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作者 刘铁军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1966年的夏天突然爆发了,它就像一只“洪流”、一股“热浪”迅速地席卷了整个神州大地。当年的长春五商店一带,从新发路到人民广场,似乎是长春市文化大革命的中心,这里从早到晚都聚集着人群,游行、贴大字报、开辩论会,热闹非凡,一无宁日。
我每天都要到五商店走一趟,这样就能是离革命的“漩涡”能更近一点。印象最深的是抢传单和发传单,在人群里,突然有人向空中抛出一叠红红绿绿的纸来,人们就会奋不顾身的扑上去抢,那场面很乱却又积极,这就是文革给我留下的最初的烙印。在那里,可以知道文革的新动向,听到方方面面的新消息,例如,红卫兵以“破四旧”为名,焚烧图书,捣毁文物,抄家游斗,冲击党政机关。例如,北京东交民巷外国使馆区街道,改名为“反帝路”,后来又传出“红卫兵到了井冈山”,文革时期的大串联,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消息让我兴奋不已,有许多天一直寝食难安,一心筹划着怎样才能“走出去”参加“大串联”,我觉得自己幸运的赶上了一场梦寐以求的革命。
一 爸爸解围 获准串联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见了全国各地来京的红卫兵,把文革运动推向了高潮,轰轰烈烈的革命大串联正式拉开了序幕。
学校都停课了,我们整天腻在家里,和张禹、书生、书建在一起传播听到的各种消息,策划着如何能逃出家长的控制,劝说妈妈放我们出去,到外面也“革命”一回,可是妈妈非但不听,就连零花钱,也被严格控制起来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姐姐“失踪”了,才明白她那些日子,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是在准备“出逃”啊。我问妈妈的时候,她几乎哭出声来,浑身战栗的对我说:“你姐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你们俩是想要我的命吗?要革命就先革了我的命吧!”我被妈妈的样子吓着了,不敢再提此事,还是仍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爸爸从四清工作队回来,我把想出去串联的事向他说了,爸爸就给妈妈做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爸爸说,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能在这场运动中站稳脚跟,就必须要投身进去,在大风大浪里得到锻炼,连大门都出不去,串联也不能参加,还怎么能谈得上将革命进行到底呢?爸爸明确表态,支持我的“革命行动”。他还说,不要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即使没有交流到革命经验,能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是一件好事。妈妈这才同意我们可以串联了,但必须约法三章,还要和可靠的人一路同行。刚好这和书生、张禹家的要求一致,我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庭帮”串联小分队,由书芳带队,书生、书建、张禹还有一个书芳的同学,名字我记不清了。
书建在学校里开了介绍信,按要求,要写上各地的接待单位,我们在一起商量这次串联的行动路线。虽然讨论多次仍不能达成一致,但第一站不去北京是统一的,计划是先去大连,然后去上海,广州,最后到北京,根据实际情况可以随时调整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于是,在介绍信上就写了,大连、青岛、济南、上海和北京。妈妈给了我13元钱和30斤全国粮票,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提着一个帆布的旅行袋,就这样出发了。我们离开长春的那一天是1966年10月28日。
二 月台走散 哑然失声
根据当时铁路部门的规定,凡是乘坐火车外出的学生,必须凭介绍信在指定地点换票,然后才能持票进站乘车。可是那时候铁路秩序已经被打乱,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没有人用票,也没有人检票。我们乘的是晚上九点,从哈尔滨到大连的普通列车,上车的人占满了月台,只见人头攒动,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列车刚一进站,月台上的人就像疯了一样扑向列车,车还没有停,就有人把住车的门把手,跟着列车往前跑,还有人打开车窗,往车里钻。我们上车前做的一切计划都已经全部打乱,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顾了,当我拼命的往上挤时,回头一看,身边已经不见了他们几个人的踪影,自动放弃了上车,开始在站台上找人,扯着脖子喊:“书生……张禹……”心里越慌,脚下越乱,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探望,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大声呼喊。在那样喧闹的环境里,在那么多亢奋的人群中,我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别说是革命的风暴的来临,就在这样的汹涌人潮面前,我觉得自己显得是多么微不足道,渺小可怜。很快,站台上的人减少,我的嗓子也喊不出声音了。我这时才明白,既然他们不在站台上,就说明已经上了车,我只能在火车上或者是到了大连再找到他们,于是,我便登上了即将开动的列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座椅下面,行李架上都是人,就连厕所里也被占满,我只好站在两个长椅中间,其实是坐椅上人的两腿之间。这是一位大姐姐。她和我说什么,都记不清了,但我的声音沙哑,她完全相信我是一个半聋哑的残疾人。她很照顾我让我靠在茶几上休息,那小桌子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一点也不会掩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车停下来的时候,是在沈阳,我看见窗外的书芳在喊,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知道他们一定在找我,无论我怎么喊,怎么比划都无济于事,但我心里已经踏实了,他们都在车上。列车到大连是第二天的早上,我没有乱跑,站在车门口等他们来找,当我看见书芳的眼圈儿里含着泪水的时候,我感觉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三 初到大连 首次看海
在大连,我们被分配到一个临时组建起来的红卫兵接待站。早上吃的是,苞米面发糕,咸菜和萝卜丝汤,发糕又干又硬,就像咬了一口锯末子,萝卜汤的味道像“马尿”。我不想吃,书芳说,你们要想出去玩儿就必须得吃饭,不然很快就会饿,一饿就累得走不动了。我勉强吃了一点,接下来的几天。每餐都有“马尿”。我们住的条件也很差,房间里又冷又暗,潮湿的被褥几乎都能拧出水来,晚上根本都不能脱衣服睡觉。我还记得,接待站给我们发了免费乘车票。
大连人给我印象是,说话很有意思,我们称“海蛎子”味儿,他们把“孙”叫“森”(sen),把“喝”叫“哈”。还很臭美,就在当时“破四旧”的时候,他们穿着还很讲究。我记得在红卫兵接待站的门口,看见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红卫兵,身穿军装,带着袖标,腰里扎着皮带,飒爽英姿,她押着一个70多岁的白发老太太,老人的两条胳膊还用细绳拴着,女生手里牵着绳子拉着走。我不由得惊呆了,后来一问才知道是押送“牛鬼蛇神”回原籍。
在大连住下来,马上就想到去海边玩儿了,因为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不免有些激动。我一直怀着期待的心情,就在去海边的路上,耳边早已传来了大海翻腾的声音。当我朝思暮想的大海就在眼前的时候,心情却又激动不起来,我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清凉的海水,感觉海水的温度,分辩着海水的颜色,是蓝色的不是纯蓝,里面夹杂着绿和灰色。那时我突然察觉到,原来海水并不是纯蓝,纯蓝也不是最美的,海水的颜色让我喜欢,其实那里还有灰色。抬起头,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看那海天相连的地方,有点领会了海的宽广和博大,还有海鸥在远方飞翔,真是有点儿神往。要不是当时的气温很低,海水很凉,我真想下海游泳。现在还是说不清,那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在大连的几天里,几乎每天都去海边,我们还去了星海公园,老虎滩。大海让我们着迷,总是看不够。
四 黑石礁赶海 惊魂未定
在大连时,我们还去过黑石礁赶海。我们上午赶到的时候,正是大海退潮,我一看见大海,就奋不顾身的扑向前去,不知道怎么了,大海一见到我,就往后退,我又扑,它又退,我再扑,它还是退,这时我才有点儿明白,当地人说的赶海的意思,是在大海退潮的时候,把它“赶回老家去”。退潮后,沙滩上有许多贝壳,我见了什么都好看,还有各式各样的海螺。没想到海岸上大部分的石礁,一会儿功夫都露出来了,礁石上沾了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原来都是海螺。上面有许多海蛎子,有些当地人背着竹篓,手里拿着长把尖头的小镐,看准了,一镐下去,海蛎子的肉就挑进竹篓里,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干净利索。我比较感兴趣还是石头下的螃蟹,不仅捡了许多贝壳,还掏了许多海螺和小寄居蟹,小螃蟹。我记得当时最羡慕的是人家手里的小桶了。
我们中午吃的是自己带的馒头,还有买的小鱼和小虾。我们在礁石上跳来跳去,看着清澈透明的海水,还有海水里无穷无尽的乐趣,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傍晚。不一会儿,潮水就渐渐的涨起来,把两个是礁石之间的距离,无限的扩大,我们开始慌了,不顾一切的往回赶,眼看着不深的水,一脚下去就已经齐腰了,浑身上下已经全部湿透,而且越来越沉重。回头看时,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个词。海水还灌到嘴里,也让我尝到这个“苦”的滋味。当我们跳上最后一个连接陆地的一块儿礁石上,身后的海水已经把能看到的几个岛礁,全部被淹没了。脱下湿透的衣服,惊魂未定,被海水一吹,清醒了许多,心里想,原来这大海还有这么动人心魄的一面呢。
五 舟车劳顿 一路欢歌
在大连住了几天,我们就乘船跨渤海湾到了烟台。记得乘船时没有买船票,是在码头上取了票,直接到大连港上船轮渡的。因为是海上航行,害怕的是晕船,就去药店里买了晕船的药。虽然有点儿兴奋,但还是忧心忡忡。轮船显得十分破旧,船上用得是柴油蒸汽机,声音特别响亮。一点儿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威武,我脑子里的船,其实是舰艇,所以看哪里都对不上号。
我们坐的是三等舱,一个房间四张床上下铺,很舒服的那种感觉。开船后,我们站在甲板上,看见海水是黑色的,浪花是白色的,远处能看到点点的星光是航标灯,有时也能看到高耸着桅杆的打鱼船。航行时受到浪涌的影响,船在起伏摇摆,虽然船在摇晃,还没有导致不良反应,也没有产生恶心呕吐的感觉,我想恐怕是船没有到海的中央吧,就回到船舱里,倒头便睡,一觉就到了烟台。没想到,海上的这次旅行竟然这样平静的过去了。
我们在烟台没有逗留,上了直达青岛的列车,因为是始发站,在这趟列车上我们还有座位。看着车窗外面的景色,更让人心旷神怡。火车刚出烟台,就看到沿铁路线的两旁满山遍野的苹果树,大约有十几公里。列车停下来的时候,我注意了这个地方的名字,是平台。站台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红苹果,一问两分钱一斤,车厢里的人几乎都买了,我也把手提的旅行袋都装满,苹果能管够吃,就别提多高兴啦。
一边吃,一边高兴地唱起来,在我们对面坐着一个小姑娘,身穿黄色的旧军装,短发,胸前戴着一个,北京七中的校徽,她爽朗的笑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毫无顾忌的在一起说笑、打闹,还做起了游戏。书建在我们几个人中间,长得最帅,而且聪明伶俐,说话又好听,他提议,我们玩儿成语接龙吧?没有成语,用四个字也行,但不能重复。这是我们在家里常玩儿这游戏,我管它叫,“接话巴”,那个女孩儿很高兴的同意了,书建起头儿,“车水马龙”;书生接“龙飞凤舞”;张禹接“五谷丰登”;我接“灯火通明”;女孩儿接“明知故问”……几轮下来不分胜负,也没有人掉队,可到后面就有难度了,轮到那女孩儿时,接一个“巴”字,她随口说了句,“吧得儿,吧得儿”,书建立即质疑这句不通,还一定要人家解释,“吧得儿”是个啥意思?那女孩儿被问得脸红,她说,看你吃苹果发出的声音,“吧得儿,吧得儿”,我们借机起哄,大笑不止,搞得那女孩儿说啥也不再玩儿了。书建滑稽又幽默的说,你要是不玩儿,我们都陪不了你,我们该多没意思呀?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到了青岛。烟台的苹果和北京的姑娘,在我的记忆里,很久很久都挥之不去。
六 被盗金沙滩 邂逅韩福林
青岛,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栈桥和金沙滩,因为在金沙滩我把钱包丢了。那一天,我们光着脚在金沙滩上走,身后跟了一帮人,他们要和我换毛主席像章。当时,长春出了一种有五角星的毛主席纪念章,比较新颖,我们出来时带了两枚。有人拿出许多毛主席像章来换,也有人拿着海边的特产珊瑚、海螺、海星和五颜六色的贝壳跟我换,我多次从兜里掏出纪念章和钱包,当时,注意力全部倾注在人家的样品上,我的钱包就在那时被人偷走了。当我发现钱包没了,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打晕,茫然不知所措,我想到怎么向妈妈交待?接下来怎么继续往前走?第一次没有了主意,而且觉得是那么的无助,越想越委屈,心情坏到了极点,回到驻地便放声大哭起来。
可能是我的哭声悲悯真切,感动了一位北京的高中生,他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他叫韩福林。开始他怕我们几个小孩子被人欺骗,受了欺负,只是看看,顺便劝劝,见我如此伤心,又实在有点儿可怜,就一边开导一边帮我出主意,他说,既然钱都丢了,哭又哭不回来,不如想想下一站到哪?他说,各地的红卫兵接待站,都是可以借钱给临时有困难的人,不仅提供免费食宿,还会为继续前行创造条件。我心情开始好转,有点儿见到亲人的感觉了,随后的几天里,我就像跟屁虫一样,粘上了韩福林,从那个时候就管他叫“大哥”了。韩福林给我们三条建议,第一,给家里写一封信,请求援助,说明情况并尽快寄钱和粮票,在前面一站停下来的时候,把钱寄到。第二,把剩下来的钱交给书芳管理,谁都不带现金,以免不测,即做到计划开支,又能节约费用。第三,重新调整出行计划,尽早往回赶,结束这次串联活动。应该说,他的建议天衣无缝,我们也不得不服从。
和韩福林一起来的还有两名同学,一个姓丛,我们都叫他“小虫子”,另一个姓唐,他们两人也都很听韩大哥的指挥。因为我们不能同行,就只好约定在前面的几站里,尽量调整计划安排,争取再见上一面。当时还约定在火车站留言处,用黄色的纸条留言,无论是谁先到,都要有留字为证。虽然仅仅几天时间的相触,韩福林大哥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端庄正气,知识渊博,幽默风趣,让我心醉神迷。后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韩福林还来长春看过我们,我从部队复员后,还在北京东单三条南观厂13号他的家里住了一个晚上。
七 夜渡江桥 下榻东湖
我们离开青岛去了济南,又乘车南下到达武汉。当时去武汉的目的,就是要目睹一下武汉长江大桥,因为毛主席的诗词“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那时,它是“万里长江第一桥”,连接京汉铁路和粤汉铁路,是新中国成立后,在长江上建立的第一座铁路、公路的两用桥。我们通过大桥时正赶在夜里,广播通知,马上就要过桥,关闭列车上所有的车窗,不准开启车门。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只能勉强地看到远处江面上的灯光,眼前一晃一晃的钢梁桥架,耳边巨大的车轮声隆隆作响,心中的憧憬已经荡然无存了。后来,从事了交通行业的工作,才了解到一些关于当年建设武汉长江大桥的真实情况。那是苏联援助的165个项目之一,总设计师是著名的茅以升先生,他在苏联专家撤走,带走所有图纸和有关资料的情况下,顶着压力,克服种种困难,用了两年的时间,大桥终于在1957年10月15日建成通车。
我们住的地方,在武汉东湖的边上,有人介绍,东湖是湖北的国宾馆,是个极美的地方,东湖比杭州的西湖大六倍,据说,毛主席也十分钟爱东湖,是个绝佳的风景圣地。第二天,我们就去了东湖,可是正赶上阴天,已经是十一月初,据说武汉没有秋天,好像夏天和冬天是连在一起的。那天下了一场小雨,温度瞬间降下来,我们站在湖边上,秋风萧瑟,一阵阵冷风吹来,都不用深呼吸,就已经冷得发抖了。看不到湖水,更看不到湖的对岸,眼前一片朦朦胧胧的,好像在云里雾里一样。但有一点很特别,就是无论你在那里,都能闻到一股味道,那是桂花的香味儿,在武汉的江城街道上,桂花总是成串成串枝枒在黄绿相间,人们行走在被这股香甜味道的包围之中。
我还记得去了黄鹤楼,好像没有门票,只记得那首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还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反,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些都和离别伤感有关的诗词。我记得当时的黄鹤楼只有三层,而现在看到的五层,是1985年重新修建。这可惜,那时候没有条件,如果能留下一张照片,应该是多么珍贵啊!
八 畅游长江 船上受伤
我们从武汉出发,乘长江客轮逆流而上,直奔南京。所以选择这条路线,主要是考虑铁路上的人太多,加上秩序混乱,没有一趟列车是按正点运行的,真是难为当时的铁路调度。书芳大姐比我大五六岁,她的话就代表家长,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坐什么车、到什么地方去,基本上都是她说了算。这条航线当年比较繁忙,虽然途中时间较长,但水运的价格比较便宜。我们是踏着浮泵连着跳板登船的,我就觉得船一直在晃晃悠悠,露天的码头,当时设施还十分简陋。
我们坐的是四等舱,船舷的两侧是可以通行的甲板,舱内的床是连接在一起的,上下两层,三等和二等舱在上面,五等舱在下面。船头、船尾和两侧还堆放了不少货物,我记得有桐油木桶和棉花麻包,我还想,这要是遇到大雨可怎么办呢?
站在船上看长江,景色确有不同,江面上船行如梭,有钢铁的轮船,也有一排排立杆张帆的木桅船。江水浑浊,看不到一点儿绿色,和大海的清澈透明简直无法相比。记得在这区间里,轮船还停靠过港口,旅客还可以上岸,上船下船的人很多,形形色色,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我还买了当地的粽子吃,又甜又咸的味道很怪,留下了一点记忆。
我们在船上无事可做,除了看风景,就是打扑克。我发现船舷上一只大木桶,里面装满了金鱼,由于水少鱼多,挤在一起,翻滚着金色的波浪,十分诱人。我观察了半天,好像没有人看管,就回到船舱里和书生商量,找个盛水的容器,去捞几条鱼来。书生帮我找了一个饭盒儿,我捏手捏脚的走到大木桶旁边,伸手一捞,有十几条小鱼就已经收入“囊中”了。也不知道是看见鱼而过于兴奋,还是偷了人家东西才心虚紧张,端着饭盒慌慌张张的往回跑,一下子被正好打开的门撞着,门的把手撞在我的右肩膀上,当时痛得不能伸胳膊,饭盒打翻在地,金鱼跳起一尺多高,心疼,胳膊也疼,我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书芳把我带到船上的医务室,医生给我拿了药,还在脖子上吊了一个绷带,把右手放在里面,医生说,必须按时吃药,不能乱动。书生说,这是老天爷的惩罚,你必须遭点罪受,你这叫自残式认错,就凭这一点,不会有啥事儿的。果然,睡了一觉胳膊就好了,吊在脖子上的绷带,好像是故意诱人好奇,所以第二天就不戴了。
九 浦口轮渡 雨花台过夜
我们在船上渡过两天两夜,到达南京时,记不得在哪里下的船,计划是两天以后转乘火车去上海。那时长江把南京一分为二,分江南、江北两个区,因为没有建成南京长江大桥,过江就只有在浦口乘渡船。从浦口码头横渡长江,大概要20分钟,票价只有四分钱。渡江的船分成上下两层,好像下边都是货物,上面能站人,二楼上还有长排的座椅。因为这里是津浦铁路的终点,北方南下或者从南方乘火车北上的旅客,都要在这里换乘轮渡过长江。还有点儿印象的是,有一个长长的拱形雨篷,长廊的一头是火车站的入口,另一头就是码头,应该是为下雨时方便旅客修建的。
我们随着人群,从对岸港口乘坐的轮渡到这边的码头,有点儿像电影里的遊民。现在南京已建成了6座长江大桥,当年像用那样过江的,也只能在电影里寻找得到。
我们在红卫兵接待站排队分配住宿,大约等了三个小时,眼看着天色渐晚,早已是饥肠辘辘,有人说市里也有接待站,不能在这里继续消耗体力,浪费时间。于是我们就上了去市里的车,一看终点站是“雨花台”,不用商量就到雨花台。那时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雨花台那里的人虽然还很多,但显得十分幽静,松柏环抱的山岗,天上点点的繁星。这里是国民党杀害共产党人的地方,殉难的革命烈士达十万人之多。我们走累了,实在是走不动了,已经是后半夜,我们就在一块大石头上睡了一夜。也许有失对先烈的敬畏,也许是天气变化的原因,第二天早上,我们几个人都打喷嚏、流鼻涕,浑身难受。
记得雨花台的后面有一片竹林,我们在北方生活的人,没有见过成片的万株翠竹,端直秀丽,蔚为壮观。我们便一头钻进竹林中,竹径小路,一片静谧,风雅宜人。谈不上欣赏,可就是看不够,那竹姿竹林,近显远隐,层出不穷,好像还有小亭小景,有点在画中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我被竹子的魅力给征服了。从那儿以后,就开始注意竹子,也慢慢的知道了什么是观竹态,赏竹影,得雅趣了。
十 上海通话 跑马厅再伤
我们早上乘火车从南京出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上海。上海给我的印象非常好,到处都是干干净净,无论方砖建筑的人行道,还是石板铺成的弄堂小路,都被水洗刷地清洁美丽,让我感到特别惊奇的是,马路是可以用水洗的。还有每条路上的名字,文雅大气,江南文化十足,例如漕溪路、万航渡路、浦东路等。
因为来上海串联的学生太多,学校已经住满,上海市政府机关,也腾出了部分办公场所接待红卫兵。我们被分配到上海市团市委所在地,在人民公园和人民广场附近,那里的部分建筑物改建为上海图书馆、上海美术馆。这里是旧上海时的跑马厅,从外观上看,这属于古典造型,外墙是红褐色的砖,有塔化干式柱廊,是欧式的建筑,内部装饰典雅,富丽堂皇。我们是睡在走廊里的地铺上,被褥整洁卫生。后来参加工作后,出差到上海时,曾经找过这个地方,现在早已经改建成上海博物馆,上海城市规划展示馆。就连原来的体育宫,也在原址上建了上海大剧院。
到上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与家里取得联系,因为有了固定的住址,可以让妈妈寄钱过来。在上海红卫兵接待站负责同志的帮助下,到上海市政府办公大楼里,我给妈妈打通了电话,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家里这么久,能和妈妈通话,我还很激动。拨通了妈妈办公室的电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是2224。通话时,我的语言很懦弱爱怜:“妈,你接到我的信了吗?我们在上海团市委……”妈在电话的那边大声说:“我知道了,钱我马上就电汇过去。记住,接到钱就赶快回家,再不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还心魂未定,突然如梦初醒,我现在是在上海,并不在妈妈身边。
在上海的几天里,我们去了虹口公园,也是鲁迅公园,还去了上海的外滩,在南京路上逛商店。在百货大楼里,书建买了一只足球,它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在我们驻地的后院里有一个大草坪,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我们在草坪上踢球,然后大字型的躺在草坪上,有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满足。足球一下子就成了我们最喜欢的运动,每天但凡有点儿时间就跑去踢球。开始分伙练带球过人,后来就摆成球门练习射门,轮到我时,摆正球位,后退助跑,抬脚射门,足球却纹丝未动,我一脚触底,脚趾骨裂,应声倒地。书生、书建、张禹抱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儿。后来看我疼得厉害,表情痛苦,知道伤得不轻,就马上扶我起来,到附近的医院就诊。那几天我只好一瘸一拐的,就像一个刚从战场下来的伤兵。这件事成了一个“笑柄”,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我们几个谈到串联的话题,我就同样被他们糟蹋一番。
第三天,我终于接到了妈妈寄来的15元钱和20斤全国粮票。记得在我们驻地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卖水煎包的,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弄堂口上,只有两个小时,卖完后就收摊儿,十分规律。我虽然吃过早餐,但还是忍不住要去买两个水煎包吃。
在上海时,书芳的同学要自己先回家了,理由是离家的时间太长,怕家里人惦念。还有一件事可以记录的,是姐姐当时也在上海,而且就住在我们对面。有一次,我们接待站在草坪上搞联欢活动,她还来过“到此一游”。回家时我们对上了时间和地点,当时我还问过她,如果你碰见我,能带我和你一起走吗?姐姐说,我可能会给你点钱,但不能带你走,因为那样,同学们一定会笑话我的。
十一 天安门接见 新街口泡澡
11月25日晚上,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从上海终于到达了北京。红卫兵接待站把我们送到新街口小学,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学校里没有床铺,地上铺着草垫子。领队的是位解放军战士,热情周到,给我们分配了住处,还用铁桶盛粥,拿来糖油饼和酱黄瓜,让我们吃饭后,抓紧时间休息,安排的井井有条,比起一路上这是最好的待遇了。
当我们刚刚入睡的时候,就听到解放军通知,毛主席要接见我们!虽然早已经是精疲力尽,但听到这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想睡都不可能了。我们跟着解放军排队集合,他给我们提出了各种要求,这是必须服从的纪律,例如,什么东西都不能带,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不能掉队,在人群中,还不能弯腰提鞋等等。
天还没亮,我们就进入了天安门广场,在天安门的东面中山公园大墙一侧,距离长安街不到10米,前边有四五排人,第一排是解放军。天渐渐的亮了,我清晰地记得,朝霞将天安门涂抹的金碧辉煌,广场上远远望去,人山人海,波澜壮阔。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军装,手里拿着毛主席的语录,有人站起来领着大家,读毛主席语录,高唱革命歌曲,一遍又一遍的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在无比兴奋中度过一分一秒。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尿急,虽然犹豫了半天,还是和书建,窜向后面的厕所。说来真巧,还没有到大墙底下,《东方红》的乐曲突然想起来,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站起来,使劲向前涌,原来的队伍全乱了。大家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震耳欲聋。我俩立即掉头回来,路已经被前面的人堵得死死的,我只能从人们的缝隙间往前看,毛主席站在敞篷的吉普车上,车队从我们面前开过。毛主席挥动右手,身穿绿色的军大衣,好像没有戴帽子。车子刚过去的时候,主席好像侧了一下身子,挥手示意,又转过头向前方了。我眼睛直盯着,到看不见为止,大概有两三分钟。至于他身边还有谁?后边还有几台车?根本一概不知。每次回想起来,毛主席接见我们的场面就像做梦一样。我们是那么的天真浪漫,被周围强烈氛围的感染着,生怕自己不够激进和革命。
等我们来到厕所时,更是人满为患,厕所是用竹席围起来的,我正发愁如何前往前迈步,身边有人使劲的推了我一把,差点跌倒在尿坑里,回头看那人,分明是个剃了平头的女生,满脸凶相,南方口音“快点!(澳牒)快点!(澳牒)”我看见男生就地解决,女生在竹席的后边,眼前完全是另一副场面,眼看着竹席的围墙慢慢地倒下来,我实在来不及了,其中有一半是尿在自己裤腿里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放松了,心里却更加懊恼。
接见的队伍就地解散,等回到驻地时才吃早饭,还是糖油饼和稀粥,因为毛主席接见我们,接待站还给我们每个人增加了一个鸡蛋。在上海时,我因为脚趾受伤,没有洗过澡。就要求去外面找一个洗澡的地方,有人告诉我在不远的积水潭对面就有一个澡堂子。
我就去了新街口浴池,最有意思的是北京的浴池里,有“喊堂”,买票发号牌儿,一分为二给门口的伙计,挂在墙上随后大声喊道:“两位来了,您呐!里边儿请!”无论大人小孩儿都成“您”,换上一种趿拉板儿,在拿一块肥皂头儿,大概有一块肥皂的1/4大小。记得水池子里有三四个,分温的、热的,印象里只花了五分钱。痛痛快快的洗了澡,还知道洗洗衣服,好像在串联的这些日子里,只换过一次衣服,我把裤子和袜子放在盆子里的时候,它们好像都能站立起来。我在新街口小学教室的地铺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这是自从离家以后,第一次睡得最为香甜的一觉。
那天是1966年11月26日。
十二 南观厂告别 大佛寺认亲
第二天早上,书芳叫我,说她们三个要回长春了,问我是不是跟他们一起走?因为我答应陪张禹去见他的姨妈,就说,你们先走吧,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了。书芳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一番。我们先去找了韩福林大哥,按照地址,北京东单三条南观厂13号,我们很顺利的找到了韩福林大哥的家,只可惜他还没有回来,家人说,他好像是去了新疆。出了他家的胡同口,就是协和医院的西门,也是原协和医院的正门。这里距离北京火车站已经不远,我们说好,就此告别,毕竟是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一说到要离开,就觉得不是个滋味儿。张禹本来就爱哭,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书芳说啥也不让我们俩去火车站,就这样,我们在丹东菜市场门口挥泪告别。现在想想,那时人与人之间感情是多么纯洁,多么珍贵呀。
下午我和张禹找到他的姨妈家,在美术馆后边的大佛寺西街,记得姨妈一见张禹就哭了,家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弟弟叫“老虎”,一副憨厚可爱的样子,见了我们就一直在笑,笑得我都不好意思,姐姐说他就是“笑面虎”。姨妈还给我们做了许多好吃的饭菜。张禹本来是可以住在姨妈家的,但为了陪着我,就只好回到新街口去睡地铺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虎带我们四处观光,在天安门广场,我们留下了这次大串联中唯一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张禹的合影;一张是我、张禹和老虎三人合影。每当我看到这篇这张照片时,都能深切的感觉到,我对北京那么深情,北京对我有那么重要。我们还去了中山公园、颐和园和天坛,每天乐此不疲。我莫名的喜欢上了北京,走在北京的马路上,听着北京人的卷舌音,总有种亲切感,就连他们吵架,我都感觉是在说相声一样那么好听。回长春以后有段时间,我仍然不自觉的学北京人带卷舌的发音,叫人听着很别扭。有一次妈妈对我说,是哪里的人就说哪里的话,你说人家北京人的话,学得又不像,再说就真成笑话了。从那以后我才认识到,我当时有多么的幼稚。
新街口小学后来在80年代被改建成北京教育学院附中,我在北京工作时,曾经两次到过新街口小学原址,那里早已面目全非。就连当地曾经有过一个小学,现在都很少人知道了。
1966年12月3日,我和张禹回到了长春。结束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经历――大串联。
铁军2020年6月10日一稿
6月20日二稿
於长春
附录李旭光评刘铁军散文《大串联》
铁军的《大串联》,既是散文体回忆录,又类如叙事文学、章回小说,通篇都带有传奇色彩。如妈妈的放声大哭不准革命,月台走失,被盗金沙滩,黑石礁涨潮遇险,邂逅韩福林,捞金鱼伤臂膀,跑马场再伤,上侧所险错过接见等,留下许多生动感人细节,史料价值弥足珍贵!文革是怎样动荡,《大串联》可见一斑。小小少年,壮游大江南北,只能是使人徒生憐爱!又使我想起福娄拜那可名言:“任何写照是讽刺,历史是控诉"!惟愿央央华夏,子子孙孙,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革命,再也不要让孩子们的母亲,揪心挠肝一样的牵挂……2020.6.21
刘铁军,吉林长春人,长期从事交通规划工作,多有学术论文发表。2013年退休,开始散文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