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淡淡的蚕豆之恋
文/王玉权
群芳谱中的春花美艳而张扬,共运而生的豆花,朴实而健美。那蝶状浅紫的花瓣上星星点点的黑斑,神似农家妹子的明眸,无时无刻地在闪闪眨眨,天真无邪地张望着春天美好的世界。
豆花们无意与百花争媚,低调而安详庞大而热烈地点缀着广袤的大地。和农人一样,平凡而朴实。
共运而生的蜂蝶,春之精灵。一视同仁地闹百花也嬉豆花。不像人之势利,鲜有眷顾豆花的。这些精灵不管,一样的为花作媒,嗡嗡叫,翩翩舞。
豆花寂寂地开了,寂寂地谢了。浅绿的花萼渐渐变黑,小青豆便出世了。过几天,小豆荚寸把长了。渐渐鼓起来了,青翠的皮色,茸茸的毛刺,鲜灵灵的,正当豆蔻年华。那时的豆米,既不青涩又不显老,鲜嫩而微甜。
小时,曾和同伴躲在窜高了的麦苗下,席地坐在田埂上,偷食埂边的青豆,挡不住的诱惑啊。农家孩子的眼光可毒了,根据豆荚皮色的深浅,茸毛的疏密,一摘一个准,不作兴糟蹋未成熟的小豆子的。如果那天奉大人指示,摘点回家当咸的话,是我们最积极顶乐意干的事。
雪里蕻熬青豆米,那鲜美,成了味蕾永不褪色的记忆。
醃制好的雪里蕻咸菜,翠黄、鲜香、崩脆。嫩豆米经油一炸,像极青翠碧绿的玉,隐隐的半透明,油亮亮的,好可爱!再放一撮浅黄的姜米,色香味形俱全,够得上五星级了。
雪菜熬青豆,连粉嫩的皮一起下肚,下饭祖宗,喝粥将军。碗底的些许泛黑的汤,虽不好看,我总喜倒进碗里,或拌饭或和粥,鲜得味蕾跃跃如痴,至今回味无穷。神仙汤哎!
每到春时,这道时鲜的农家菜是少不了的生活享受。
不出旬日,豆荚丰滿,有了褐斑。豆米不再青翠,略显青白。豆嘴不再浅黄,似大人长了黑胡须。此时的吃法是剥二米。将黑胡子一扯,手一捏,白白胖胖的二米便出来了。伢子指头套上空豆壳,相互嬉闹,好玩呢。
将二米上饭锅一蒸,豆瓣开花了。(许多主妇不知这诀窍,空耗许多柴火,豆米仍不烂。)烧汤,汤色乳白,和青豆米一样鲜美。荤也搭素也搭,是样样主料都配的上好角色。
每到饭时,我喜欢碗里留少许米饭,将豆米汤的上层一滗,把沉淀下的豆沙汁倒入碗中,稠稠的,沙沙的,面面的,鲜鲜的,好一番享受。
蚕豆姑娘的青春,很短。过了食二米的日子,农家的大忙季节也到了。毒毒的夏日头,晒老了蚕豆。饱满的豆荚黄了,黄褐、褐黑相间,全黑,像黑漆似的油亮。本就和四周青葱绿色有别的蚕豆叶,不再是青灰色,也逐渐凋零。方茎的豆楷也渐渐褪去了青白色,枯了,光秃秃地支撑着一串串黑得熠熠闪光的老豆荚,骄傲地昭示着丰硕的收获期。
我们运东地区一片沃野。极少有人用种粮的大田种蚕豆,舍不得呀。大都是利用十边隙地,见缝插针。哪怕巴掌大点地,也会点上三五蔸。它是懒庄稼,生命力极强,敢和骄横的野草争锋。
壮劳力在田里割麦沃田插秧,忙得像救火似的。收回来的豆楷摊晒扑打就是后方老少的事了。这活虽不重,却也很累人,累在毒日头下劳作的辛苦。
夏日的太阳似火球,烤得豆秸骨断筋酥。连枷一拍,豆荚破碎,饱满硬实的青蚕豆落了一地,犹暗绿色的璞玉,有令人眼睛一亮的欣喜。
我们这些小不点,也从家中找出木棍之类,帮奶奶拍打。自然是精乎若鳅的,皮子晒得乌黑。我们没耐心,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热不可耐了,便结伴跳到后河里,扑通扑通地戏水。
奶奶顶个头巾,汗沙沙地仍在操作,夏布褂子挤得出水,像只老骆驼。(夏布,粗硬的麻纤维布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的很长时期,农村中老年妇女夏日的标配。)
每当我们诅咒天太热,奶奶便告诫我们不许瞎说,得罪菩萨,响雷打头哩。说夏日不热,五谷不结。有得忙,才有得噇。这些话朴实而富哲理。噇者,大吃大喝也。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
打理得干干净净的一大笆斗老蚕豆,似一大笆斗碧绿的翡翠,够一年的嚼头了。
洗净放锅里煣,青色变成了黄色,黄色变褐,有了焦斑。豆在锅中唱着歌,跳着摇滾舞。豆香在空中氤氲弥漫。伢子的口水流出来了,奶奶用铲子挑了几颗有焦斑的豆搁在灶台上。我们迫不及待地捋在手上,呵呵,烫!两只小手飞快地交替滚动,丢到小嘴里一嚼,熟练地吐出壳,干香、透酥、崩脆。
盛出一碗作零食解馋,其余的,舀瓢膛罐水一浇,嗤拉一声,白汽四溢,骨嘟骨嘟地,锅里沸腾了。焖一会,放盐,拍几瓣新蒜,夏日农家餐桌上一碟寻常的开胃菜,是对辛苦了一天的农人的犒劳。喝粥食盐豆,真是好享受。
奶奶没牙,也常煮烂蚕豆。泡它一天,青鼓鼓的豆子,一剪一个,快来兮。剪个小缺口让它开花。煮烂蚕豆,最难的是拿捏火候。过了,太烂,豆沙出逃,多瘪壳子;不足,硬心,老礓子,不好吃。奶奶煮的烂蚕豆,完整有形,软烂,面沙,鲜咸,喷香。
人们喜用五香豆下酒。即使大饭庄,作冷盘,也上得了台面。
许多商家,挖空心思,用各种调料,不同包装,在小小蚕豆身上大作文章赚大钱。
咸亨酒店里的茴香豆,大概也属类似的东西吧。那个可怜可笑的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的话,大家都印象深刻。我们乡下伢子才不像城上伢子眼皮子浅,穷馋相,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孔乙己碟子里几颗茴香豆。不稀罕,没眼看,家家户户多的是。
劈老蚕豆,我也会,奶奶教我的。用厨刀下角,对准豆嘴,在砧板上轻轻一顿,豆子便一分为二。泡开后,很易剥壳。老蚕豆剥的二米和青蚕豆剥的二米一样,可以配菜烧汤。夏日的瓠条、白苋、水咸菜都行。如有条件,放进些海米干贝,会更起鲜,刮刮大老叫的。
伢子们最盼过年了。大年初一拜年,是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大串联。不仅是拜亲朋年,腿勤嘴甜的会通庄跑。每到一户,管你男女老少,一律恭喜发大财,花生蚕豆进口袋。俗说喊人不息本,舌头打个滚。新年大头的,谁都想讨个彩头,所以主人们都笑嘻嘻的应付一拨又一拨送财神的伢子。这是我们那里的乡风。
只有一个上午的狂欢,为争取时间,伢子们无心吃早饭便冲出门了。
满巷子红红绿绿的大人小孩,新春联照红了人们的脸,白石灰打的稻囤,到处星星点点。花生壳,蚕豆皮,花糖纸,葵花壳,鞭炮屑,烘托出一幅喜庆的《春节大观图》。
怪不得叫"年饱",口袋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哪还有心思吃饭。
又到一年一度的青豆市。你上街买,请盯上乡下大妈的篮子。她们卖的青蚕豆尚沾有露水,带点毛茸,青碧光亮,准是土种,正宗货。
这浓浓淡淡的蚕豆之恋,说它淡,淡得似有若无。说它浓,浓得朝思暮想。就好这一口哎!
蚕豆,蚕豆,怎么叫"蚕"豆呢?名从何来?
我揣摩,大概一为和春蚕同时节,二为豆荚的象形吧?
依我的意,蚕豆,不如改名"馋豆″。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