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东香人,真名朱双顶,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以读书为乐,不时写点随笔、札记、散文、诗歌等,近一年多在数个微信公众号发文二百余篇,多次获奖。

此情可待成追忆
作者|朱双顶- 东香人(北京)
中国封建社会时代,在儒家“男尊女卑”思想主导下,女人的地位是低下的,男人往往是换妻如换衣。但并不是说古人对妻子都是无情无义的,相反却是有情感天地,在诗坛上就专辟有一块悼念亡妻的悼亡诗领地,着实让后世之人感叹不已。
魏晋时期,出了位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号称中国古代第一美男子,为古代美男子之符号,有掷果满车之传说,他就是时为“二十四友”(占当时文坛著名人物十分之七)之首的文坛领袖人物潘岳,又叫潘安、潘仁安。说他年轻时驾车走在街上,连老妇人都为他着迷,妇人用水果投掷,回家时都将车子丢满了。《世说新语•容止篇》上说他:“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就是这样被妇人群起而追之的美男子、既轻浮又浪漫的他,对妻子却是不离不异,在妻子去世后写下了《悼亡诗》三首,开了悼亡之诗风:

……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
这是悼亡诗三首中第一首的一部分,诗中对妻子生前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仿佛眼前,墙上笔墨遗迹婉媚依旧,余香未歇,在神志恍惚中如同爱妻尚在,其情之真、其意之切,让人动容。他与妻子杨氏12岁时订婚,相爱终身,在杨氏去世后,并未再娶,有“潘杨之好”之誉。他为妻子所写的悼亡诗,从此成为中国诗坛上为悼念妻子的专属悼亡诗。难不成悼亡诗真的是由潘安开先河的吗?非也。

被公认为悼亡诗始祖的,就是《诗经》了,它的《唐风•葛生》篇是真正意义上开了悼亡诗先河: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
葛藤生长覆荆树,蔹草蔓延到野途。
我爱的人葬这里,独自与谁再共处?
葛藤生长覆丛棘,蔹草蔓延到坟地。
我的爱人葬这里,独自与谁再共息?
牛角枕头光灿烂,锦绣被子色斑斓。
我的爱人葬这里,独自与谁伴天亮?
夏季白日烈炎炎,冬季黑夜长漫漫。
百年以后归宿同,与你相会在黄泉。
冬季黑夜长漫漫,夏季白日烈炎炎。
百年之后归宿同,与你相会在阴间。
这首诗虽不能确定谁悼亡谁,但肯定为夫妻间一方悼亡另一方是无疑的。整首诗灌注了一种悼亡的凄凉之感,诗人到墓地拜祭逝去的爱人,看到荒野之中,藤蔓杂草之下,孤独独的坟墓里,竟然躺着自己的爱人,面对阴阳两隔,不禁勾起万般情思,顿时百感交集,肝肠寸断,发出死后要与所爱的人同穴之悲号,要“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墓冢)”,留下的只能是死者长已矣,生者徒思悲。诗在一咏三叹的复沓之中,寄托着不尽的哀思,表达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限怀念之情,其情之伤、心之真、念之切跃然诗中,催人泪下。说它为悼亡诗的鼻祖,当然是实至名归。

像这种有悼亡怀念的诗作,《诗经》中的《邶风•绿衣》篇有着同样的意蕴: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翻译成今文,意思是:
绿色衣啊绿色衣,外面绿色黄夹里。
见到此衣心忧伤,不知何时才能止!
绿色衣啊绿色衣,上穿绿衣下穿黄。
穿上衣裳心优伤,惟其旧情怎能忘!
绿色丝啊绿色丝,丝丝皆你亲手织。
想起我的亡妻啊,凡事劝我无差失。
葛布细啊葛布粗,天寒时节仍单衣。
想起我的亡妻啊,样样都合我心意。
由此可见,这是一首典型的哀悼亡妻的诗,诗人通过睹物思人的方式,来抒发对亡妻的思念之情:一位男子失去了自己的爱妻,每当他看到亡妻生前亲手为他所缝的黄衬里绿上衣时,他就情不由已地感到无限的哀伤,那一针一线丝丝缕缕都凝聚着爱妻的心意,让他无不睹物思人,一想到转眼间和自己情意缠绵的妻子,竟然永远地与自己生死相隔,从今往后就要独自面对人世间的纷纷扰扰,身旁再也没有妻子温暖的安慰和呵护了,是痛从悲来,于是就有了诗的低声吟哀。凄凉与清冷、衰颓而黯淡、追思与痛惜,就成了诗的主旋律,开了后世悼念亡妻之先河,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诗风的影响,经西晋潘安的发扬光大,终定格于对亡妻的专属悼亡诗诗风上,从此,只要说到悼亡诗,就是指悼念亡故的爱妻了,成了文人雅士抒发心中怀念亡妻之痛的一个出口。

在《诗经》里还有一篇《唐风•无衣》,也是一篇丈夫悼念亡妻的诗,短小而情烈:
岂曰无衣?七兮。
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
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
难道说我没衣服穿?我的衣服有七件。
不如你亲手做的好,你的舒服又美观。
难道说我没衣服穿?我的衣服有六件。
不如你亲手做的好,你的舒适又温暖。
这也是睹物思人而生悲,诗人在整理衣服感怀伤时,便想起了曾经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如今却阴阳两隔,当翻挑自己的衣物时,不禁忆起妻子生前在身边的温暖,于是就情不自禁地自问自答:谁说我没有衣裳穿,七件还少吗?可是没一件像你为我做的那样舒服好看;谁说我没有衣裳穿,六件还不够吗?可是挑来挑去,哪一件都不如你亲手为我做的那样舒服又保暖。让人读过,仿佛如见一位伤心的男子,手捧衣物怀念亡妻、黯然失神站在眼前,向你诉说,是字字呕血、句句见情,无不令人动容。
可见悼亡诗发端于《诗经》,应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将悼亡诗写得至理至性,当属中唐时的元稹了。他的结发妻子韦丛,本为太子少保韦夏卿幼女,二十岁时下嫁于他。当时元稹尚无功名,婚后颇受贫困之苦,而妻子无半分怨言,两情甚笃,生得五子一女,可天不怜人,二十七岁病死于家中,让元稹痛不欲生,在妻子亡后写下了不少的悼亡诗,抒发哀思和怀念,其中最为称道的是《遗悲怀三首》,将亡妻生前身后的琐事,描摹得至情至性,转化成至理名句而传诵千古,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赏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诗于悲痛中动人肺腑,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于思念里潸然泪下,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于感悟中饱含哲理,是“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身后与眼前、戏言与现实、人人有与百事哀,就成了此诗夫妻生死永别的哲理之言,令人唏嘘不已。元稹在《离思五首•其四》中写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也许是仍然留有对亡妻追思的影子:经历沧海之水的波澜壮阔,就不会再被别处的水所吸引;陶醉于巫山云雨的梦幻,别处的风景就不称之为云雨了;虽常在花丛里穿行,却没有心思欣赏花朵;一半是因为自己已经修道,一半是因为心里有你。

要说悼亡词写得让人柔肠寸断,当为宋时的苏轼莫属了。他十九岁时,娶得四川青神县乡贡进士王方之女一一年方十六岁的王弗。王氏贤良聪慧,又识文断字,终日陪伴苏轼读书,二人情深意切,恩爱有加,一个是意气奋发的青年才俊,一个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是情投意合中的红袖添香、男才女貌里的灯下漫笔。谁知也是天不佑人,王氏二十七去世。十年后,苏轼因反对王安石的变法而开启了人生仕途的坎坷,由杭州被贬到非常荒僻的山东密州任知州,在人生的波折中夜里梦见了亡妻,写下了悼亡词中绝唱《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人于梦醒后生死两隔,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于坎坷中颠沛波折,是“尘满面,鬓如霜”;于憧憬里哀痛悲凉,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于是只能在词中寄情,在清冷的明月之夜,想像遥对着长满小松林的坟冈,而柔肠寸断地思念自己的爱妻。梦境与现实、生前与死后、凄凉与辛酸,编织成了悼亡词的千古绝唱。
要说写得悼亡词与苏轼相媲美的,当属同时代的贺铸。写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绝美词,保有“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清高的他,却是北宋词坛上出了名的丑男。就是这样的男人,却娶得了貌美的皇室宗族赵克彰的女儿,赵氏家世显赫,嫁了丑男不说,而这个丑男竟然还才高气傲,个性张扬,秉性刚正,于是一生被小人压制而不得志,历经坎坷而倍受困顿。但赵氏却与贺铸相濡以沫,勤俭持家,不辞劳苦,陪伴他走过了半生坎坷,感情甚笃。妻子去世后,贺铸悲痛不已,写下了《半死桐》一词: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人于旧地重游时感慨万千,是“万事非”与“不同归”;于触景伤情中哀婉凄凉,是“梧桐半死”与“鸳鸯失伴”;于情真意切里感人肺腑,是“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贺祷的笔下情感波涌,由旧地重游而触发对亡妻的深切追念,已近五十岁的他,晚年孤独地客居苏州,想起妻子生前与自己的点点滴滴,于是汉枚乘的“龙门之桐……其根半生半死”之语、唐白居易的“半死梧桐老病身”之情,浮现眼前,妻死我孤存的悲苦情状油然而生,将“梧桐半死”之蕴抒发到极致,物是人非、半死失伴、听雨生悲就成了词的主调,引起人的共鸣,成为与苏轼悼亡词相媲美而传诵。
要说将悼亡词写最有追悔之心的,当属“满清第一词人”纳兰性德了。写得“山一程,水一程”与“夜深千帐灯”之壮美、“风一更,雪一更”与“故园无此声”之委婉的他,是极为性情中人,风流倜傥,词尽出佳品,婚娶妻子却算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终成恩爱夫妻。他娶得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一开始并无情意,只因自己属意于青梅竹马的表妹而无心他顾,与妻子结合只是门第匹配而已。婚后,他才发现妻子的好,与自己非常有缘,也是多才多艺,和他有着共同的爱好,一样温柔浪漫,一拜纯真多情。卢氏曾问纳兰:世上最悲伤的字是哪个?他不能回答。卢氏说:就是你的字“容若”中的“若”,一句话以“若”字开头,就有了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之蕴了。三年后卢氏因难产而死,这让纳兰容若痛不欲生,写下了《浣溪沙》悼亡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于怀念中无法平复,是“沉思往事立残阳”;于追思中悲哀惆怅,是“独自凉”与“闭疏窗”;于追悔里永无补救,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留下的便是那“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甜蜜记忆了。自此,他每年都几乎为亡妻写上悼亡词,以表达“你若还在,该有多好”的追悔之心与情。怀念与追思、创痛与追悔、悲哀与惆怅就成了词的咏叹调。纳兰性德英年早逝于不到三十年,是否与此痴情有关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死不能复生,以诗悼亡却能寄情,写的是悲,追的是悔,抒的是哀,传的是爱的永恒。悼亡诗从《诗经》中走来,历经春夏秋冬一个又一个轮回,闪耀着亘古不变的夫妻情爱人性之光辉,激起一朵又一朵爱之永恒的浪花,在人间传诵,这正是悼亡诗的艺术魅力。 (二〇二二年三月十五日)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