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淮安走出去的著名学者庞朴教授
——记庞朴教授的一次杂谈
何永年
庞朴先生,1928年10月出生于江苏省淮阴县,1954年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生毕业。曾任山东大学教授、《历史研究》主编等职,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文化与科学发展史》国际编委,国际简帛研究中心主任等职。
关于庞朴先生出生地,一些书籍及报纸直到现在仍说是淮阴县或淮阴区,这是不准确的,他的出生与居住地是清江浦原西长街录事巷西边不远处,与笔者住地相距约百米远,可以说是近邻。他原名庞声禄,是我市一位知名文化老人庞声福的胞弟,兄弟姐妹7人,他排行第二。他的一些情况笔者略知一二。关于他学术上的造诣不必叙说了,有关文章介绍已很多。现就庞老最近一次由浅渐深拉拉杂杂谈话内容简要记录于下。
庞老回顾说,他儿时启蒙于“私立穆英初级小学校”,就在西长街东边过了万字口不远处的清真寺里面,校长盖世英,是当地回民首领。清真寺的大门也就是学校的大门,门槛很高,有五六层台阶。上得台阶,穿过门楼,便是一道影壁。影壁的粉底上,直书四个大字:天堂正路。充当第一位语文老师的是爷爷(祖父),他不仅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而且是把希望全都寄托到我们弟兄身上的人,所以这个老师的桂冠,就非他莫戴了。至于他究竟教我认识了哪些字,现在是回忆不出了,唯一能想得起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教了“天堂正路”四个字,就在我跨进小学大门的第一天。这段儿时经历,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在穆英小学读了四年书,当然认识了不少字。
我的正统古典知识主要得自一位塾师和初中的语文老师。由于日寇入侵,我上过两年私塾,塾师姓程。两年里,读完“三、百、千”、“四书”、《千家诗》和《幼学琼林》,外加珠算的加减乘除和斤两互求,这些都是要求倒背如流的。读算以外,还有写大仿,每天一张,二十个字。大仿写完了送给老师去批,老师除了用红笔在某些字上加圈以示赞赏外,还教我们在字里行间写上许多小字,以充分利用纸张且增加我们的识字量。这些小字,是些不同形义的同音字群,每天一音,字数多寡不等。这种办法对儿时识字的帮助很大。
当谈到节日时庞老说,五四以来,有人就提出我们过四个节日――春节、夏节(端午节)、秋节(中秋节)、冬节(冬至),但没有全部实行。没想到现在可好,来了很多洋节,什么情人节、复活节、父亲节、母亲节、圣诞节、愚人节,我不好说这是媚外,就说是“崇洋”吧!难道我们就找不出自己的节日吗?七夕是多好的情人节啊!我们可要清醒,人家的节日背后跟着一大堆的文化啊!这个现象说明了我们一直还没有走出文化上的弱势心态,在无形当中还烘托了自己的这种弱势氛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一定要自强不息。
我是读经长大的。按理说我这个年龄是没有机会读经的,但在我11岁的时候(1939年),日本人打到我的家乡,办了“新民小学”,要我们这些“亡国奴”去读。当时,我们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坚决不去上鬼子的洋学堂。但是,小孩总要念书啊!于是就出现了很多的私塾。就这样,我到我爷爷的一个好朋友办的私塾去读书。先是三字经、千字文,然后是四书五经――五经我只学了《诗经》,就结束了。此外还读了神童诗、千家诗之类。按我个人的经验,小时候读经,对于进一步了解中国文化,对于长大后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立身行道,有很大的好处。
我们的一些自由主义者是很奇怪的,他们对一些事实视而不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中国现在老老实实地用国际公制,什么“公斤”、“公分”、“公升”、“公里”――可能只有中国人和法国人这样,英美他们才不管你这些,还是用他的英镑、英寸、英里、加仑,他们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啊?所以啊,至少在这方面,现在需要和国际接轨的不是我们中国,而是英国、美国这些国家。
我们的对策就是在经济上和科学技术上去接受,在文化上一定要清醒,要注意保持、建设我们的“软实力”。我们千万不要认为美国的那些东西就是全球的,那其实是美国文化。
鲁迅先生说,中国发明了火药去做爆竹驱神弄鬼,西方却用来做炮弹。 人们把科学技术拿着去毁灭人类好呢?还是用来庆祝节日好呢?这是个问题啊。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弱势的心态里面,唯别人的马首是瞻――人家的科学技术就是好! 我认为科学也有中国科学与西方科学之分。中国科学因为有很多的人文因素,它不会去盲目扩张。我主张要一分为三看。纯西方的不行,纯东方的也不行,要中西结合、两全其美。当然,照现在的状况来看,它是不会主动来和我们结合的,但它碰了壁以后,会来找我们的。比尔•盖茨不会把他的那些东西全部一下子拿出来的,而是今天拿一点,明天拿一点,这就是市场经济。现在西方大国一边在浪费,一边又以邻为壑,把垃圾废料送到别人的门口,自己在自家享受果实。美国为什么不开采自己的石油而从中东进口?日本为什么不砍伐自己的森林而从中国进口木材?
关于中日关系紧张,庞老说,责任当然在日本一方,我们对他们早就宽容了――战争赔款一分钱没要啊!甲午战争我们赔偿了多少钱啊?德国公开道歉,获得了世界的谅解。问题就出来嘛。有人说这是东方精神和西方精神的区别。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哪儿有东方精神?它那是日本精神、岛国心态。其实,我们对他们要求已经够低的了,美国人驻兵我们都没有说,我们只说你不要参拜靖国神社、不要改教科书,因为这会伤害我们民族感情。我们的要求就这点,还不够宽恕吗?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很多国家都认为中国会宣布人民币贬值,然后稀里哗啦把他们全拖垮。但是,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本来很多国家认为中国是亚洲的威胁,从这事以后,都认为中国是亚洲经济发展的契机。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孟子就坚决反对以邻为壑。
有人曾问我:您认为自己是儒家、自由主义者还是马克思主义者?
我回答:都够不上。我是中国文化的保守主义者。 我自己追求的目标就是三句话:文化上的保守主义,政治上的自由主义,经济上的社会主义。不要把这三个东西对立起来。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啊!在文化上绝对不能搞全球主义,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文化,你这个民族就蒸发掉了,或者就淹没在人群当中了。全球主义我们都看到了,可口可乐、肯德基、好莱坞、NBA等等,还有什么“韩流”、“哈日”,把头发染成黄的、红的,什么玩意儿!笼统地讲,自由主义容纳保守主义,主要就是文化上的,不是政治上的。他们的区分就在这儿。所以,我反对政治上的保守主义,但支持文化上的保守主义。我认为文化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这二者完全可以结合。
我对祭祀黄帝陵这样的活动是支持的,这是解决“人从哪儿来”这个精神问题的。有没有黄帝这个人没关系,但是人有这样一种情怀,是压制不住的。我现在越来越想我的妈妈了。如果让一个民族老是想到自己的妈妈,这是一件好事情,它就不会去作恶,不会去集体犯罪。如果一个人老是想到自己的妈妈,那就是一种洗礼,因为任何一位妈妈总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做坏人吧?
1982年,我率先发出“应该注意文化史”研究的时代性呼声;在整个80年代,曾就文化学、文化史、文化传统与现代化诸问题,数十次地发表演说撰写文章,推动文化研究热潮的前进。进入90年代后,我主要从文化现象入手,致力于中国辩证思想的研究,以解读中华文化密码。比如说,从黄帝的传说开始,用黄帝的故事说混沌。用“伯乐相马”来谈认识论,从“庖丁解牛”谈实践论,通过一批出土文物(纺锤)来谈“玄”,运用几个上古文字来说“无”。如此等等。最后当然都要归结到中国辩证思维。我认为,中国式的思维方式,最重要的就是“圆融”,在《易经》上,叫做“圆而神”。儒家称之为中庸之道,中和之德;道家谓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通俗一点说,不妨叫“中华智慧”。说得简单点,可以叫做“一分为三” ,三分法是中国思想文化的特色,是中国思维方法的精髓。
1995年春天,我访问海德堡大学黑格尔当年讲堂,不由得想起黑格尔先生的放言高论,说是中国硬是没有某种“三位一体的高卓的意识”。其实,就在他发表那场著名的哲学史讲演前一百六十四年,中国庐山脚下,一位比他大上一百六十岁的避世僧人,正在撰写一部叫做《东西均》的著作。书中所着重阐发的,正好就是后来黑格尔所常讲述的三位一体的辩证法;其思想的深度,完全可以和黑格尔比翼齐飞,毫无逊色;而且由于早出一百六十多年,直可看成是黑格尔思想的先行。于是,我发了一个宏愿,也可以说准备冒一次大险,决定着手注释方以智这一论著,以飨世人。
(2014年1月12日刊载于《淮海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