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痛 苦”——无 悔 的 选 择
——《张亚明地矿系列报告文学集》出版感言
在新闻与文学的路上踯躅前行,至今已有三十多个春秋,或许永远也难以企及文学应有的高度,花费的精力和时光却不知有多少。那么多年,常有一些同仁与朋友问我作为新闻与文学的“两栖动物”“感受如何”,我唯有两字作答——“痛苦!”
抑或是我们这一类人的宿命,我经常自嘲自己半生与仕途无缘,倒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了解我的人则说“张亚明这辈子纯属自找苦吃。”如果说生活是作家的必需,那么综合素质至少决定一个作家的视野、眼光和高度。从职业看,自高中毕业到大学结束,我从人民公社革委会“干事”起步,先后到矿山、政府机关写讲话,写总结,写经验,写典型。因为很投入,枯燥的公文也常常写得出“彩”,甚至于在省里也曾经拿过奖,所以领导的脸上就常常堆满笑容。但自己却总想释放自己的“个性”,一直对新闻“耿耿于怀”,结果死磨硬缠圆了“记者梦”。从事媒体工作多年,按说只要当好记者、写好新闻就行。但面对那些“易碎品”为载体的奖项和“获奖专业户”的恭维之词,心里始终缺乏满足之感,在实践中还是不自量力地挤向报告文学这条路,新闻采写力图有点文采,通讯纪实追求文学性和强烈的时代感,调进新闻单位仅仅半年,配乐报告文学《孤山情》、电视专题《煤城新姿》便在全国广播电台文艺节目交流和省广电节目评选中分别获奖。就这样越写越痴迷,每每熬到凌晨,直至力竭方才歇息。从此,我就成为新闻与文学相兼的“两栖动物”,拼命“向生活的每一天挑战”,采访、写作成了生活的唯一。
“夜学晓不休,苦吟神苦愁,何如不自闲,心与身这仇”。 唐人孟郊这首诗,短短二十个字,至深至微地道出了追求者自寻苦恼的矛盾心境。大凡艺术的追求,无不经历一个长期锤炼和艰苦探索的过程。从古至今那些名人名家的经历也无不展示了这一普遍规律。以中国之大,当今世上走在文学路上者仍是不计其数,“不务正业”者可能不在少数。究其原因,大都缘在一个“痴”字上,即对文学艺术的酷爱与“痴迷”。我的这种“痴”虽然是“苦不堪言”,但却是身不由己而为之。
首先表现在对于“时代的痛苦”的感知。
“报告文学的痛苦,就是时代的痛苦”。我从淮北平原的农村走来,又经历了矿山“黑色血液”的浸润,深深了解社会底层的喜怒哀乐,清楚社会情绪的激动神经,因此,记者的责任与良知,让我必须坚持为党歌哭,为民击节。我在写作过程中,力求以渗透生活的艺术涵盖力和冷峻审视的穿透力,表现出时代的思想和理性。或为真善美的张扬,或为假丑恶的鞭挞,或为向历史发出的诘问,或为向现实发出的呼唤。在《五沟大贿选》《权力与良心》《悲壮的选择》《311国道劫案备忘录》等“艰难的报告中”,我“记录”了那些“想象不到的罪恶,想象不到的苦难,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抗争,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和想象不到的悲壮”。
在采写《苍天无泪》中,面对百十条铮铮铁骨的矿工兄弟,用那最古老的跪拜方式向法官请求;面对人们赖以生存的政治空间受到“污染”,面对权钱交易结成的“黑色怪胎”与黑社会的不断威吓,我在感受痛苦之余“踏进了雷区”。在弱势群体的苦难面前,我不能保持绅士般的沉默;在无道无忌的权贵人群中,我发出了与其相悖的声音。
在淮北矿区采煤塌陷区二郎庙村,发现80%的村民在危房中度日如年,小学教室屋顶雨天整体坍塌,70老太因墙塌腿被砸断却无人过问,为百姓鼓与呼的良知与责任,我在感伤之余别无选择,稿件发于《安徽日报》,惊动省、市及矿务局领导,拖了五年之久的搬迁安置问题三个月解决;
烈山棉织厂书记李加民见义勇为,身手致残却遭冷遇,记者血管胀痛别无选择,《英雄为何流血又流泪》的稿件见报,又亲自找到市长及市政法委书记斡旋,主人翁成了全国见义勇为的典型,受到江泽民及政治局领导的接见;
还有濉溪县交管理站李从平受贿案、淮北市口子酒厂王先来非法拘禁案……记者忍受着不知多少痛,流下不知多少泪,硬是从人治与法治、体制与现实等角度,顶着压力秉笔喊冤,终使二人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其次是“咖啡人生”带来的“苦涩”。
咖啡成了我人生中一个简单的基调。咖啡是苦涩的,但却能带给人精神的振奋,斗志的昂扬,冷峻的思索……记得我第一次喝咖啡的感觉,就是一个“苦”,像是一种撞击心灵、涩涩的酸苦,真难喝。当时不解:闻起来香醇四溢的咖啡喝起来是这种味道啊?到后来,我却逐渐上了瘾。为什么呢?因为我最苦恼的是时间不够用。
那么多年来,无论是外面如何喧嚣,只要我走进书房,就算走进了自己思索的象牙塔,走进了“忘我”的文字世界里,一道门把我与世俗截然隔开,也就忘记了世界的存在,“要稿不要命的拼命三郎”,是周围的人对我的评价。多年来我从没有过星期天、节假日。冬天写作,过去买不起空调,只能用一条棉被把全身裹住;夏天,汗流浃背,把双脚放到一个水桶里面降温。为了不使思路中断,过去写作为了提神我喜欢喝茶。后来喝茶不顶用了,茶杯里面三分之二是茶叶,喝了几大杯还是困的眼睛睁不开,怎么办?就这样我改喝咖啡。每天晚上,我都要皱着眉头喝下一杯杯中药一样的咖啡,勉强支撑着写到天明。别人喝咖啡都认为是一种享受,我喝咖啡却是一种痛苦。一个夜晚我要喝个两到三次,一次是尖尖的两大汤匙,相当于别人几次的量,甚至有时一夜喝十袋雀巢咖啡之多,有人说我是“用咖啡打破了人体的极限,拉长生命的链条。”所以,每当一篇文章杀青之后,既有一种卸掉肩上巨石顿感轻松的释然,也有一种全身被掏空的感觉。在写作神华集团《挺起中国煤炭工业的脊梁》一文时,我一个星期靠着咖啡苦熬支撑,《刘建民,一座沉默的大山》写好了,又创下两天两夜和衣而卧的纪录。
超常的付出,严重损伤了身体。前年五月份,在接到“全国危机矿山找矿”这一重大题材的采写任务之后,我马不停蹄收集素材,连天加夜采访写作,痛风病突然猛烈袭来,手指脚趾红肿,关节疼痛难耐,右腿肿的一按一个深深的“坑”,医生警告说“必须休息治疗”,但我硬是忍着病痛的折磨,在“玩命”中捧出了4万多字的《挑战与抉择》、《重扼下的牧歌》的报告文学。这两篇“全国危机矿山找矿大扫描”,多层次、多视角的反映了在我国矿产资源危机的警报拉响之后,共和国决策层运筹帷幄,危机矿山找矿取得重大突破的全过程,以大开大合的表现,波澜壮阔的场面,纵横捭阖映射出华夏民族的精神力量。产生的较好的社会反响,又让我忘记了病痛。
我喜爱读书,就如喜爱我的生命,珍视友情,就如珍视我的骨肉,倾心写作,就如恋人一样忠贞。为了安宁,为了创作,我有时要避开尘世的喧闹,避开纷杂的交往,避开应酬的浮躁。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要牺牲一些不足惜的应酬和酒局,把自己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用到极致。记得去年身体不适去协和医院就医,医生警告我说:赶紧戒掉咖啡,否则不利于你的痛风病和胃病的康复。我当时听了诚惶诚恐,下决定停掉咖啡。两个星期后,因为任务太紧,禁不住又端起了咖啡杯,医生的叮嘱也顾不上了。我在想,如果哪天连咖啡也不能喝了,我的文字生涯恐怕也就停止了。
最后一点,就是面对现实的无奈产生的“心痛”。
诚如王兆军所说的那样:“写纪实文学是麻烦的,也是很危险的,对于作家来说,这不是悲剧,因为作家已完成了自己的人格,悲剧的意识只是在社会,什么地方包得最严,什么地方就更黑暗。”
“为尊者讳”是古训,也是现实。我们每个人在数千年“古训”的熏陶和数十年的政治运动中神经早已打磨得十分敏锐:人和人性、社会和时代的复杂性、多样性,不容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更别说那个“白纸黑字”。要“讳”的不单单是作为人的“尊者”,还包括那些尊者济济的时代或社会。虽然说“与党与民,忧患与共,歌哭与共,是记者应予牢记的职业道德”,现实生活中却是“改革难,写改革亦难,批评难,表扬亦难。”面对复杂的现实社会生活,坦诚地说,我有心灵脆弱的一面。在我将咖啡当药喝的时候,当我回想那些“草民”无助眼神敲击键盘的时候,我的内心却比咖啡还要苦涩。
多年来的文字生涯,让我深深感受到中国的“官本位”思想不知毒害了多少人,毁掉了多少人。那些掌管他人命运又自以为是的“公仆”们,往往希望踏着虚幻的政绩、动听的歌声寻觅“进步”的台阶,因此,当我不肯昧着良心为他们唱赞歌、当我的一些文章洞开了某些真相时,那些浑身释放着森然王气的“官痞”就把我宣布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文学有其特殊的社会功能与深刻的担当,没有担当的文字,只能游离于快餐泡沫。以自我灵魂的思索冲击社会的情绪,这才是文学的价值所在。往往有些时候,某些官员要按照自己灰暗心理的文字修改,无疑就是抽掉了文章的灵魂,徒剩了一具愧对事实真相的空壳。《五沟大贿选》的发表就很典型,尽管有市、县检察院的法律文书作为依据,尽管采访了大量的知情人及贿选背景,也尽管很多客观真实的内幕并没公之于世,但仍是刺激了该县主要领导人的敏感神经,认为此稿没经他签字就发表,“严重干扰了他那里的大好形势,”并直接在县里大会宣布,“如再来我县采访,正面宣传我们欢迎,批评报道概不接待……”自我灵魂的单纯表述。
羞耻感是人类最重要的美德之一,中国很多有良知的人则常常痛苦于自己不能畅所欲言。面对一个个金钱与强权凝结的强大对手,“哑鸣”——我的这个笔名,就饱含着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痛苦和无奈。这是因为,当我不得不写那些‘遵命文学’、人情文章时,当那些芝麻大的优点和成绩被放大镜投射到文字中,又被人们津津乐道时,我的脸就会一阵发热,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当我陷入伪美、伪权、伪崇高、伪浪漫、伪君子等涡流不得不“与领导保持一致”,说了一些违心的话、写下一些违心的文字时,面对人们质疑的眼神,我会感到一种尴尬,一种悔恨;当我用记者、作家的良心发出了呐喊,写出文章不能发表时,面对弱者无助的祈盼,我的灵魂会痛苦,我的心会颤抖……
还有,作为一个“生产者”,面对那些一味迎合部分读者窥视心理、撰隐私秘闻、献媚权势的市场“畅销产品”,面对那些走向了逍遥之娱、走向了自然欲望和人性放纵的“宠物”,面对一些朋友“你想名利双收,就要调整你的作品形式和内容”的规劝,无奈之余也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痛”。看看那些充满物质和肉体的“产品说明书”,要么是“情节离奇”、“触目惊心”、“先睹为快”等醒目字样,要么是“疯狂娼妓”、“黑色魔窟的诱惑”,“三女一男狂欢之夜”、“××官员的堕落”等招人眼目的词眼,加之彩印广告上倩女的酥胸,浪妇的大腿,露出的半个乳房……如此等等,于是乎“产品”出名,文章出名,当然作家也“名利双收”。
“调整你的作品形式和内容吧”——想着一些朋友的善意规劝,面对现实我曾身心疲惫,也曾多次产生阵阵空虚、阵阵茫然,到底是追求思想的深度、精神的维度呢,还是哗众取宠、媚俗?但阵痛之后我仍是无怨无悔:“报告文学”是什么?是对真实生活给予艺术地再现?还是给艺术增添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既不能也不想把“报告文学”变成一个半虚构式的作品,又没有能力在真实的前提下使它变成一件纯粹的艺术品,我宁可让读者引哭了,也不想让读者睡着了,十几部“产品”起码没有亏心之作,一字一句都是自己人性探寻的自我完成,都是独立自主的“品牌”创造,既没有“转手倒卖”夹带“私货”之嫌,也没有哗众取宠之心。尽管缺少装潢,缺少刺激,但毕竟是“与党与民,歌哭与共”的产物,毕竟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真实折射。或许我的“产品”在文学史上不会留下位置,但存在就是存在,善恶美丑,自有后人评说,在这个时代的转折点上,我毕竟留下了一个文学作者自身的良知。
生活的表象多姿多彩,生活的内涵纷繁复杂。三十年花开花谢,三十年春华秋实,走过了痛苦,也享受了欢欣。
有人说当今中国文化是一种缺乏精神维度的虚假文化,当代文学是不敢直面现实的“缺钙”表达,文学的审美理想已经转换为市场化和消费性的存在,因而呼吁当代中国作家要进行“灵魂的突围”。在报告文学的追求中,从喜爱文学到尝试写作,我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我信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虽则我力求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创作题材不拘一格,不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留下的脚印弯弯曲曲,思想内容深浅不一,艺术表现也在很多地方留有新闻的直白和简约,但感到自慰与欣然的是,我一直在一个自我挣扎或自我反抗的路上不断行走。这个挣扎和反抗是否具有审美意义,还是由读者去评判。我坚信,哪怕是孤独地在荒原上一锹一镐地开垦,只要不懈地伴随时代的脚步舞蹈,不失文学的责任和呐喊精神,敢于抛弃虚假媚俗的现实主义,该追求的追求,该参与的参与,该苦恼的苦恼,坦荡而直率,充实而酣畅,就不会给自己留下遗憾;只要勇于关注人民的欢乐和叹息,骨髓里始终流淌着说真话、言真情、为党歌哭、为民击节的钙质与激情,即便是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倾刻化为尘埃,也会灵魂安然。
伟大的时代造就不同凡响的业绩,广袤的国土永远演绎不完精神盛典。这么多年常去西部,面对广袤西部的戈壁、雪域、山川、江河,让我感受到中华民族的魂魄与壮美,也体验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在金钱变成全社会最高意识形态的时候,拿起激浊扬清的鼠标,呼唤久违的激情、理想与信念,扫除人们心灵中空虚冷漠的阴霾,是我们每一个作家都不应回避的社会责任。无论文学园地热闹还是沉寂,春暖花开还是霜打寒凝,任凭商品经济大潮冲击得花残枝枯,疲软萎靡,文学苦旅仍然不乏执着守望的歌吟,仍然是行人如云步履匆匆。
中国作家最难写的是当代性。虽然我的耳边不时响起比利时诗人伊达.那慕尔的声音:“我将穿越,但我永远不会抵达……”,但作为记者,总要审视时代的善恶与美丑;作为作家,总要寻觅生活的亮点与折光,我仍愿带着累累伤痕的灵魂远行,自知前方面对的是更多的“未知”与沉重,但我仍愿义无反顾地去“解读”,去反映,因为——生活在召唤!
(2009年3月5日 写于全国两会召开之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