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姥姥
王丽英
我的小脚姥姥,有双“三寸金莲”。
我八岁时,姥姥眼睛失明,我就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同姥姥睡一个被窝。听姥姥讲瞎话,给姥姥洗头、洗脚。
我特别爱看姥姥的小脚,仅有三寸长,除了大脚趾以外的四个脚趾都是扁的,成锥子形状,脚尖只露一个大脚趾,其余的都踩在脚下。由于长期包裹、挤压,脚趾都扁了,向同一个方向倾斜在脚心处,脚趾与脚趾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不能和正常人的脚一样掰开,脚趾的颜色也是嫩粉色的,好像一碰就能出血,使我倍加小心。
有时候我好奇地问:“姥姥,你为什么要把脚裹小呢?不疼吗?”姥姥露出无奈的表情:“裹脚哪有不疼的,得疼好长时间,疼起来要命啊!谁愿意裹呀!姥姥生在那年代,不裹不行啊!”我同情姥姥,心疼姥姥,却无法理解那个裹脚的时代。
姥姥非常善良,在我心目中,没人能和她相比,谁家的孩子挨饿了,谁家的老人吃不上饭,只要姥姥知道,都要派我去“救济”,哪怕她自己不吃。姥姥总说,人活在世,心眼要好,多积德行善。虽然那时我还不懂这些,但姥姥的言行给了我做人的真谛,教会我做人的道理,在潜移默化中,我承袭姥姥的传统美德,延续姥姥善良的品行。
姥姥疼我,有点好吃的总是留给我,有几角钱也偷着塞给我。记得小时候端午节吃鸡蛋,我们分的鸡蛋都是有数的,姥姥当然也和我们一样。当我们有滋有味地吃着香喷喷的鸡蛋时,姥姥总是舍不得吃,等我们狼吞虎咽地把自己分得的鸡蛋“一扫而光”时,姥姥就笑眯眯地说:“来,我这还有呢!”
妈妈三令五申告诫我们,不准偷吃姥姥的东西,可姥姥总是悄悄地说:“咱们保密,不让你妈知道。”
在我和姥姥的“秘密”中,小猪官和吃不着鸡蛋的孩子,总能得到姥姥舍不得吃的鸡蛋。
每当那个小小的我,偷偷送鸡蛋回来,姥姥就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说:“真是个心眼好使的孩子,帮人就是帮自己,长大一定有出息。”听到姥姥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
姥姥信任我,呵护我,教我做事,也教我做人。
记得有一次,姥姥包里的几块零钱不见了,弟弟妹妹告状,说是我拿的,妈妈也怀疑我:“你整天和姥姥在一起,是不是你干的?”
我委屈地哭了好长时间,姥姥就安慰我说:“姥姥信你,你是个好孩子,姥姥啥也不缺,要钱也没用,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就没了,别计较他们说啥,放宽心就不憋屈了。”几句话让我豁然开朗。没几天,妈妈发现弟弟妹妹偷着买零食吃,我的“不白之冤”才被昭雪。
我敬重姥姥的仁爱,感激姥姥的信任,更感念她让我学会了隐忍和包容,她博大的胸襟时刻激励我成长。
长大后的我和姥姥既是知己,又是朋友,长期的朝夕相处,使我们无话不谈,有什么心事,我都对姥姥说,姥姥也总是很认真地倾听我的故事,帮我解决难题。别看姥姥眼睛看不见,可料事如神。我的喜怒哀乐都牵动着姥姥的思绪,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似乎装着锦囊妙计,每一次展开,都会有我的欣喜。
时光飞逝,转眼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多么想永远陪伴姥姥,享受姥姥的慈爱,聆听姥姥的教诲,然而多舛的命运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把我和姥姥彻底分开。
婚后的二十年里,我时刻都在想念姥姥,牵挂姥姥。由于生活所迫,没有条件去接姥姥,每年只能抽空回老家看看她,尽我所能,给姥姥买一些好吃的,每次临别,我都和姥姥抱头痛哭。
姥姥的生活也和我一样陷入困境,因为父母搬家,姥姥只能住在舅舅家里。舅舅的二房是姥姥的亲外甥女,本想她能好好照顾姥姥,可她不给姥姥吃饱,不给姥姥烧炕,让姥姥整天待在一个又潮又湿的小屋里。由于长时间的潮湿,姥姥的腿不能走路,生活不能自理。
记得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我顶着刺骨的北风,骑二十几里路的自行车去看姥姥。一进屋,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姥姥住的小屋黑洞洞的,开了花的棉被裹着蜷缩成一团的姥姥,她的脸黑黑的,分不清是灰还是土,一双皮包骨的手又黑又脏,尖尖的指甲里满是污垢,我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
“姥姥,咋成这样了?”我一边哭一边叫起姥姥,她的耳朵已经聋了,当我说出我的乳名时,她拽着我的手“呜呜”地哭,就像拽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把好吃的拿给她,她立刻止住哭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像几天没吃东西似的。边吃边说,他们不给我吃东西,不给我喝水,怕我拉尿。
我边擦眼泪,边给姥姥洗衣服、洗头、洗脸,又给她洗了那“三寸金莲”,尽管姥姥不能自理,但她的小脚,包在裹脚布里显得很干净。
在给姥姥洗漱时,发现姥姥的身体很瘦弱,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长期挨炕的皮肤已经坏死,两条僵硬的腿早已不听使唤,她的内衣内裤脏得不成样子,有一股恶臭味,衣服缝里藏满了长着翅膀的虱子......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难受。
我烧了满满一锅开水,把姥姥所有的衣服都烫了一遍,她身边的干净衣服也只有姥姥亲手做的,保存了三四十年的“寿衣”,我含着眼泪给姥姥穿上,心里在说,姥姥,穿上吧,说不定等你走时没人给你穿,你苦了一辈子,啥都没有了!
当我给姥姥洗漱完毕,太阳就要下山了,因为家里孩子小,还有一百多里路要赶,我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姥姥,姥姥的哭声至今还萦绕在我耳边。我安慰姥姥,说过几天去接她,然而,这句话却成了我一生的谎言。
姥姥一定每天都在盼我去接她,直到她生前的最后一刻,而我却始终没去。这是我一生中最愧悔的一件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去接姥姥,让她好好享几天福,哪怕倾其所有。
我趴在姥姥低矮的坟头,哭干了眼泪,哭翻五脏六腑,然而,一切都在我的哭声中结束了。
光阴荏苒,转眼,姥姥离开我三十多年了,每当想起她时,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内疚和痛楚。
如今生活好了,姥姥却不在了,我怀念姥姥的心情愈发强烈,多想再为姥姥做点什么,哪怕她看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