“东超,回来了?”爷爷仿佛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女子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轻轻低下了头,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敢把眼光对着爷爷。爷爷根本没发觉旁边有个女子,他站了一会,摇摇头,缓缓地摸索着又往楼上走去。
回到二楼仓库,爷爷躺在床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雨声稍有减弱,爷爷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嘈杂的声音,屋门“碰”的一声不知是风吹上还是谁关闭了,屋内不知有几个人,声音错杂,有人在翻箱倒柜,碰撞声,扔东西的声音十分清晰。“糟糕,入室抢劫!”爷爷立刻想到了小鱼。二楼看起来象仓库,他的卧室又在楼道的最左边,一定是歹徒发现二楼卧室没人,没顾上去仓库就直奔三楼去了。他听到了孙子的哭喊声,却没有保姆贵珍的声音。爷爷出了仓库,悄悄走到三楼,躲在楼道另一侧仔细听屋里的声音。
“不许哭!”一个略显尖利的阴郁的声音响起,顿时一阵寒意弥散开来。
“贵珍,贵珍在哪?怎么不说话?”爷爷心里万分焦急,孩子被吓得不敢出声,爷爷颤抖的手摸索着墙壁,几乎立即就要冲进屋里去,然而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长得真不赖,就是个小姑娘啊!”一个沙哑的嗓子叫道,“还真细皮嫩肉的,可惜了。”
爷爷还没来得及起身,那个阴郁的声音又开口了:“小姑娘,跳个舞。”声音很冷、很慢,仿佛从地底下挣扎而出,刺得人心一阵阵紧。
沙哑嗓哈哈大笑:“来,唱个歌,跳个舞,哈哈哈哈!”小孩子哭着唱,哭着跳,害怕极了。他说“小姑娘跳得真好看!”
爷爷躺在地上,腿脚一阵钻心的痛。过了一会,雷雨声又猛烈起来,小鱼的声音听不见了,屋里发出了一阵短暂的激烈的争执,隐隐约约仿佛有个女子的声音,但很快就淹没在风雨中,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他不知道这伙人究竟要干什么,是不是财物到手就离开。这伙人的举动实在太怪异了,他没有马上冲进去,他知道自己一个盲人,身体很弱,贵珍也不知怎么样了,儿子偏偏又不在家,自己进去也是白搭,再听听情况如何。于是他咬着牙,全神贯注地听屋里的每一个声音,记下尽可能多的特征。就算这伙人突然从卧室出来也不会轻易发现角落的他。
突然,一道电光闪过惊雷骤响,随后,爷爷听到小鱼的哭喊:“爸爸救我!”
爷爷爆发出狂吼:“小鱼,爷爷来了!”爷爷猛然明白刚才下楼时哪里不对劲了,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鼻子却无法欺骗自己,门厅弥漫着一股血腥气,贵珍早已遭遇不测!她以为是东超回家了,其实是歹徒闯了进来。爷爷跌跌撞撞冲到门前的楼梯口,却被屋里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一下子失去平衡,轱辘辘跌下楼梯。孩子的脖子一道深深的掐伤,孩子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亲爱的爸爸了。
东超终于回家了。他在预约的酒店等了一整天也没等来那个重要客户,正当他准备离开酒店回家时,天却下起雨来了。他打算等雨停了再走,雨却越下越猛,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东超心里奔腾,他实在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不顾一切冲出了酒店。夜深沉,街上空无一人,公交车早已收班,出租车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也难怪,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谁不想舒舒服服呆在家里喝上一杯热茶早点躺上床安歇呢。东超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穿过公路,就可以进院坝了。东超总算松了口气。
雨一直下,夜色浓得化不开,暴雨冲刷掉罪恶的痕迹,院子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东超刚走近前院坝就发现有个影子从后院小径匆匆闪过。“贵珍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不对,贵珍不会跑到后院去,那里小路只能上山。”东超心中刚一闪念,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几个黑影迅速消失在后山的黑暗中,最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仿佛是个女人。东超这时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陌生人,这几年来,东超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甘愿在这里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
大门洞开,东超心跳加速,几乎发狂地叫喊着冲进院子,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小鱼!小鱼!儿子!”
“爸爸,怎么啦?”
“贵珍,你在哪儿——”东超一进门厅,踩了一脚的鲜血,贵珍已经遇害。一切都晚了,五岁的儿子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生命。老人苏醒过来泣不成声,特别悔恨,为什么没冲进去拼老命。以为贼只是谋财,没想到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老人把贼的声音和言语特征都尽可能详尽地告诉了东超和警察,不多久,就在哀伤中病逝。
那一夜暴风雨几乎冲刷掉所有痕迹,更没有目击者。由于缺少破案线索,案件一直进展缓慢,警方也没有向公众公布案件细节信息。东超久久不能恢复,痛苦自责。情绪低落的他走到河边,躺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也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就这样在河面上漂着。东超昏昏沉沉,不知漂了多久,也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恍忽间,东超隐隐听见“救命!救命啊!”呼声响起。脑海里猛然响起父亲悲怆无助的呼喊:“小鱼啊!爷爷没把你照顾好,爷爷没抓住劫匪,爷爷罪过啊!”父亲不甘心,东超更不甘心啊!东超睁大眼睛四面搜寻,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水里挣扎,手里似乎还抓着一个游泳圈。是个年轻的女子,但她的力气也快耗尽了,幸得这个游泳圈支撑,她才没有完全晕过去。东超拽着女子,强烈的求生欲又让他拚命游回岸上。女子叫盈盈,她和几个朋友趁着周末闲暇在河里游泳。盈盈本来不太会游,就套了一个游泳圈在身上,没想到游泳圈滑了出来,盈盈既不会游,也不敢松手,抓着游泳圈不多时就漂远了。盈盈十分感激东超的救命之恩,但在东超心里其实是盈盈救了他。东超决定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着。不管怎么昏沉,他始终记得老父亲临终前告诉他的歹徒说话特征,他深深刻进了脑袋里。他决心要复仇,要找到凶手,这样他才有了生的希望。
家已经毁了,东超决定就在这里找个工作,养活自己。盈盈在小城的十字路口开了一家文具店,这儿地段繁华,生意不错。盈盈十分年轻,丈夫因车祸去世后,盈盈一个人忙里忙外正需要人手。东超留了下来,他头脑灵活,做事勤快,不仅负责看店,收银,还兼做进货、搬运等事务,盈盈轻松了很多。
东超工作非常勤恳,又很有生意头脑,除了传统文具外,他想出售新的学习用品,特别是学习辅助电子产品等。但盈盈不太同意,不仅因为物品贵重,而且她也不了解这个行业,担心风险太大。 五年过去了,东超和盈盈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日子如水淡淡流走,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叫小舟。转眼之间,小舟渐渐长大,非常活泼可爱,也开始上幼儿园了。东超很喜欢小孩,父爱充盈,教他文化知识,教他电脑知识,平时有空就和他一起玩。东超教孩子念《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还改编成《复读机送武判官归京》。一家人笑笑乐乐,后来就说服盈盈开始卖电子辅助学习用品。由于电子产品的引入,文具店的生意也变得繁忙起来,盈盈有时候会因为不同意见和东超吵吵小架。
东超想重操旧业,开一家电脑店,这是他老本行,也是他的长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老父亲临终前反反复复告诉他,那一夜听到的一个略显尖利的阴郁的声音和一个沙哑的嗓子的对话,东超早已刻骨铭心。父亲还说,贼伙好象专偷电脑配件店,他想以这样的方式引狼出来。东超在城郊挑了一幢租金非常便宜的三层小楼房开店,楼房看上去很老旧,两棵香樟树的浓荫几乎铺满了小院,设施和环境有了很大改变。门前一条公路扩宽了,平整光洁,两边的道旁树小叶榕枝繁叶茂。江边码头离得不远,公路对面已经新建了好些房屋。小楼的背后有一个稍小的院坝,坝外原来是荒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空旷的停车场。为此盈盈和他吵了很多次,盈盈不明白为什么东超选这个地方。自从高速公路通车后,曾经繁华的水码头变得越来越冷清,东超答应盈盈待儿子上小学就回城里去。盈盈的担心看来多余了,因为小舟很喜欢这里,比起城里的小套间宽敞多了,前院、后院、停车场外的小山丘都是小家伙的乐园。东超没有对妻儿讲自己的想法,更是从未提起自己过去的遭遇,这些年的苦楚他一直压在心底,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过得非常开心,自己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十年前暴风雨之夜那一幕如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父亲对他说的话更是一字不漏铭记在心里。抓住真凶的意志从来不会表露于心,也怕惊动凶手,毕竟敌暗我明。
东超每天晚上都去仓库楼附近走一圈,每个附近的逗留人物他都会在意,尤其是他们说话的时候,东超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十分细致的尽收耳中。有时候附近的人或许以为他才是可疑人物哩。十年了,凶手好象完全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一丝风吹草动。这一带地形复杂、流动人员多,因为旧城改造拆迁,不少老住户搬走了,新的租户倒挺多,管理起来也不容易。东超的电脑店十分显眼,门前竖起一块很大的灯箱广告牌,远看就像是个拆迁楼,但广告牌写着电脑买卖和店址。有时候家人不理解东超为什么那么坚持,那么有恒心,每天城里郊外两头跑,租个近点的不就行了,租金高点也没关系。就这样过了许久,东超并没有等到要找的人,甚至小偷都没有出现过。半年前,随着业务增多,加上东超时常需要外出,东超雇了一个前来应聘的中年妇女阿芳在电脑店处理日常事务,阿芳手脚利索,不多说话,总是低着头,说话轻轻的,脚步轻轻的。阿芳初见小舟好象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她没有小孩,闲下来也喜欢和小舟一块玩。盈盈白天在城里的文具店忙活,晚上才会回到电脑店小楼的家里,有时太忙了或者天气不好,就待在城里不回来了。
又是一个炎夏的傍晚,如往常一样,东超在外谈完生意回家,儿子特别高兴地对他说:“今天有个叔叔来店里买电脑,我说你不在,他说明天再来”,接着儿子又说:“叔叔很好,他叫我唱个歌,跳个舞,还不停地笑。我就给他唱了首歌,跳了舞,叔叔表扬我跳得好!”盈盈也很高兴,说这个客户看上去很有经济实力,也很喜欢小孩,要抓住商机。但是,突然惊起的警觉使他有与妻子截然相反的反应,这段儿子口中的复述就像复读机的声音在他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他从来没有听过匪徒的声音,也从未谋面,也许是自己追凶心切,遇到喜欢小孩唱歌跳舞的人就先入为主地怀疑是凶手呢?毕竟这样的人真的很多很多,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不管怎么说,他决定明天要见一面这个客户,虽不能举证说明是他,但如果能确定肯定不是他,自己也能心安,至少回归往常。东超听儿子开心述说今天的经历,强力抑制住心中的紧张与愤怒,一边尽情地笑,一边把儿子讲的细节和父亲的转述一一对比。其实他根本没法作对比,没有什么很特别的证据,一切都太普通,一切都是主观感受,只有凶手的声音才是唯一的识别,但也没目击者听过,可惜他昏昏沉沉,又没有看见凶手的长相,东超依然悔恨自己不该回来这么晚。
(本故事纯属虚构,读者诸君切莫对号入座)
(待续)

作者简介:张津玮,理工男,青年博士。业余喜欢运动,偶有文学作品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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