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夏两节去河东省亲,母亲从没间断过,直到她老年智障不能行动为止。
一九七零年的正月初六,母亲带上三姐、我和年仅四岁的小弟,踏上了河东省亲的路途……
豫西山区的正月,天气还相当的寒冷。覆盖山野的积雪白茫茫一片,村口顺阳河里的冰经冬不消,依然溜滑锃亮笼罩着淙淙流淌的河水。
鸡鸣五更,夜幕深沉,天穹的星星闪烁着寒光,洒落在小村四周的山脊上,勾勒出一抹线条起伏的剪影。
那个年代交通闭塞,去河东省亲,要步行十五里到最近的白杨镇上乘车。午夜料峭的寒风吹打着脸面,如刀割一样难受。
那年我八岁,背着探望姨婆的自制礼品:馒头,假疙瘩(一种油炸食品),果子(油炸,又称焦叶);三姐拉着六岁的小弟,母亲㧟着一个花格子粗布包袱,里边是自己手工纺织的土布。
来到白杨镇,天刚萌萌亮,车站上乘车的、送客的黑压压一大片。看到这情景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那个时候每天县上(指伊川县)到镇里的客车只有一趟,若坐不上,往县上去,只有步行,那可是几十公里的路程啊。

八九点钟的光景,红白相间大面包似的客车,一路鸣着喇叭从东方缓缓驶来,候车的人流潮水般涌向迎面驶来的客车。我们相互呼喊着,被疯狂的人流夹裹着,向车来的方向奔去……
人们不等车停稳,便从车窗往里钻。开车的司机和女售票员大声呵斥着、拉扯着、拍打着,依然无法阻挡发疯的乘车人……
喧嚣声沸腾了好一阵儿,尘埃落定。虽然车里像蓟鱼罐头似的拥挤的喘不过气来,但车上的人们依然十分庆幸地微笑着,和车下的亲人挥手道别,车下的我们则望车兴叹,满脸的无奈…
“高山还有一趟车去县上,赶快往高山赶!”人群里有人喊。
听说高山还有车,我们也随着人流,踏着初春尚未泛绿的麦田,操小道往高山赶去。

白杨离高山有十多里路。高山有个煤矿,那时候家里烧煤要到高山去拉,以为山很高,所以山上有煤,童年的记忆,高山很神秘。一听说要到高山去乘车,有种莫名的兴奋,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马村,经果园,迤逦朝东北方向行进,我们被人群远远拉在后边……
一个多小时后到达高山,听人说车早已经走了……
没有了车,往县上去只有徒步了。一路上脚疼腿酸,走走歇歇,饥饿口渴,浑身汗淋淋的难受。
红日西坠的时候终于走到了县上。
在一个小店讨了点水喝,吃了点干馒头。休息会儿,母亲说:过了河就不远了,姨婆在家做好吃的等着呢!说实在,八岁的我,是真的走不动了。
那时候,伊河上还没有桥梁,去河东要乘摆渡。
到达伊河渡口的时候,天已经黑定,渡口早已经没有了人。对岸的窝棚里有微弱的灯光在闪烁。母亲说那是渡河的船家,我叫他把船撑过来渡咱们过去。
“喂——!开船的大哥,俺们从西乡来,到河东串亲戚,误了车,走了一天的路才到河口,麻烦你行行好,渡俺过去吧!”
许久没有回声。母亲又高声喊:渡俺过去,多给你船钱。
“都啥时候了,黑瞳瞎火的,多危险!”对岸终于说话了!
“行行好,我带着几个孩子呢!这么晚了,过不了河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又是许久:“你等着!”
随着咿咿呀呀的摇撸声,船家把船摇了过来:“不是钱不钱的事,天黑不渡河这是规矩,万一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船家是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
母亲自是千恩万谢:知道知道,这不是赶路到这时候吗,不然怎么敢麻烦你!俺多给你船钱。
“不是看你们着急,多少钱我也不过来。船家不搭过河钱!这吧,白天每人两毛,这黑地无论大小人,一人三毛!”
母亲又是千感谢万感谢的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掏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毛票,递给船家。

下了渡船,母亲指了指黑窟窿洞的东北方向:这就快到了,走吧……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地跟着母亲走,不知又走了多久,小弟早已经在三姐的肩头睡着……
终于,听到了犬吠声,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灯光,到了一个柴扉当户的住家门口。母亲激动的呼唤:姨 ——姨——,在家吗?我回来看你了!
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姨婆掌着油灯,晃着小脚迎了出来:谁呀?姨,是我,兰,兰回来看你了!母亲激动的回答。
其实姨婆只比母亲大一岁,因为是长辈,所以亲切的称母亲为兰儿。是、是兰儿呀,我的天哪,快回来快回来!咋到这时候!咋到这时候!姨婆惊喜不已。见到我们姐弟几个一脸的疲惫相,姨婆又是乖呀心肝宝贝的叫着。
当晚,吃了姨婆家萝卜馅的包子,白米红枣煮的大米粥,那是我记忆中最香的包子最甜的粥……
厢房的土地铺上麦秸草,再铺上被褥,就这样躺下就呼呼入睡了……
母亲和姨婆都是苦命人……
姨婆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双双病故,便投靠到她的表姐家,就是我的外婆家。姨婆十二岁那年,外婆家一场大火烧的家徒四壁,又赶上那年闹饥荒,一家数口难以生存。
在万般无奈情况下,外爷把年仅十二岁的姨婆送到邻村一户人家当了“童养媳”,带着外婆和一双儿女一路乞讨到他乡谋生。靠着“锻磨锻碾子”的手艺,外爷一家在宜阳白杨镇的东庄落了户。
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年幼的舅舅染病无医身亡。外婆思儿心切日哭夜啼,不久也亡故。皆葬于东庄南门外乱岗……

后来,外爷年事渐高,孤身一人的他便投靠到了女儿家。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外爷高高大大,一头银发,非常爱清洁,夏天总穿一身白色的土布衣裤,干净利落。
因为有锻石磨石碾子的手艺,十里八村经常有人请,自然手里有几个零花钱。
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到白杨镇上赶集,每次赶集回来,或带一块烧饼,或带几粒糖果,分发给我们兄弟姊妹几个。
所以,每逢白杨镇集日的下午,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便干巴巴的在村头打谷场上等着外爷赶集回来。
………
1969年的夏天,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外爷在侍弄生产队的菜园子时突发脑溢血,失去语言自理能力,卧床两年后亡故。
从此,母亲娘家唯一的亲人,就剩下了河东的姨……
一睡梦醒来,昏暗的油灯下,姨婆和母亲仍然在拉家常,只听姨婆安慰母亲说:等娃们大了,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母亲拉起衣袖抹着眼泪应承道:会好的、会好的……
……
2015年春,姨婆以86岁高龄去世;2018年初夏,母亲以88岁高龄去世…

作者简介:张凯(微信名洛阳四绝),宜阳县赵保镇铁佛寺人。1979毕业于洛阳医专,一直在洛阳正骨医院工作(2000年到2012年,在北京办事处12年)。爱好写作,作品主要发表在网络公众平台。

主播简介:玉华,本名郝玉华,河北省怀来县人,中学英语高级教师,爱好广泛,尤喜播音、唱歌、旅游等,用声音传递人间的真善美,用脚步丈量祖国的好河山。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