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散文里,语言良知的清澈与晦涩,
都可以神秘:你一生睡眠的时间,近1/3。
睡不着是另一回事。
诗就得具体。就得用脚踩稳那张
冰凉的矮木凳,数一数恒河水红肿的眼睛。
2
两个人碰到一起,间或会谈论
伤口、漫游、亲人,谈论戒律的不义
和大美;当一首诗缠上另一首,
在特异的、无论如何只出现一瞬的道路旁,
谁将放弃辨认?金黄音韵的雀舌,
心形胎记无法称量的、闪烁碧空的弦丝!
3
精研存在的人能写出山水的
小事,真正断裂的小事。
诗,不止于此,不止于嘤嘤啼鸣的璞玉,
当春柳于汽车尾气中一死再死,
圆穹顶的圆,举目命运——
你于此处轰鸣,诗,各处潜伏逡巡。
4
总有一种逻辑,可堪堪解释美与诗、
美与恐惧的亲戚关系;也总有一种论据,
能支持、挖掘出言语中人心的
流变,以及,一个世代葳蕤的春雨——
诗,刚刚在小区的绿道跑步归来。汗气弥漫
的书架,总有一本书,插错了位置!
5
也许,重现镜子里焦虑、潮湿的
草绳是错的。每次晨练,
都有个薄雾般的鸟人弓着足尖跳过银河,
泥土中的雾,似乎更鲜,更有
自缢于此的果敢——双腿间悬垂的草蛇,
如果充血,文体会有雪崩的灾难。
6
如同蜂箱相关于春心,一种野蛮的
视觉装置,金店墙头蹲着,
龇开人性圆鼓鼓的眼睛。任何角度看,诗写者,
都需自觉抵制内心陶醉的事物,
然后,做回永夜的窃贼,于对手梦中,
萃取出可能——红月,消音器,凭眺的可能。
7
说实话,不反对如此:一首诗,
透明于漏洞!跌进去,万古愁竟类似于
深褐色蚯蚓,瞬间具有光焰的
视力。还好吧,文字都大大方方的,
竹叶青也可是鳞翅目之变种?
先驱,创世的教养,将从画地为牢孕育。
8
诗激发的热情,不止坚实、宽阔的
真理,风起处,柳枝撩拨饱满多汁的青春。
鏖战多日,肚兜仍不曾从乳峰褪下,
灞桥临别,阶级论依然裹身于暗物质星云。
郭沫若,1928,腥红:“不要乱吹
你们的破喇叭,暂时当一个留声机器罢……”
9
讨喜的诗句,常倾向于多汁藤蔓。
握稳一块坚硬的卵石蓝,
风出腋下,光的涡漩自鱼池底部
升起微腥砂锥。绣工寻求精细
和针尖涌现,枯鹤吞热的胡辣汤,
风,伦理之辩,快来亲吻酸楚的鼻尖!
10
诗,喜欢在追慕者笔尖制造笑话,
白纸领略了它隐射的热力,
虚无主义者,用晚霞、溃败谈论它的伟大
——言语呢?梦中河滩上那只
大黄鸭,湿漉漉扁舌偏要消化
翠绿鱼精,消化诗对自己的轻轻一压。
11
逻辑一:诗如死囚一般反抗自身的现实,
脚镣呢,规矩双脚自由的发明;
逻辑二:语言分身术想必涉及物种间僭越,
人与人之间,有段好玩的“爱恨”;
逻辑三:孤独植物志,似乎也追求
三花聚顶?太庸俗啦——群鸟在空中集鸣。
12
突然,想起沙土里的小生姜,
似乎死了,指端仍有桃红芽皮。又想起
奥登说:必须爱这世界。当然哦,
他是个有点邋遢的同志。
诗对于读者,有些类似:在一堆堆
沙土中刨食,耽于驱散身上的阵阵湿气。
13
现代感性是一堵堵渗出湿气的墙?
无论魔鬼如何刁钻沉郁,如何
厌倦或暗喜国家统计局黑色的表格数据,
你都要想办法,把某种认识形象,
细心传输到青花般刚校准的星盘上:
感官即裂隙,一个豹纹的奇数,闪闪发光。
14
诗的兼顾,并不能使伦理事物坚固,
客观之于诗的要求,常常
让谦卑、朴素的笔触从皲裂的心神逸出;
为获取物性,诗自有妙手空空的
手段:神秘园中词语狂喘粗气,
石砌的拱桥,小溪边微漾自喜的麋鹿。
15
数据说话:二十世纪初,芭蕾的笋尖
点荡开都市机枢;近几十年来,
除了不知“死活”的,唯美主义已被废黜。
“0”与“1”的波浪,不断证实
可以言说者,皆有个逻辑的楔形基础。
诗从精细虚无来,终究要对“不”说“不”。
16
可以告解的事物,有个我喜欢的
薄刃似封面。昨天,在阳台,
发现植物的叶片上积有汹涌的尘土。
清水冲洗是个好出路。但我已
三次忘记那本诗集的封面。
查了下色谱,那好看的颜色,叫湖绿。
17
着急的人钟情独断论,皮肤松弛
指甲洋红的家伙,倒有反对
自己的耐心。从鼻翼两侧收集霜雪是个
细致手工活,至少伟大的池塘边,
雏菊卷须,风在鼓吹花粉、倒刺的微妙性——
家国生生破碎,诗,常有类似的处境。
18
语言的无政府主义,有时会激起
诗行间皮疹,这给人以错觉,
仿佛,那就是灵魂越挠越舒坦的痒处
——魔鬼,确也弓身于错觉嶙峋
的阴影。豆荚般丝绿的眼睛,
好奇得像一滴水,反对火苗信以为真。
19
现代主义用意识内在的视力切割现实,
后现代则质疑意识图景后面的
那个“神”。东方智慧早发展出另一套隐喻,
文字,只是指月的那根可笑手指。
昨晚她往小胸脯上乱抹猩红的西红柿酱时,
激凸的愉悦,蒸汽中手指确实可恨!
20
根根苦笋裂壳而来的认识论,
冰镇的蚕丝,不忘慢箍紧搂那广场。
音韵恍惚易装,泥腥却需要
英语的胖歪嘴念出一个词——太阳;
异香缕缕入鼻,它端坐词语
蒲团,听任“空”生龙活虎折腾一晚上。
21
“观察”如一场飞雪改变大地的
容貌。山腰巨松下,“我”记住一点:
越孤独,自旋中磁力就越强大,
但也可能,碎成雪泥中的一粒煤渣——
无关爱恨,更无关一只伦理翠鸟,
细爪浑圆,浑欲拉拢这粒黑色的“它”。
22
没有哪个时代,能如此取消又强调
汉语的地域性。试图用“猎奇”
或“遗产消费”来解释,那是社会学家
暗觑文化心理时轻率干的事——
信息爆炸使豹与杂草的舌头铰合在一起,
月亮蹚浑水,乌有的细胞静静蜕皮。
23
薄暮中完成的那首诗,正好陪你去
祷告。溪水在暗淡光影中流,
依然是,在自身拥簇着自身的荣耀中流;
其更大荣耀,要在踊跃中分解
自我的微潮。诗陪你背靠那张栗色长木椅,
它不祷告,埋头揩擦水渍明亮的衣袍。
24
步骤一:法庭上,希佩里德斯突然除掉
夫奈妮衣裤:美艳胴体,让法官判夫奈妮胜出;
步骤二:每人皆与物杂处,惟有
庄周,“梦”中催促自己同一于蝴蝶翩舞;
步骤三:塞浦路斯夜晚长,石头鼓凸,
皮革马里翁雕出活妻,以及白昼一般的事物。
25
古典主义处处流露出对事物的好奇,
并加以抑制。有人将这好奇,
扩展成充血的瞳眸、玩耍闪电的黎明。
元诗,则关涉于对这好奇的好奇,
关涉于空气里钟表轮轴沙沙细响的机制——
空气即钟表,好为人师者尽皆庸俗。
26
饥饿者躲在水边灌木里盯着鹭鸶,
诗人,在每个词语、音韵的
金甲虫般反光的阴影中看见抬腿的自己
——有点恶狠狠的意思。二者
都想在那细腿上剔下点带血肉丝。
肥美的天空,会将显隐踪迹逐一放平。
27
诗的批评,建基于可质疑的观察。
其一,某组相互缠绕、悖谬甚至矛盾的基因。
其二,如舌尖上蜜桃的汁水,好诗,
月朗星稀般清晰,数学一样清凉、严谨。
其三,假如词语的微波都疾趋于
光速,那诗,就是竞争中碰撞出局的部分。
28
一些现代诗意象,在小土著看来,
表情类同集权闪电下突然被照亮的红色
阴毛;任性的犄角雨人,预言
知识直视疯癫,月色预支理性:
瞧,蜂鸟花上悬停,80次/秒的急速振翅,
恰似半个意象对另半个意象的拷问。
29
案头被注视的,是半尊古希腊残雕,
抑或鹅卵石上山溪冲刷出的一缕缕烟云?
又或者,是深喉中挖土机发出的
嘶吼?起身,否定,迎来弃绝和朝霞
更深的拥吻:混合诸神汗渍,
争吵的自我,虚构之镜开合着求真之心。
30
从一滴雨中,分离出明亮、干爽的部分,
最好的钻石——手段源自捕捉“鬼魅”的
高能粒子对撞机;流浪汉身上,
缓缓剥离出吟诵的愉悦与沉痛见证的张力,
这,是否可能?雨,来自酒幌汹涌的唐朝,
宇航员,从地铁身上撕下一层白花花的皮。
31
极其物质化的,极其艳情——
汉诗在它最丰赡的时代,山水几乎重新
生出自身。家国之痛,竟可让花鸟
勃起好大一阵……音韵学,助力
每个汉字成为水草般波荡的妖精——
朝代来来回回。风。抉心自食的灰烬。
32
近于恶俗但只是蕾丝夫人的七分熟,
虚无之砧用于烹制牛排连带让秋菊靠边站。
“你,你想攻击江南风度?”
“不,我质疑月光下大海、乡愿和针尖。”
常常如此,遍地自恋皆有好出处,
雾霾不仅讨嫌,税务部门舞剃刀嗖嗖刮脸。
33
蜉蝣用自行消失宣告水面倒影无效,
狮子用杀戮丈量麋鹿的奔跑,
一根鱼刺,死死卡在这个国家的声带里,
宣告赞美无效……不安的灼热,
竖起一道道花岗岩于现代汉语的淡绿春水,
你看见暗潮,他,看见鱼跃的小蛮腰。
34
与其说擅长谦逊,不如说偏爱隐忍。
与其说在短促单音中幸存了
古玉的清脆、安静,不如说流火的铁幕,
诡异重瞳里总有层绯红的薄冰……
是的,我说的是汉语。然而她极其
肉感!暗紫的乳头,冒出白浆的花生。
35
妻子,从菜市场带回一块磨刀石。
那把暗处已卷刃的菜刀,被水磨得锋利,
如此,它也多次割伤妻子的手指。
诗的锐利,嗯,诗的锐利——
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都存在嗜血的
可能。对于迎风摆拂的柳枝,它还是暴力。
36
古罗马诗人认为:诗歌要短,写了
最好放上几年。早上在厨房
水池边清洗短胖菠菜的泥渍时想起这教诲
——不错,这说法不赖。即便爱
向来匹敌于苦难,我们也还是急了点,
总想在一滴煮沸的海水中矗立起翡翠、宫殿。
37
为抵达象罔在每个细节的玄秘可能,
诗,甚至会宽容“幼稚”这样
初级的毛病。夕光下,数采过莲、挖过煤
的双手,整整十个指头,如同凯撒,
如同灵猴,十个指头。白云截断
众流后,仔细一数,嘿,还是十个指头!
38
处理好伤感?这可让诗人尾椎冒汗。
经过语言反复奖赏、自残,心灵已是个
大胃口锅炉。政治,烹风调雨,
残羹剩饭竟可加工成模山范水的飨宴?
广博、精微的厨师,喉咙能吞铁,
冰火,淬炼着意志形如魔鬼样分叉的舌尖。
39
说是研究就真是贿赂牧神的烟和酒,
树立看法,雾霾则顺便削掉
刺儿头的桀骜红发。汉语在这烟花世界
呆得够久了!地缘学系紧裙带,
果能为落日帝国配送一部清凉的律法?
君在河南反腐,卿于山西貌美如花。
40
曾有少数机会,汉语,可将水中
氢与氧分离;也曾有过博弈:
言说,朝向肯定的欢乐抑或顺从转喻中
虚无的风雨?现代性暴露了它的
困境、胎记。潮湿树洞难免促狭,
闪亮纤维,彩虹之念力专注于弧形舍利!
41
自汉始,一种淡青盐分就溶在文字
里面——言辞的美学自讼,塑造其历史感
机锋。昭昭镜鉴,即使问道未来,
也永远以周为模范。今天,确凿永远
是昨天,昨天的昨天。但湖水新颜
偏爱木纹,一毫米一毫米向外伸展的螺旋线。
42
汉语中被暗紫泥浆绊翻在地是可能的。
大理石般意志、宇宙飞船般精密,
仍可能绊倒。谁?以自讨鞭刑竞争光线的
审慎。联邦走马“文艺恶棍”日历上,
今日人物是王小波。新诗生嫩芽,
游走于冰雪卷绕理性翅鞘上修薄的锋刃。
43
好吧,你可以在粗话里藏一首诗,
我的职责就是浇水。或者,邀约汉语
精密的部分,宽限它几天脱臼的
神秘:满街怒汉、乌鸦催情的红色眼泪……
我,当然知道汹涌的权色交易,
汉语内部,有人吞枪子,有人迎风舞咏。
44
有时,诗像一列火车从山洞呼啸而出,
山坡上的林区,被激起一阵阵
似人又决然不是人的涟漪。如果再狠一点,
惊振的山鸟,会在空气中刻出卷刃的
血痕。这可能,始终有人怀疑:
如果火车倒退着急驰,又有怎样的情景?
45
一些语言以强健的胃扩大它的内存,
另一些,则闪烁狼牙般白亮
的攻击性。两首得气的诗作之间,
类似差异,常暗觑着书架上镜子摆放的
位置。月亮忍受作为镜子的俗套,
舌根下,她信任难以轻吐的海浪之弹性。
46
试图在已经格式化的硬盘上恢复
一首诗?这,几乎不可能。
请将它插在凌乱田野中,作为诗的墓碑!
此刻若有寒鸦围过来,形成一个
涡形秩序,那是它幸运——
木塔迅猛燃烧,升降二进制的雨和云。
47
确实,并非对万物奥秘好奇就够了。
平庸之恶,会在诗行关节上涂抹润滑剂,
以便诗更快触及到托举。平庸,
作为看上去没深度的物质,实则具有
难以穿透的碧绿。“善”欢迎模仿。
流水运载星空,一下就掉进了新的空虚。
48
在诗中,始终有人以偏离方式尝试
神秘教义。杀菌,挤公交,打着呵欠处理
表格数据,代替逻辑多次赴死。
始终有人,要向各色镣铐,展示为何
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诗不管这些。
每首诗,都怂恿众花怒放、一枝独活的心思。
49
呵呵,才发现,那从拯救一词起步的
眼瞳,竟有少妇的腮红。想来,
他流水般妄谈但丁、陈寅恪和汉语之痛时,
舌尖就已预留空地,等待种植摇曳的
香葱。但是,眼珠乱转,并不意味
诗活着,这世道,也绝非天然是铁猪笼。
50
抱歉!用汉语,很难对血污说再见。
这,本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
敦促万物澄清是“时间”也难以圆满的事。
伦理登山,并不能直接形塑词语间
呼吸的善。谁都愿触摸思想新叶,
在瀑布下,在群星被审慎吹拂的空间——
51
养头小瑞兽吧。蝴蝶挽小吊带,
波光忽闪在花园深处涌起的轻蓝磁粉里。
“它”在写诗?一首失败之诗!
热锅上炒过头的芝麻。一粒黝黑隐喻。
哦,香气!麻烦是,呆惯了山洞,
即使蹦出来,也不像活在吵醒的世界里。
52
汉语有壮硕的小腿,现代性,意欲
给它网眼装透视。若想处理
光线在星空精确穿梭留下的物事,诗人
难免滑稽。戏剧性?还是个瘸子。
除了鲸鱼般强化语言内部或许可能的分析性,
有人的解套法是:碎裂笔尖的词语!
53
小麻烦:汉语,至今仍置身魔幻又
铁青着脸的现实。只是一个
小麻烦而已?准备的晚餐有:花菜、豆腐
和一点点春泥。奉天承运迷魂术
谎称自迷。水晶谢罪后,还得扳手腕,
和自己,和腐尸中那滴肿胀得邪恶的雨。
54
有人,在农贸市场菜摊边研读诗论,
有人,用伪经召唤出壮硕枣红马,织锦般
马腹上,浮现着诗论隐文。耳朵啊,
一套,又一套,再一套,都是坚定的堤坝,
用以抵制别的坚定。较难解释的是:
人死如灯灭,坚韧的“诗”于阡陌间翻滚。
55
毕竟干枯,假如疏远于赋和典籍互文的
典故。复杂些的人工造物,玄学派
之后,没能在诗中,取得如其本身的成就。
两个结果:“诗意”必然牵连流亡史
与政治的争夺;经验,这神经突触,
这语言之蚌对入侵砂砾含辛茹苦的自我雕塑。
56
一顽童,兴之所至挤爆嫩绿豌豆荚,
绿汁,看上去像喷射幽眇之物。
某些诗也如此,清新、喜人,却没有真的
成熟——有时,你甚至得不到一粒
豌豆。从顽童,成长为谙熟季节
轮转的农夫,枯荣必得多次锻造他的双手。
57
相较于青枣的脆,无论是口感还是
音韵,“她”都更想锻炼其柔韧。
汉语新诗,谦卑于消化汹涌的问题而骄傲
于标准,曾完美、精深的标准——
或许,纠缠于诗好诗坏已是无聊斜枝,
羞耻愈加宽大,冒犯中,修辞树立诚恳。
58
湖面一层薄冰。远处有美学小艇。
如果现代文明运转心智,滑冰就有可能。
当然,若用柳条抽打本体论尖臀,
条条白霜线索,就会刺青般爬满你嘴唇。
且不说何以自救,单是“落水”,
法兰西那边,就有人翻译成康托尔集合论。
59
诗中每个微小事件,神秘的遣词,
都暗藏着文本间历史。这需阅读者睁开
地质学眼睛:地层剖面图,随目光
移动的豹皮般或隐约、或斑斓的湿地花纹。
洛阳铲可称手?技艺,红色阴影中
插进诗的身体,难免带出词语浓淡的泥腥。
60
穆比乌斯带让诚恳的柳枝变身牛头怪,
清晰着呢,不是啥矛盾。钟馗捉鬼,
好像是许多人都相信的事情,可诗中仍有
大量鬼魂。如此看来,词语的
观音,必得仰仗恒河与克莱因瓶——
净水在?那“是”与“否”,如来如不来。
61
惯使右手的人,左手不经意涵养着
微妙品性。昨晚,当我用右手
轻搂着忙完家务活已相当疲倦的妻子时,
几乎没察觉,左手,早悄悄理了理
她发鬓。诗,从来只存活于苦涩不堪的人世,
喜悦但不刻意,一只左手温柔的平衡!
62
抒情,凶悍的抒情,常在名词基座
灼出淤痕。迹近专制的主体,
若没风暴中反向螺旋的平衡,其手柄上,
难免泅漫开重瞳的暴力、血腥。
言辞之诚恳,实际上是座迷宫:
摊开手,彩云;握紧,苦雨浸泡掌纹。
63
所谓现代性,包含一些精英对自己
成就的深刻怀疑,怀疑我们今天看来
如此激动人心的革新、创造力——
从某种角度看,现代性,内蕴着对诸多
困境的激发,以及拥抱辩驳的机能;
另一说法是:现代性乃基督教之世俗版本。
64
幽僻之人,适合于让词语耳垂返青。
高压电塔上小电工,远看决然一只浮动黑鸟,
实际上,他曾用十字改刀,旋开过
无数尖溜溜的螺丝钉。木屑中死者
还在长指甲!三天后,它会取回真正的
佣金。落日委实可眺,诗仿佛只是动荡不停。
65
诗之洞见,总活在难以言传的部分,
但又非常具体。也许面貌晦涩,
但绝不是茫然混沌中的不严格、不精准。
若以神奇春山比拟,你模糊掉的,
不仅有摩天轮中的芝麻小人,还有
满月升腰间,一串钥匙静中脆响的属性。
66
焚烧那精彩莫名的诗,在骨灰中拣出
一颗舍利?不,任何一首诗,都
不会圆寂,不会在意识之火、镜中之火中
放弃自己的血肉——其词语德行,
恰如鲜艳肉体,生于未来明暗的交谈,
颤栗于股股竞争火焰,如何注入她的身躯。
67
写下的,无疑草蛇灰线,是踪迹。
追踪者最好有狗鼻子:针对词的荡漾、腥气,
针对伪装成精神的历史。追踪即重写。
若运气好,诗行间将出现一只天鹅,
她换气、划水,荡起层层迭加的涟漪。
你钻出来,身上水滴,像夕光拉圆的小晶体。
68
有些诗是胖的,有些诗则瘦瘦的。
从身体草坡缝隙渗出的涓涓细流,如果
被大象的长鼻子碰到,就会变胖。
批评家,本该是鹅黄色胖子!
孤单之瘦和悲伤之胖,让逻辑来不及准备。
诗更深处准备,从不喝伤感自来水。
69
飞泻的。不容悬置的。世俗魔幻。
耻骨“对越来越多的东西知道得越来越少”。
既严峻,又自恋,溪涧之间的交谈
比浆果难。我们的纽带,如果想象成晚霞,
想象成钨丝,穹顶下抒情诗般震颤,
那你掩盖的东西,比“白发”还要黑暗。
70
日子,甘蔗样一句一句长在你身体里。
想咂出其中的甜,必得有喉咙的渴念、两排
好牙和唇舌的训练。是的,这说的
某类现代诗,时光的新形式和……深渊?
公众,有权拒绝它下旋的感光性敏感。
你嚼细的这一头,诗嚼另一头,滋味各自流转。
71
每种逻辑,都有它淡褐色的病根,包括
诗的逻辑,包括各种对逻辑的破坏
和不信任。将所有逻辑集合在一起生成的逻辑,
依然无法镜子般生成浑茫的表情——
诗,挑逗浑茫,在水面写下一首又抹去:
羽毛递来扳手,松紧那层修薄重力的阴影。
72
弯腰拔草,肩肘一阵酸痛。游走的寒气?
是的。其实,不必看拔出什么,
一些诗人和诗,身上天生就带着寒气。
杜甫身上也有寒气,混合了急暮、潇潇落木,
但他,更带来了大枣和火红的枸杞……
空间、气机可一起拔,晶芒长在热掌纹里。
73
能将自制烟卷品出精细鹅肝味的少年,
可写怪癖之诗?若积雨云呼应着
莱茵河畔秋风如胖妇,如石鲸鳞甲的掀动,
诗,或可用于坦途。不过话说回来,
沟坎兀自纵横,诗体各有分殊——
凿轻体诗,或,信息粘贴时代危险的排律。
74
诗,不纯然是诗,方为诗真正的样式。
但诗,还是在关于诗的牛栏里。
鼓吹不写诗更是诗人的往往都有灼热鼻息。
他们往外拱。诗越有活力时,拱得
就越起劲。再拱一步,就会遭遇个
牛逼说法: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75
一些诗,一些枕木间碎石里潮湿的
野草种籽。可以想见,将来终有
一天,悬浮列车会在天上云朵间飞来飞去,
诗,仍停留于胸口那层晦涩空气里。
夜之果冻深处,小狗舔梦者裤管,
疯长之野草,诗一般覆盖绿光渗血的首级?
76
诗脉水银柱,不仅有自然法则的温度。
极细微花萼,蕊上生暗物质粉末。
不仅植物入诗,绿;不囿于动物,肉红;关于
人的黑白,也止不住。矿物,竟借了
牙齿又借粗大的手脚!光线偏爱
眼前,仿佛白上之白,开凿吹拂它的明珠。
77
“这首诗是悲伤的,因为它想属于你但做不到。”(阿氏贝利)
更小的,这词,是悲伤的,因为她想拥抱你但看不到你,
或者,只看到了你镜中肉体的变形记。
如一对战火中失散、重聚的夫妻,但又终将相互失去。
这个词,这首诗,这个你,我们微妙但野蛮地多次改变彼此的重力。
78
这个时代,如何理解心智缠绵,一如它的傲慢?
奥登精通此换算。凡单手就能复活孪生
诗韵的角色,皆可用一条广告编织出浑浊忘川——
伪科学擅琢磨飞脱的人形;粗苯沙袋,绑腿轻绿水仙。
79
新手们,失心疯般摔打粗细不分的
想象力。即使泥塑鱼唇,得了生之膻气,
老鬼们,仍会在街角严肃谈论他们,
即使,那只是“本能”的教义之一——
一切皆值得律法讨论。直到龙鳞松钟情
横竖转喻,玻璃幕墙,分得空手套白狼的配比。
80
“语言的边界乃世界的边界”,此话刺耳?
(后世之艺术观,多半与此牵连)如此
断言者,战火中笔记,频现四个关键词:
工作、戴维、上帝和手淫。戴维,一飞行员,
夭折于战争的青年!他如此爱他。笔记里,
手淫也称为感性,如:“最近我怎么那么感性呢?”
81
擦亮语言的感性是一首诗基本的美德。
其每日运行,还需菜蔬、肉食等等,即使
万分细致,仍不能保证一首诗没病。
不过,有些病当属天赋异禀,譬如异食癖,
譬如松果体倒悬的幻视……这另当别论?
诗,取道壮烈山水,也打开暗物质团团星云。
82
水晶诗人偏于神秘,甚至可通幽冥。
钻石诗人就要硬些。我当然知道,这是说
语言的幻景在意识轰击下有不同的
屈光率。说到硬,想起某汉语诗人,
总对其英文译者说:“硬些,再硬些……”
他骑一头红鹅。想想,这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83
春节了。两只腊猪脚、一大条剖开的腌鱼,
吊在屋外竹杆上,被阳光直直晒着。
除去多余水分,更好吃。诗人,大抵也如此,
他潮湿的部分,也需吊在竹杆上晒!
奇异的是:即使吊起来,那关于诗的,依旧鲜活。
猪脚,还在撒欢跑,鱼,依然作为鱼游泳。
84
“和一位官僚比,我少了个结实的臀部”,
奥登这句诗,比许多宏论精细、有趣。汉语新诗
读多了,就会发现:那昼夜紧张引力
运算法则是否慈悲的诗人,往往在草坡上
滚出过圆乎乎、湿漉漉的臀印——
左右两瓣追思蝴蝶,大小适合于股市的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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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追诗的人,脖颈僵硬。地底音箱
与飞驰的云,嗡嗡,嗡嗡嗡嗡……
因为雾霾,天上云其实早看不见啦;因为
看不见,就可把诗,想象成圆鼓鼓的
钻进泥土猛烈自旋的土豆状根茎?
瞧,肿胀一触就碎!浮尸,定定望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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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脸上的皱褶,意味着沟坎、命运。
一首诗,要看清语言拱匍的“皱褶”,
必然牵连微妙之各方共谋河山的的朝圣——
诗,偏爱青春的脸庞?如捧着刚剥壳的鸟蛋,
润滑、白嫩。这,似乎没啥好奇怪的,
诗,如其所愿得到她想的,既熟悉,又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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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送来平畴与晓风,现实送来平板电脑。
摁下按钮,一个看不见的源头照亮
鱼形眼眸。近,成为远之一种,远,只是近
囚禁的潮涌。诗尝试改变迷宫的
温度,从奇正相生,到阿里阿德耶线团
借用:空间,本性清澈,故可激发非法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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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认为非理性制度必然豢养奴才,
一颗星沉默;一只金丝猴,钟意于
红苹果的红;诗人,模拟湿地公园的儿童。
时代方言,如猴子思考抽象的红那样
思考着市场调研员的圆脚踵:难以用
神圣讽喻却弯曲神圣的,当数诗行的痛风。
89
瞧,万物入诗,仍穿隐身衣,谁在初春
冒充了风喉里嫩芽的着急?亚投行
俨然一副轰轰马达的样子,但又分明不是;
祝福她修建的桥梁,在两岸架设积极,
祝福她心花的对手戏!一个词在香港,
甜的,居西南,却有香椿嫩芽被掐的血瘀。
90
许多诗人,垂暮之时,倒有一种清晰:
耗毕生血肉,竟没写出能抬起半寸泥土的
诗句。但艺术,“懂得如何构造美的形状”
懂得咽气的那一瞬,欣然从涌泉
释放出朵朵白云。其实,明暗光影里,
艺术绽放了大量物事,包括酒店服务的叫醒。
91
词语也有私情。有些词,抚摸其
皮肤时,依然能触感到捆绑的淤痕;
太无助,太孤单了!没人拥抱难以抵制
绞索的冷。有些词爱运动,爱自由,
鼻尖高挂风铃,那就唤来锦绣河山,
唤来卷轴、迷宫、危险的云,让它们折腾。
92
诗摩挲事物的炎凉,不似欺身嗡鸣的
X-光。如果海允许,请将它们想象成
滩涂星罗的采盐场。总是涌来咸涩味
结晶之物助力含霜,涨涨落落的原貌
正在追随道的酬劳。欢乐真额外奖赏
有人弯腰堆垒沙堡,展身拆卸小波浪
93
那个韭菜黄诗人,有刁钻的烦恼:
若万物皆入诗,那我的绿罗衫,该怎么办?
无关乎颜色,更无关剃须刀、拨火罐。
他说一款特种车辆火热地设计、投产!
绝妙韭菜包只撒毛毛盐……但真把帝国
运钞车取名绿罗衫,这诗之文明,将情何以堪?!
94
诗中的薄雾,可参考如下晚餐食物:
烤羊骨,熟蛋和苹果碎泥,苦菜色拉,以及
欧芹这种伞形花序植物……还有盐水、
无酵饼。更重要的那道菜,当某人说,
如同没有说:“你们之中有人要出卖我了”
瞧,有人中毒,也有词语,如根根坚韧石柱。
95
小厮吵架,巨蟒过境。其实这国境线,
已非取景框中虚焦的图像;这风,吹歪了
偷渡者嘴巴。诗人多供职广告部门,
炒词语隔夜盖浇饭,缀些冰块和
体制檀香。朴素需从梦中醒来?如果
色情狂种玉,诡辩,则是沙文主义的蜜糖。
96
似乎,诗,一直有个古老的愿望,
神经突触颤栗生电反应之外,词语,总是
分蘗着极速回旋但又湛寂的想象。
诗有一原则:只写那些你熟悉的!
两种异象:未见过的,未必不熟悉;
途中诗响,常常,奔越于对必死的易装。
97
蓝龙虾肉。青笋块上的红油。白木耳。
河南郏县,我见识过一整个蒸得稀烂的牛头
——说这些干啥?瘦削的春天,策兰
投了塞纳河。诗赫然就如此:说这些,干什么!
98
那些热衷于编撰家族苦难史的诗人,
后脑勺与额际,均水印一黄色标记“S”。
请石质方尖碑倒插进松软腐殖土吧,
身影呻吟,唯一要务就是模仿潜艇的坚毅。
动词扒拉耳钉青年,常常混不吝,
真是个问题呀。不听话?不听话就踢屁屁。
99
绿绣春树,不忍落红的孤单、簇拥,
石头升温,高速路扭摆着撩拨大气的飞虫。
浑蒙,比你见的阔大。树枝射翠鸟,
风喉,已抢先一步刻出云端微动力结构
——诗呢,仍秘藏着爱的湖色旋钮,
音律敲文字门窗,提醒她,尖刀正蒙眼疾走。
100
“植物比人大器,粗细花蕊,清亮于光雨。
人之蕊溽热,滋味,竟微妙地相似。”
“人决意浅薄就基本无敌,除非……”
“乔伊斯将琐碎织成神话,普鲁斯特视之为诗。”
“唤醒指尖诗意物质的,是乔布斯?”
“相反即相成。诗在哪里,哪里就绽裂着0与1。”
(2014-2015)

哑石,四川广安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花的低语)》(中英双语,Nick Admuseen英译,2020)、《日落之前》(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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