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口又痛了”。在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缓慢而低沉,明显带着些胆怯的语气,就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希望得到别人原谅似的。听着电话的我,顿时被痛楚的感觉击得有些失语,竟然忘记了应答,累得父亲以为我没有听清,不得不用同样的语调和更加缓慢的语速又重复一遍。
病痛在身不是父亲的过错,不能解除父亲的病痛恰恰是我们做子女的罪过。长久以来,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谈及父亲,特别是不愿提起父亲的病痛。准确地说,在我们而言,一直觉得在家庭生活中,父亲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当我长到七八岁能够记得事情时,还在大集体时代,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家里是爷爷当家,父亲是不大管家的。对于公家的事情,父亲是很尽心的。在早晨分派了一天要做的活计后,往往是带着活计最重的那伙社员,如果是在咋暖还寒的早春,他们一般是吆喝着牲口,摇摆着木耧,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把全村的艰辛光阴播进料峭寒冷的春风里。如果是在七月流火的炎热夏季,他们一般是蜷伏着身子匍匐在懊热难耐的麦趟里,轮直了镰刀,收刮着家家户户晌午傍晚的炊烟和一家老小碗里的清汤寡水。如果接到打水库的任务,他们往往带上单薄的被褥,住在潮湿阴冷的窑洞里,浸在冻冰初消的刺骨河水里,筛沙子、和水泥、砌护坡,把年轻的精血气力浇筑进高高的堤坝里,把病痛的种子深埋进疲惫的身子里。就是在这样无尽的劳作中,父亲的身体如同抽尽了筋丝、榨干了水分的干瘪果子而日见羸弱,患风湿性关节炎的双腿日益不断地缩小着父亲的活动范围,最终圈定在老家一亩见方的墙院里。从村支书职位上退下来的父亲,除了一身的病痛、几张名目有些雷同的奖状外,剩下的就只有明显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更加破烂的光阴而已。
为了治好自己的老寒腿,父亲想尽了能够想到的一切法子,也尝试遍了江湖游医和亲戚邻居提供的各种偏方,虔诚而满怀希望地吃药烤电针灸,在膝盖处涂了獾油,把双腿埋进细沙在三伏天的大太阳下曝晒,凡此种种也没能减轻日渐膨大变形的双膝带给父亲的疼痛。有段时间,父亲听人说练“香功”能治疗风湿,就很准时地在早上和午后,在房前的地上平展地伸直双臂,在静穆中默念着功法要诀。由于膝关节变形弯曲,练功时的父亲看上去像极了“5”字。当这一切都不见效后,父亲最后能够做的,就是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吞咽几片缓解疼痛的白色药片。我们兄弟姐妹的心思也就伴随着这样的过程,由焦虑而无奈,由无奈而麻木。父亲疼痛常伴的日子,就在房间炕头和我们不经意的注视中,被春夏秋冬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
好像是为着提醒我们不要全然忘记自己存在似的,去年年关将近的时候,父亲又给我们忙上加忙地制造了一点“麻烦”,胸部毫无征兆地发生剧烈的疼痛,检查诊断的结果,是患上了心肌梗塞,尚可庆幸的是还处在前期。在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因为同样的病因,先后四次住院治疗。我们兄弟姊妹也轮流着陪父亲在空气浑浊的病房度过了八十多个日日夜夜,成了上学工作以来,和父亲在一起最多的一段日子。与以往一样,住院期间,父亲很少谈及自己的病情,多数时间是作为忠实的听众倾听我们述说工作和生活中的零零碎碎,间或用“应该的”、“不应该”来做肯定或者否定的评判,末了就是要干好工作、做事不要坏良心等等叮嘱的话,和以往教诲我们兄弟姊妹的毫无二致,只不过语气更为恳切、意味更为深长而已。
频繁地住院治疗,使我们隐约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危险和忐忑不安,就背过父亲,到主治医生那儿小心翼翼地打探究竟,看有没有根除的法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做搭桥手术,可能要花费七八万元。”当我们试探着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死活不同意。父亲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在什么活计都做不了的情况下,再给子女增添这样沉重巨大的经济负担,父亲心上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时至今日,父亲住院治病的过程已有些恍然,一个确切而真实的感觉是,父亲生活在须臾不离的病痛里,我们生活在父亲慈爱关注的目光里。
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但出身来历却无法选择。一生没有什么成就的父亲,或许晚年带给我们的只有麻烦和拖累,但只凭他给了我们最可宝贵的东西——生命,当然还有连同生命给予我们的慈爱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我们永远仰视。
犹记果园树森森
父亲走的很突然,有些令我们猝不及防。张皇失措地办完丧事好长时间,才无奈接受了父亲已然辞世这个事实。回想起父亲的一生,除把我们姐弟几人带到这个世界,留下不易磨灭印迹的,似乎只有院子四周的树木。
过去人家种树,杨柳榆都有的,功利性显得特别突出。十年树木。等个十头八年,成材了,杨木椽盖房,榆木板做门窗打家具,柳树长得慢些,可以陪人的时光走老。人亡故了,伐了树做棺材,装殓了亡人深埋地下,伴着主人的一生圆满自己的一个轮回。这样的树木,一生的命运,在栽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父亲栽植的树木,有些超脱了这样的宿命。远在父亲去世之前,这些树木就不复存在了。
故乡过去人家收拾地方,一般的形制是这样:在约莫1亩见方的地方,四周筑起高高的土墙,是为院子,在院子里逐渐盖起厦房、上房。院子外面,四周筑有比院墙要矮小许多的边墙,类同于有些地方的篱笆,这样一来,在边墙和院墙之间,便有了一些空地,可以用来栽杨植柳,我们称之为树壕,也叫树园子。因为我家在村子的最东端,树壕就比较大,西面树壕有6米多宽,北面、东面的树壕宽度大约有20米,南面的树壕最为宽阔,长宽近40米,四四方方的,称之为树壕,明显委屈了它,我们都称之为门前头或者树园子。
宽阔广大的树壕,为喜爱栽树的父亲提供了用武之地,父亲也几乎把年轻时的精力耗费在了打理树园子上。打我记事起,院子四周就有很多很高大的树。西面和北面是歪歪斜斜的柳树,树干笔直的榆树,东面和南面,在靠近边墙的地方,稀疏生长着几棵树冠庞大的柳树外,其余地方栽满了果树,有三五棵桃树、五六棵杏树。苹果树总共有六棵,结的果子都不同,能记得的是一棵为黄元帅、两棵为红元帅;一棵果子较小,但口味很好,早早的就可以吃,好像叫六月黄;另两棵为国光,吃起来脆,但比较酸。最为可口的是红元帅,果子很大,放久了变得面而沙甜。最多的数梨树,有十几棵,品种也杂,有长把梨、香水梨和香蕉梨,从树形大小来看,长把梨栽植的最早,也最高大;香水梨要矮一些,但树冠却很大,树底下最为阴凉,很少透下来阳光;香蕉梨树小,才开始挂果,肯定是父亲栽植没有几年的新品种,口味之佳,我认为是前两种梨没法比的,也最受老人孩子的钟爱。嘿,差点忘了李子树,六七棵吧,南面树园里和东面树壕里各有三四棵,好像不分品种,但口味不同,各是各的味道。罕见的有两样,门前一棵枣树,猪圈旁一棵核桃。核桃树不知是生来娇贵,还是栽植的不是地方,我们给猪圈旁堆积垫圈土,有时不小心会给撞折了,总没有长起来,后来无奈挖掉了。
有了这么多的果树生长在一起,春季开花时那叫一个热闹。桃杏开得最早,也显得悄没声气,昨天才见打花骨朵呢,一夜之间就开遍枝头了。梨树开花就有气势的多,一树雪白,看过之后你就明白,人们通常形容花开,会用上“怒放”这个词,可真有些不管不顾、肆无忌惮的泼实劲儿。苹果开花伴着树叶生长的,就显得娇羞暗藏、淑静内敛多了。李子树花朵小些,想来该与南方的梅子相似,要不怎会得名“梅李子”呢。有了如此众多的果树,开花结果的长在那里,足可使我在小伙伴面前目空一切:你们那叫树壕,我家的才叫树园,而且是果树园。最可得意的是,有些初次来我家的人,因为不识路道,便向村里人问道,得到的答复几乎一致:村东头,门前有很多果树。父亲的果树园子,俨然成为别树一帜的路标。
父亲栽植经营果树,很是上心。在我看来,父亲管护果树,远远超过了对待我们这些子女。天气特别干旱的年份,会给我们定任务,挑来井水浇灌。也给果树施肥的,在与树冠达到的地方,开挖深深的沟壕,将粪土深埋进去。父亲的说法是,树的根须伸展范围,比树冠还要大,这样施肥,便于根须吸收。果树开花时,父亲就更加小心在意,听到广播预报,或是看到风向不对,估计要来霜冻的时候,凌晨时分就起来,在树园子里点燃几处烟火,用浓浓的烟雾,来化解霜冻的危害。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游走在几处烟火之间,一会儿被浓烟隐没了,一会儿又走出烟幕,拄着铁锨站着,像一截焦黑的树桩。
父亲亲眼见证了自己栽植的树木,被无情地砍伐掉。砍伐掉父亲栽植的树木,是分两次进行的。首次规模不大。接掌了家庭事务的八弟,眼瞅着老屋一日比一日破败,便将老屋推到,盖起了新房,面积上是比过去宽阔了,紧靠老院子的树木,显得有些碍事,便一一伐掉。过了两三年,八弟心血来潮的要搞粉皮加工,需要晾晒的场地,这次动静大,把门前、东壕的果树基本都伐掉了。老屋、果树,父亲生前置下的光阴,彻底失去了影踪。
年轻的时候,许是年少轻狂,我刻意和父亲保持着距离,杜绝着现在和将来的时候,像父亲那样的活着,或是依稀见到相似的影子。我甚至天真的想,我越不像父亲,可能越接近成功。可惜,最后的结果是,我这只小鸟飞得并不高,双脚从未脱离地面。如此,我就越来越像父亲,越来越接近真相地知道,过去我与父亲的不同,仅仅在于,父亲已经老了,而我还年轻。
父亲年老到将自己圈禁到院子里不再出来的时候,我亦不再年轻。最大的改变,是回到老家的趟数多了,回去后更多的是陪父亲坐坐。父亲去世那年的夏天,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门口乘凉,东拉西扯的闲话。父亲摘下石头眼镜,那是爷爷传给父亲的,以商量的口气问我:我老百年了,这幅镜子你戴去,看得上吗?我回答父亲:我带着近视眼镜的,给大哥吧。父亲不置可否地重新带上眼镜,没有答话。于是场面就静默了。我看着父亲,此时父亲的目光,透过石头镜片,正空茫茫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场。或许在父亲眼里,那里依旧生长着枝繁叶茂的树木。我不动神色地试探:老八真是个胡折腾,做粉皮三天两后晌,倒是把所有的果树砍了个干干净净。当初为什么不拦着呢?
树也老呢。父亲毫不动气,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故乡过去出产的西瓜很有名气,现在是鲜有种植了。这使得故乡瓜果之乡的称谓,显得有些名不副实。但单就水果而言,倒很为贴切。今年春暖,水果丰收,院子东边唯一留存下来的一树香水梨,硕果盈枝。立在树下,吃着多汁脆甜的果子,不由想起父亲。照时间算,再有两个月不到,就是父亲过世三年的忌辰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虽只三年时间,除了果园,父亲生前的点滴,我能清晰记得的,已然不多。
作者简介:李翔宇,宁夏固原市原州区人,鲁迅文学院西海固骨干作家研修班学员,宁夏作协会员,创作发表散文作品10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