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间
该以哪一种角度纠缠
时间还是空间?阳光
贴着窗台的弹簧床
斜插入我的口腔。45°
是太阳起飞和降落的锐角
也是你榻榻米前的
緑の海――ララバイ
是否,被社区的高音喇叭
挑逗的耳膜,在某个早上
已开始习惯鬼样的眩晕
那么,你呢?无数条河流的
无数个另一侧,无数减速带
包裹的无数栏杆的另一侧
安静正怎样浇筑一面安静的墙
而我还是无法听清树的声音
它们活着,仿佛刚从Adobe中
拖入崭新的小区。面对一张
有虚幻比例尺的鸟瞰图
该怎么辨认夹在你声音间的
鸟叫声翻滚跃入电波
试探这次春天是否仍然来临
在更深的不确定性中,逗号
嵌入句点,脉搏追赶脉搏
纱窗后的金属本不属于这个房间
我想焚去一览无余的白色
我渴望想入非非——每当指尖和指尖
互相逃逸,每当我们试图超然在外
每当遥远的日冕灼伤眼睛
(2022年五月,于朝阳,给Alina)
浅灰色
风的空虚,涨潮般响动的
浅灰色
默祷。心的反面
涌着不被回答的话语——
闭上眼——才能望见:
伏在肋骨与皮肤间
舔向彼此的呼吸,涨潮般的
——浅灰色
号角声一层层低了下去
轻轨从集结的树冠中
冲入湿滑的射程
“穿越如此多的形态
穿越我们和你和我”1
而他仍嗅着,隔着
空虚的,风——
当一场冒险走向安检
暧昧而哑默
(2021年十月,北京五道口)
注:1、语出德国诗人戈特弗里德·贝恩1953年作品的《唯有两物》,系诗人晚期作品。此处的形态(Formen)应指意识形态。
使者的云
我相信那朵云它来自河北
把自己当作引线,爆破出
比无名山高一寸的乳白色风景
没有手术刀划开胸脯的温热
也不如寒带长子们的工厂般
滚着骄傲、沉重、生锈的钢血
静静地。在无风中咬着自己
沉默也并不为着销毁什么。
绽开得如刚被收割过的秋野
扬起——骨白色的新麦粉
那朵云,它来自河北
她爱天空,就三次不认得它
她爱天空,就接住一个出卖的吻
而你——还要走多远?穿行
充满,又离弃。一面面窗户
在天上,在远处,在山峦
分裂山峦的速度之中
(2021年九月,北京五道口)
椅子
这把椅子他对我说起方言
艰涩,并含有尘土
降雨前的云一般
压入我目光最含混的
那一层
我等着,安静地等着
不安地等着
回忆着生命中
其他椅子的声音
那些更难辨认的口吻
沾满了水珠的金属把手
一只死去的飞虫
从记忆深处悄悄腾起
摩擦着校车后座上的血痕
或是某个快捷酒店里
布艺沙发上的一颗烟蒂
我知道,它的巡航
终将没入一只没有靠背的
沙哑的木头课椅的,背面
朝向一只被我爱过的马尾
飞向我瞳孔中的一小块废墟
飞回它安逸的死亡
而我等着,安静地等着
决定用尽今夜的大部分力气
站在这把说方言的椅子旁边
假如,透过乌云
可以望到银河瞬间的
眩晕
(2021年七月,于天津)
油条,有雾霾的早晨
咸蒸汽袅袅上升,在一团颤抖的气旋中
不是酷暑就是严寒。锅热了,
油条在噼啪声里娇弱地翻滚着身子
一种粗糙而浑浊的香气,使一个清晨
在被炸得变形的筷子上受力均匀
稳坐,在那碗浓辣的老汤中寻找
让人不安的肥膘,如对着尚未失效的人生
总结那些褪色的标语。天还没晴,
但,已经亮了。渐次熄灭的探照灯
把脚手架的颜色卷入空气中逃窜的粉尘
“按章操作莫乱改,合理建议提出来”
一扭头就是东风唱罢。无风的时刻
工友们分发廉价卷烟,让嘴唇从普通话中
获得短暂的解放,或是在长久的沉默里
注目那些令人惊讶的水泥糊糊
勾勒着赤裸土地最为中心的出现
一声咳嗽,九点的太阳终于成为
乳色天幕中的强光手电,雾渐渐没过了
人民歌剧院前那个即将被爆破的伟人
一种新的硕大,伴着咸芥菜
令人胸闷的厚味,被咽喉吞咽而下
颈后,敲击脚手架的声音渐次响起
油条已经凉了,如同一幅褶皱的地图
风景,仿佛仍在一场政治音乐的酸痛中
展开它的触角。新国道,柏油沥青还冒着发热的黑
(2021年,从一场在工地前斗殴的梦中醒来,时为波士顿的阴冷的凌晨)

塑料手枪
课桌里,那把上了膛的枪
任由细如动脉的弹簧
生出锈迹——动脉的反面
并⾮静脉,而是劣质BB弹里
灰尘般紧咬双唇的沉默
这心中的角落,尚未年轻
尚未,挣扎着辨认掌纹里的狰狞
却颤抖着,模仿父亲年轻时
举枪瞄准的照片,用小心脏
指着太阳的靶心,射出
一张布满黑子和光晕的网
可孩子啊,看看你的手心
那被滤去红色的血珠
泥垢里被抹平的毛孔
是否还以为击杀一片树叶
就足以解放啄食冲动和恨意的鸟
搓打一节枷锁,就足以
重新对准童年虚弱的焦点
天空完整,每一颗塑料的爆裂
都从未多余。可是我们
一等,就是数年——
子弹,在空中飞着,飞着
眼看就跃进了绵软的阳光
九三零路(或名疯话)
目光沉着,他留给我
三分之一张颧骨高耸的脸
油、细、灰的头发
使秃顶的讯号自上而下
五点四十,黑暗尚未现身
中年男人凝神而视
口中发出阵阵咒诅,面对着
沃尔玛,国贸,北二外,胸科医院
他努力让普通话字正腔圆,面对着
洗浴中心,售楼处,KTV,塔吊
他低头饮水,保温杯擦的锃亮
用力成为长途车上坐得最笔挺的人
此刻,当我们路过第三个加油站
中年男人手势开合,生情并茂
他将面对通燕高速,北六环,密三路
而周围的乘客都已在尾气的温暖中睡眠
中年男人望向窗外,就地发笑
他将对窗外的一切加以总结——
“因此,我要说明这个细节……”
而打断他的地产广告灯光闪耀
长途车语塞在丁字路口,六点过半
中年男人不绝的低语在空中亢奋流动
一米高的轮胎,使我们俯瞰过街的白领
如同欣赏蚂蚁,正如我们在鸽笼中招摇
这里,中年男人眼角凶光不复,面对着
桑塔纳,宝马,东风现代,五菱荣光
仿佛看顾后院的几条老狗,面对着
皴刺槐,旱柳,黄杨子,驴皮松
他斗士般撅响自己的双手
当黑暗如期而至,中年男人
就捏紧左耳,陶醉地对着车厢摇头晃脑
他手指灯光,逐一计数,面对着
市政府,法院,第一中学,农机技校
口中喃喃,“大哥,二哥,弟弟,姥姥”
空气中灰尘和烧烤味一同扬起,面对着
水果摊,补胎店,棋牌室,理发馆
他低头瘙痒,发白的衣领淹没在昏光中
“这是我在表达安静,注意,不是吵闹”
七点零三,汽车跨过河北
城界的气味披面而来,面对着
烤烟味,松腥味,汗脚酸,汽油香
他的演讲在两个半小时后和世界休战
中年男人双耳发红,扭过头去
一双老手按住窗户状如擒敌
我便从此不能看到他三分之一的侧脸
美妙的安静中,却听到低语——
“请把你们砸在我头上的影子拿掉”
(2017年4月9日,于北大五四文学社)
天台
从胸腔取出一团燃烧,亲爱的
浮肿的时间里我们彼此拥挤
这命定的旋律,等待
下一颗文字结出怎样的果实
午夜里黄铜发出钝响
是泪水在清晨打滚,嘀嘀——嘟
是否该跳上那开着鲜花的晚车
他问,却已在光阴微茫处醒来
孤独的颗粒,阳光中的折射
紧,闭,双,眼
如颤抖的指尖抚弄如金属
脊椎的弧度,冰冷的脚踝,颈后的风
而岁月还未把我交与你和解
当潮汐的安静凝结在睫毛的尖端
一束目光,另一束目光中的凝固:
石头坠入涟漪,水在水中死去
当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
一个苦味的吻,一束背后的光
(2018年6月9日初稿,2019年2月8日改于北京)
花神赋
是否太久,你不再独自攀缘
一辆在夜里哮喘的火车,或是
因吝惜泪水,错失玉兰的花期
春天让寒冷如同真理,反复
投掷和抛弃,使爱如过火之炭
你也会嘲笑,诗歌伟大的虚荣
却以过敏、充血的眼角,为迎春
那赞美的金色而酸痛,为这
春天,这久旱北方的双唇
以笨拙的舞蹈呼唤萨福之吻
而我还记得,生命中的每朵山桃
“如同烧过的血,如同你——
不可遏制的开放。”那天你走过
土地战栗的一瞬,赌命求雨
而此刻,你将比以往热爱生命
(2019年3月31日,于海淀苏州街)
人大南路
这座城市就是我的教堂
漫溢的道路,趴在脸上的
三月最初的潮湿空气,吸吮
给予我的一切,如同他们抓紧
神话,在每个等待的夜里
而你却如此依恋我的沉默
陈旧的房间里,重复未尽的梦
当我们跌入深水。你呼出的
二氧化碳,纯粹得如同石灰
芬芳因狭窄而腐败的阳光
光阴散尽,在无人隐蔽之地
夜的泉水从瞳孔汩汩流出
人类诚然丑陋,可我从未因春天
感到羞愧。当爱,是一滴露水
凝结在清晨的脚手架上
(2019年3月10日,于人大南路)

孟垚,2020年加入零诗社。毕业于哈佛大学神学院和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现在阿莱夫时空研究所和哈佛中国艺术实验室(Harvard CAMLab)做研究员,研究兴趣当代东亚艺术及思想史。写诗和艺术评论,有作品刊于《星星》、《诗林》、《作家》、《诗歌月刊》、《诗风》、《静思》、台湾《创世纪》等出版物,并负责独立文学杂志《五月麦地》的编辑工作。

2022年《南方诗歌》05月目录
桑克、杨勇、阿西|美学绝境时代的诗歌写作何为?
白月:真正的死亡还很远
非亚:阳光如此软弱
匙 玉:魔 咒
胡先其:不做梦的鱼
余元峰:每一颗落日都满含热泪
“崖丽娟诗访谈”:钟鸣|每个诗人的梯阶不同
伊娃 . 达 . 曼德拉下戈尔|新一千零一夜
哑石:诗论
朱怀金:风景,是危险的逆喻
王家新 译|沙子眼的歌手:施家彰诗选
上海,春天的拼图(7)
孟松:我决定原谅上帝(组诗)
“零诗社”李可心:和平证言
“零诗社” 徐魏蔚:零点圣歌
“零诗社”李盲:为了让两座悬崖相爱
“零诗社”林妮萲:让谎言来得更猛烈些吧
张卫东:这是一个陡峭且碎裂的世界
张敏华:人间的一切都在这里(组诗)
薛松爽:绛红的黄昏又一次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