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朝阳》
连振华
篇引《临江仙》
旭日东升金灿灿,
山山水水飞绯。
霞光万道暖风吹。
鸟虫多自在,
花草各芳菲。
现世因交华盖运,
初阳邂逅珍稀。
何方变个好时机?
神魂融大块,
形影映朝辉。
2020.03.10(补作) 
太阳,你这制造光热的精灵哟,总是那么慷慨地普照大地。然而,当我再一次见到你的灿烂尊容时,我的心身却不得不又急遽地熔融到你的金辉中,深沉地体味你对我生命韵律的抚慰……
伟人曾这样的譬喻:青年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人生中最美的年华在青年时期,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也就在朝阳辉耀的时段。是生命必定都喜欢朝阳,必定都期盼每天都得到光明的怀拥和温暖的包围,似我这般的惨淡浮生就更是渴盼无极了。
都说:人有三衰六旺一平和,而我这一生,却是把“三”和“六”颠倒过来还要差。在经过病痛的长期折磨后,这一天,终于迎来一个晴天,终于能随孩子妈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场地看世界了。
啊,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天地,令我新鲜又颇惊异。我闭着眼长时间去回忆以前的景象,再睁开眼睛,一道炫目的金光便从前面的高大建筑顶端投射过来,多么辉煌啊,那种红中略带金黄的靓丽!我转身面对朝阳,又一次合上眼睛。蓦地,眼前竟幻化出一片弥望的红湛湛的世界。我知道此为血液之杰作。可还是奇怪,我既然早已被“当代扁鹊”们判定为严重贫血,隔一层薄薄的眼皮哪来如许丰沛的殷妍血色?莫非是旭光施加高深魔法,将躯体的血浆都吸至“心扉神帘”?
还没觅得究竟,附近的音响唱起来了。早就听说当代中国的一大靓丽风景,是占满城市自由空间的广场舞。音箱的低音非常丰富,激荡得内衷的情感都受迫而强烈共振起来。 孩子妈轻轻帮我按摩,阳光和和暖暖烘焙着,手法的绵柔急缓,乐曲的婉转悠扬,共同浸润灵肉,未曾体验过的舒爽渐渐使得灵肉游离开来。摆脱形骸的思绪向着那旷远无垠的金红、鲜红、绛红等玄域飘去……
总想看看你的笑脸,
总想听听你的声音,
总想住住你的毡房,
总想举举你的酒樽……
深情的旋律飘过来萦绕着我的心魂,仿佛一股旋风将我的感知一下子卷掠到了广袤碧翠的草原上。好一派辽远壮阔啊,满眼流动的绿!草原总与骏马依偎在一起,随着曲调的迴旋,我的眼前便出现一骑鎏金般的神骥,四蹄在绿茵毯上翻飞着,风一般地从近处向着远方的红日驰骋。它昂首凄厉着,掠过平川,跃过小流,冲向曲线柔美的山丘,壮硕的身影逐渐变小、变小,终于消失在朝阳渲染的金辉中。
那自由飞腾的英驹远逝了,心中正有点空落。骤然,曲调变换,变得欢快、兴奋、奔放和昂扬。笃得得,笃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消失了一匹,冒出来了一群,我面对的草原又呈现出一派热烈的场面——《赛马》?是二胡曲《赛马》!那紧张的驰骤声,那呦呦的嘶鸣声,其中插入的《红旗歌》那“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的舒柔韵律,多么亲切啊!熟悉的乐曲,又把我带到了那久违的孩童的“二胡时代”……
小时候正值知识青年下乡,我们小村子也来了一男两女两位知青。其中男的一位大家称呼他“朱哥”,会拉二胡。女的一位是朱哥的妹妹,另一位是我的堂兄大哥夏哥的小姨:双娇都生就文艺气质,唱歌嗓子漂亮得很。夏哥的小姨落户伯父家,朱哥兄妹俩就住在我家隔壁。
若论知识,我的堂二哥汉哥比“知青”还知青;若论失落,知青从都市高等人群被“贬谪”为农村的“社员”,汉哥由于家庭出身的“欠清纯”,小中学一路的尖子生竟与高校无缘。物与类聚,人与群分,汉哥理所当然就成为了落户当地的知青的“知音”,再联合邻村的,无形中便有了一个知识青年的圈子。我是汉哥的忠实跟班,顺理成章地我也“钻圈”了,是否滥竽,没去考究,人不排斥就呆下去。
黄昏降落,大家荟萃一堂,吹弹拉唱,欢腾的气氛将人生的失意和生活的苦楚全都赶跑。楼台近水先沾月,三千弱水取一瓢,在热闹中,我独钟爱于朱哥的二胡。我觉得二胡的音色特别柔美,很适合抒发我内心的感情。于是便向朱哥兄妹多献殷勤,尽力为他们刨平离城别亲带来的生活坎坷。真诚所致,感动了朱哥,在我的恳求下,朱哥开始教我二胡。由简单的《东方红》开始,练熟了就学民歌,一曲连一曲,直到二胡曲《赛马》。朱哥说《赛马》他也正在练,无法教了。 后来他在回家探亲时,弄来了两本有《赛马》、《江河水》等二胡名曲的手抄本小册子,一本他自用,一本交给了汉哥,当然我也可用。
艺术是情感的载体,情感是艺术的灵魂,对载体的充分了解是知情、生情、入情的前提条件。为了学好《赛马》,为了让拉奏出来的旋律意炽情浓,我看了不少关于草原光景的文章,浏览过许多写草原民族风情的书,卒致对表现草原境界辽旷空远的、对表现草原民情豪爽奔放性格的歌曲情有独钟。
汉哥天赋书生禀性,从我晓事起,就知道他喜欢琴棋诗画。正处于落寞的时期,他早就“琴心”荡漾了。为了给老弟排遣愤懑寂寞,据说在县城教书的、个性高傲的夏哥罕有地去向朋友“央求施舍”,给汉哥弄回来了一把旧的小提琴。“铁路越新越糟,乐器越旧越好,你不要只知道用,一定要爱惜它,保管好它。”夏哥把琴交给汉哥时郑重嘱咐。
心愿终于得偿,汉哥一有空就把小提琴夹在肩脖上拉奏。通常,还要叫我站在旁边倾听。说什么“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相辅相成,不可偏废。”为了“不可偏废”,汉哥在累了的时候,他会让我尝试拉奏。但我年小力微,连小提琴都夹不稳,根本无法学,有一次还差点滑落下来摔了。这事后来让夏哥知道了,夏哥便毫不留情地削了汉哥一顿。质问汉哥为什么总爱干“牛驾马耕”的荒唐事;责骂他不懂珍惜,暴殄天物。为此夏哥还讲了一个说是他亲身见证的故事:有一位从省城下来走演县城的小提琴演奏家,在大礼堂演奏完毕,许多敬慕者便上台去“蹭光舔彩”,其中一人伸手想摸一下小提琴,那琴师立即金刚怒目,横身制止:大声嚎道:“宁可给你当胸打一拳,也别污了我的琴!”
好发人惊省啊!自此,我知道了乐器与乐器主人的非常关系,料理这方面的事也就格外的谨小慎微。小提琴我再也没摸过了,除非汉哥要我把装好琴的琴盒带回去放在固定的大木箱上。 汉哥比较少玩二胡,我记得他只练习了基本的音阶指法,知道了其中的演奏方法跟小提琴相当后就再也没有深入下去了。我猜想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听了夏哥曾经的评说。夏哥在他将物事送出时,说话往往偏向浮华。夏哥送小提琴回家时就曾夸耀:小提琴是乐器的皇后,学任何乐器都不如学它。汉哥或许就把这话记牢了,于是对小提琴就特别尊崇而对二胡就不免鄙薄。偌大一个东乡数十个村子,玩二胡的比比皆是,而弄小提琴的没见其次。事物的发展规律昭示:缺少磋商交流要想提高升级实在太难。因此汉哥的弦乐演奏水平从来没达到过朱哥的层次。
朱哥对“皇后”之说很不以为然:“皇后”母仪四海,那君临天下呢?他认为对于处境艰难的人们,越简单越方便携带的乐器就越好。他说红军长征途中最常见的体育项目不是足球篮球,而是中国象棋。“俗到家时自入神”,乐器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技艺精湛,任何乐器演奏起来都可以击溃人心。
这方面我赞成朱哥的看法较多,第一次没有完全跟汉哥站在统一战线上。
我学会一些二胡了。不敢老玷污朱哥的“神器”;一贫如洗的家庭和一卑如尘的命运更不敢奢望什么购买馈赠,又应景看过了《小音乐家杨科》,就下决心自己做二胡。
做二胡的艰辛过程就免述了。总之,经过一个多月,一把不规范的小二胡终于诞生了。音质缺少浑厚的低音而含有过多清越的高调,觉得把它归类于京胡更合适些。
但我对它的情感别样的深沉。有了它,我就有了充分的自由:放置枕边,操起就练,落月方止,闻鸡又起——实际上这是做不到的,披星戴月忘我劳作的人们,夜晚几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非常宝贵。我怎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忍心打扰他们苦累中的香梦呢!
记得做好二胡那天是小雪日,天气已经非常干冷。成功的喜悦转化的热情蒸腾着我,让我忘了初冬的夜寒。黄昏过后,我便提起刚做好的二胡,拿了复抄的《赛马》曲谱,带上用手电筒的废电池浸煤油做成的小电珠照明灯,来到了村东河边的高坎下。
原先,这高坎下是人畜不到的带刺荆棘莽蓬,虫蛙蛇鼠常出没。几年前生产队安排来了一家“五保户”,孤老头子一人,大家都叫他“羊子老表”。他的生活简陋无比,一间约为四平米的小屋,一块破门板搭成的床,三块泥砖摆个灶,一扇关着开着都几乎可以一目了然屋内的柴门:这就是他家的全部。老表一手好篾工,砍竹削篾编篓技艺熟巧。更绝的,他还是带刺荆莽的克星。他的柴薪不用上山去取,就近解析荆莽,结成小把团,晒干就烧。村子炊烟升起时他也通常蹲在灶边,嘴巴衔着一杆仿佛历代祖传的、油光铮亮的长烟斗,用布满老茧的手把带尖刺的荆棘团送进灶,火苗摇曳,煮得锅里的野菜粥咕嘟咕嘟直叫唤。
现在村东河边的高坎下的荆棘莽蓬几乎就被这老表清光了,只留下几棵小树干在空中勾肩搭背。我在看管鸭子时早已就依着这架构搭了一间稻草小屋,现在这里正好给我用来练二胡。
二胡曲《赛马》的难点在快弓。其他方面我已经大致可以了,就是快弓老是练不好。力度够了速度跟不上,速度有了弓弦又拉飘,两者兼顾确实不易。我沉下心来一小节一小节地拉,一次次地重复着练。除了“萤火”在暗淡的双眼前面浮泛,琴声在沉醉的心尖缭绕,夜的一切好像都与我无关,包括时间的流逝。直到运弓的右手肘发酸,按弦的左手指尖发麻生疼,我才自觉到有了突破:勉力可以将整首曲子拉奏下来了。
这时,好几套废电池支撑的微光全都暗淡了下去。我疲惫地推开稻草垛成的门,眼睛立即被一簇红嫣嫣的光芒罩住:天已然亮了,而且太阳出来了。我合上眼,还是可以感受到彤彤的胭脂世界。我尽情地体验了一阵这奇异的幻景,再缓缓地把眼裂开一条缝隙,透过初冬的晨雾,便看见那一张猩红的大圆脸,正腮托在远处山峦柔和的曲线上,显得那样的娇怯羞赧,又是那般的任性顽皮。
我正在专注地望着,不知不觉中远处舒柔的曲线仿若起伏动荡起来,像有长长的一队骏马群在朝霞映照的草原边陲奋蹄狂奔。接着,我心底里还没有完全消停的《赛马》曲的余韵也随之再次昂扬响起助力催征。那热烈的旋律激励着疾骋的骥群,那锐厉的鸣啸跟遒劲的蹄响应和着旋律,再包裹在无边的深红氤氲中,让我的视界成为了恢阔的“血染丰彩”……
多么辉煌的晨景,多么壮美的朝阳啊!

如今,又在《赛马》曲中重见朝阳了!熟悉的乐曲依然震颤情弦,壮美的朝阳仍旧辉映眼目;年少时事历历,而人却早已垂暮,形残体败,心意虽不至冰凉但也多多的流失了烘腾的热力:历史长河中的人生岁月,岁月人生啊,最终的慰藉都只能是喟然嗟叹和弥茫无奈!
不过,再见朝阳也还是给了我这样的启迪:唯有殚精竭力,历尽劫波后的生命,才更能发现和享受到极致的美。
搁笔于2016.06.21。稍修改于2022.05.11.
结词《临江仙》
(龙谱 苏轼体)
【词林正韵】
岁暮人生聊落日,
灵池比雪寒凉。
尘寰一度赚残伤。
几行怀旧字,
复览怅茫茫。
宇宙长河流不尽,
愁思快意飞觞。
回环着意看沧桑。
倾情驱笔墨,
吟啸贯穹苍。
作于重编日:
2020.0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