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 篾 匠
文/王玉权
你听说过一床凉席能用上百年的神话吗?
我不仅亲耳听了,还亲眼见了,亲身垫了。
去年,母亲百岁冥寿时,我们把这床伴了她一生,看起来还完整的竹凉席,随纸房子一起烧了,让它继续伴老人家在冥间享用吧。因为母亲生前实在喜欢它,钟爱它。
这是韩篾匠的杰作。母亲十八岁嫁到王家,是老韩特制,送给母亲二十岁生日的礼物。
韩篾匠,至今我也不知他的大名,只晓得听从大人的教导,叫他姑爹爹。他有个儿子,小名蛇扣子,算是我的表叔,我叫他蛇扣爷子。姑奶奶似乎没见过,没一点印象。我们王家族谱上也不见记载有这么一个人。不知上辈和老韩有什么交情,结下了这门亲戚。
打我记事起,直到合作化他去世前,一直利用我家西廂屋做作场。他有条船,一家三口吃住都在船上。两家逢大小事,均有人情来往,过从甚密。
他是个大块头。大头,大嘴,大鼻子,大手,大脚板。头上没几根毛,常见他用竹槌子,象女人拿针一样,在头皮上或鼻头上刮一下,沾点油脂滑荡滑荡,然后把籐条或篾丝递进槌眼里。咧嘴,努嘴,嗤拉嗤拉地用劲抽紧,并用槌把子敲敲打打,麻利地打结,割平。用手反复撸摸,直到满意为止。

人说学徒苦,三年萝干子饭不好吃。学门手艺,全靠师傅口授手教身传。一处不到,非打即骂,狠呢。我亲眼见识的。
学徒得从粗重活剖毛竹开始。他先示范。锯掉头尾,至于锯下的竹根,竹尾,长短大有讲究。粗竹根,可劈削成竹钉,竹尾可作把子,一点不浪费的。
一次,蛇扣子把竹尾锯短了,他便揪着蛇扣子的眼皮,大声呵斥,狗日的,Ⅹ 眼瞎了!拿起竹尾便打,头上顿时留下几个青包。蛇扣子疼得直哭。他余怒未消,又撕着蛇扣子的嘴,你老娘死啦?嚎丧哪!嚯嚯嚯,又是几个屁股兜子,可怜蛇扣子身上又留下了几条五爪黄瓜印。
我奶奶心软,劝了一下。他说,嫂子,不骂不用心,不打不尖心。说着,分开稀毛,露出几个疤瘤,这就是我师傅......,堂堂粗大汉竟也红了眼圈。
唉,为了一口饭,底层人儿,有几多辛酸。

锯好后的毛竹,用厚背劈刀剖开,格炸格炸地响,从上到下,好象不费力地分成了好几片。刮去内外竹节,约一厘米厚的竹片,就象牛皮,可以分成头层,二层,三层一样,在他手上能劈四五层薄薄的,软答答的竹膜。再抽成细细的竹丝,磨去竹刺,摸上去滑溜溜的。
你看他那双大手上厚硬的老茧,竹刺是奈何不了它的。若是我们的手,早已血糊淋落的了。
那些薄薄的竹片,细细的竹丝,经这双看似粗笨的手,会编成不同规格,不同花样的林林总总的竹制品。
灵巧,魔幻,神奇。
就拿我妈妈床上的凉席来说,用料自是最考究的上等篾青。妈妈夸它枵薄纸似的,可以折起来,卷起来。如钢铁淬火,放在罾子里烀,或放在澡堂开水池里泡,再用凉水冲洗。会进一步增强它的韧性,弹性。
一般凉席,糙麻癞瘊的,一折就易断,一卷就起毛。质量上有天壤之别。
夏日,临晚用凉水一抺,垫上它凉阴阴的,好爽,好惬意。它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我们在上面翻过跟头,来过尿,做过梦。
大了后,便是妈妈独享了。(我六岁丧父,是无情的瘟疫夺去了他的生命) 她从二十岁起,一直用到九十一岁辞世止。十分珍爱,用白绫包了四边。经了两代人皮肉的磨蹭,致密美观的外表,益发油润红亮,犹如打了一层清漆。只是中间磨破了一个洞,用浅褐色的布打了一个补丁。
我们要给她买床新的,她摸摸我床上的凉席,不屑地说,呃,这东西硬气骨碌的,杠死人。指着我后背压出的印痕,这种凉席,哪如我的麻姑席,送把我也不要。
她把旧凉席称为麻姑席,是给她做八十大寿时说的。"麻姑献寿"的故事,妇孺皆知。我们都夸老太太这名称起得好。

除了凉席,另一印象深刻的是韩篾匠为我家做的淘米箩,竟能盛住水,拎一大会才能漏尽。一般淘箩,致密度不够,碎米粒会随水漏出。米下锅后,拍一下,篾缝里仍卡有碎米。夏天容易变质,发出讨厌的异味,极不卫生。他为我家做的淘箩,不仅碎米漏不掉,也不会卡在缝里。
干净,致密,轻巧,美观,霸壮。
记得少时,奶奶先在家淘头遍,淘米水喂猪呢。接着,我便抢着下河去过清水。朝码头上一蹲,乳白色的米浆四漾。顿时万头攒动,小鱼儿成群结队游来,张开小圆嘴接喋着,真好玩哪。我猛一拎,哈哈,局气好时,能有四五条小鲹子在箩里活蹦乱跳。我心花怒放,赶紧捉到随身带来的小桶里。如是几番操作,一顿中饭菜就笃定了。
有时,发现码头石缝里有条把虎头鲨,这种鱼呆,一捉一个准。肥嘟嘟的,肉可多了。小螺蛳也不少,没兴趣。撸一把,甩到不远处的菱棵里,水荇菜上。有小伙伴更来神,比谁拽(读第一声)得远。
那时的河水清澈透明,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如今,水质变黄,发黑,发臭。莫说小鱼水草没了,连汰衣服也不行了。

韩篾匠卖货,别具一格。人家高声吆喝,他不。把竹畚斗或竹箩一反,粗重的身板朝上一坐,稳如泰山。笑模悠悠地装袋旱烟,有滋有味地翘起二郎腿喷云吐雾。这便是他的无声广告。
集市上,货比三家,他卖价虽贵点,但货真价实,自然成了抢手货。
早上出门时,一大担淹没人身的米筛、糠筛、漏筛,大小竹篮、畚斗、淘箩、簸箕、竹匾、挑箩,折卷好的一床床凉席,等等竹制成品。回来时,仅剩了一支扁担,几根麻绳,一把票子,多了几个米面麦豆布袋。那时,集市上时兴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
货无等价,以质取胜。同类货,他卖价比人高,出手却比人快。世上毕竟识货的多。
老宅东墙上,至今仍挂着早已退役的竹畚斗,用了几十年了,它身上烫痕累累,边口已磨破,身骨子仍有模有样,成了件新古董,无声地述说着一代手艺人的匠心。
如今,还有能用几十年不散架的竹制品么?不是非今,是非今人一切向钱看,不向前看,把代表良心的匠心丢了。
如韩篾匠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今有些人,少了良心,只认孔方兄了。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