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儿时希望得到而没有得到的东西,会在潜意识里形成缺憾,这个人在以后的生活中,或许会付出一生的代价去弥补。
——作者
一
高山的月亮仿佛就挂在树梢上。田世高和他的表哥几个细娃娃,争先恐后地爬上树,吵闹着要摘挂在树梢上的月亮。被从坡上回来的父亲骂了回去。“天都黑了,爬树摔死你!你们几个娃娃真是异想天开哟!月亮都能摘得到么?还不回去!”
田世高家住杉树湾。那是一个神奇偏僻的地方,地处鄂西南,与湘西、川东接壤。山峦重叠、奇峰耸立、沟壑纵横、江河罗织、峭壁悬崖。儿时的田世高常被堂兄田世新背着大人,带他到半山腰那从岩石中伸出的古槐树上,双脚勾着树干,身子悬空头朝下,称为“倒挂金钩”。这样的视角俯瞰山下:山上还有积雪,山下已是另一番景色,河流、梯田,像撒落地上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亮发光,樱桃花、桃花、梨花、油菜花、野刺花,五颜六色,漫山遍野,恰似妈妈纺织的“西兰卡普”。田世高回到家把看到的景象告诉二叔,没想到惹了大祸。二叔揪住堂哥的耳朵,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摔不死你们,以后再带高娃子到崖边去玩看我打断你的腿!”
几个细娃娃成天和二叔家的那头大黑山羊混在一起,黑山羊见了田世高,咩咩地叫着朝他迎上来,成了田世高儿时的好朋友。他们上山玩耍一定会带上这头大黑山羊上山吃草,山羊嫌田世高走得慢,就用头轻轻地抵他的屁股,催着他走。山羊头上有一对大角,堂哥们把要带回家的苕藤子挽成坨后套在羊角上,一拍山羊的屁股,喊声:“走!回去!”山羊乖乖听话地往家里走,回到家山羊在院坝里咩咩一叫,家里人就出来帮它卸苕藤子。
田世高和几个堂兄常和黑山羊比劲抵角,大哥双手扳住羊的两角使劲抵,山羊毫不让步地低头前进,最后赢家多半是大哥田世新。
“大哥好凶!”儿时的田世高最佩服的人是大哥田世新。轮到最小的田世高和山羊比劲时,黑山羊站着不动,低着头让他抵,也不往前走,二叔说:“它怕把你摔倒,让着你呢!”几个哥哥却讥笑地伸出小指说:“孬!孬!”
二叔说,“你们有用?咋个读书你们都搞不赢他呢?二天他当官,你们只配给他提鞋子。”
从关口小镇到田世高家途经的地名,用一句话概括:十里长槽,五里新溪,三里过江水(郭家水),两里杉树湾,就到了他们家。田世高家周围果树、竹林环抱,院落坐西朝东,按照地方传统建筑结构的吊脚楼木屋。四井口屋,住他父亲兄弟三家人。他家住在南面厢房两间,楼下为猪圈牛栏。出门朝北走约20米处有个岩洞,洞中清泉潺潺,除供他们屋场人的吃水,用水却要到三四里路外的岩洞湾去挑。一大早,他的父亲吩咐他这个七八岁的劳动力,必须先把水池挑满后才能去上学。
学堂离他家五里路。学堂的老先生姓冉,穿长袍,从不开笑脸。听说学问很高,什么四书五经他都读过。这时,先生一边读着课文“关关雎鸠……”一边从座位的走道巡视而过,转身时连珠屁,一步一响。同学们都忍俊不禁悄悄地笑,唯有田世高和同学高才友笑出了声。田世高轻轻说,“先生是个打屁王。”被回过头的先生听见了,满脸严肃,像念书一般拖声延气地说:“打屁是口气,笑屁无志气。”
田世高和高才友越发忍俊不禁笑。
先生气愤地拿起桌上的篾片儿说:“你,还有你,都给我站出来!”先生要惩罚他们打手板儿了。
高才友吓得由笑转哭了,还没打下去,就哭喊手打断了。下一个,大家等着看田世高的闹热。其实他也怕,但为了在同学面前绷面子,也为表示对先生的反抗,他事先在烘笼里抓一把炭灰在手心里。先生喊:“伸出左手!”一板打下,手板上的炭灰四溅,先生越发生气打得更狠,“伸出右手!”一板儿打下去,炭灰溅得先生一脸。同学都笑了。先生看他很硬,哼都不哼一声,也没有哭,无奈地一摇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感叹:“哼!你狠,不怕死!长大可以去当兵。”
没想到,高小毕业后,田世高家出了祸事,他父亲上高山挖树疙蔸不幸摔坏了腰,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瘫痪在床上,再也供不起他进县城读初中的学费了。他母亲一个人需要帮手,种地、放牛,他无奈,只有回家帮母亲干农活。
田世高的父亲在三个兄弟中排行老大。二叔三个儿子:田世新、田世福、田世寿。幺叔两个姑娘:田玉玲、田玉英。田世高家就他一个独子。父亲年纪最大,而他在叔伯弟兄中最小,因为他父亲回乡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才有他。二叔、幺叔都是庄稼人,没读过书。唯有他父亲读过子曰。“民国”六年田世高的父亲跟随东乡刘尊五组织的农民武装起义,1000余人攻打县城。因内奸破坏,攻城失败,做伙夫的父亲侥幸不在死伤的200余人之列。后来他父亲当了逃兵,一是挂念在家守寡的母亲;二是不赶回家怕绝后。他父亲在外闯荡数年,空脚两手回乡怕人笑话。他选了个冒死的办法:趁军营无人,偷了个废弃的手榴弹挂在腰杆上,闯入正在数钱的事务长面前,事务长被父亲腰杆上的手榴弹吓得不敢动弹,眼看着父亲拿了一叠钱径自离开。等来人抓他父亲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父亲出外闯荡长了不少见识,开口闭口给他们摆龙门阵都离不了“薛仁贵”的故事。他常嘱咐田世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逼迫田世高刻苦读书,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
父亲虽然瘫痪在床上,仍然不甘心唯一的儿子就这样在家务农。他从老辈人得出的经验:“养儿不学艺,挑断箩脚系。”既然没钱供他读书,儿子必须学一门手艺。于是,父亲好不容易人托人,说定了让田世高到赖家作坊学徒。田世高不肯去,听说学徒不是件轻松事,不仅受师傅管束,不听话要挨打。但他终于拗不过父亲,只得去了。
二
赖家纺织作坊有三个徒弟一个师傅。一个名陈俊杰的师兄比田世大两岁,比他早一年来赖家作坊学徒,他家离田世高家两里路。陈俊杰和田世高两个人的上头,还有一个大师兄,大师兄是师傅家族的晚辈,名赖昌顺。师傅也是赖家的同族,铜鼓人。他一天不说两句话,对徒弟尤其凶。赖家作坊织的是白官布,比一般家庭的小织布机织出来的布纱要细密得多。大师兄负责将织好的布染色,陈俊杰负责浆纱。十四岁的田世高个子矮,又初来乍到,每天的任务是早起扫地,包括院内、作坊、和赖家住房外面,扫完需要个把小时。扫不干净是要挨骂。后来师傅教他倒'碎壳'(即用纺车将棉纱转成一个个小纱棒,也叫锭子)以备装掕织布用。他倒出的锭子不是紧了就是松了,好多都自动散了纱,不能使用。师傅看了发脾气,“没出息的东西!”朝他头上打了两磕拽儿。
打得太重,他躲在门背后哭。陈俊杰劝他说:“我刚来时也没少挨师傅的打。”师傅嫌他倒不好锭子,又叫他跟师兄学浆纱。几大排水坨坨的棉纱,用棍子穿着使劲把浆水绞干,这活要的是体力。田世高人矮、手小,几乎双手吊着棉纱棍,使不上劲不说,绞出的水从头上、袖子上淋下来,湿透他棉袄。绞过的棉纱还得陈俊杰帮他重绞。浆纱虽然比倒锭子还苦,田世高很愿意和师兄陈俊杰在一起。
田世高和陈俊杰同睡在角楼铺有包谷壳的地铺上,田世高不知在哪里弄了几本破《聊斋》小人书,他们夜里偷偷点燃蜡烛看书。一旦听到楼下咳嗽,立刻吹灭蜡烛钻进被窝。田世高比陈俊杰认识的字多,他给他讲书里的狐狸精,鬼怪之类的龙门阵。他们俩夜里挤在一起,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田世高讲完聊斋故事里的狐狸精《青凤》和一个后生的爱故事后,附在陈俊杰耳边说他心里也藏着一个秘密。田世高一副神秘而甜蜜的样子。陈俊杰逼田世高说出心里的秘密,田世高伏在陈俊杰的耳边悄悄说,说他心里装着一个女学生。
那是我寒假第一次闹着要跟大人去赶场。从杉树湾经花果坪、双门楼子、深窝坑、石滚坪,到新溪小镇,来回四十里。赶场是一件辛苦事,但对我这个细娃娃赶场是巴望不得的事,我每次赖着要跟大人去赶场,大人有不准去的种种理由:没有鞋子穿,没有像样的衣服,还说怕街上人多搞丢了。我满13岁这一年的暑假,刚好小学毕业,父母终于允许我跟着上街赶场,我高兴极了。
赶场的头一天,大人要准备山货、各种土特产,卖了土特产买盐,买针线,或为我买毛边纸、笔墨之类。出门前母亲会将我打扮一番,把我脚上沾满泥土破出棉花,母亲称为“抱鸡娃儿”的鞋缝补一下,裤子的破洞缝补一下,脱下汗褂连夜赶洗后烤干让我穿上。父亲背了一背篓块块柴,母亲背了一背篓柚子和干核桃,我拎着一个装有十个鸡蛋的小竹篮,一切归一,全家人上路了。
从新溪上了古道,古道连接恩施、湖南、四川、贵州等地,逢场很热闹,来来往往赶场的人很多。有卖水果的,有从石滚坡下来卖米的,有背小猪或赶胚仔猪来卖的,有卖兽皮药材的,有卖各种山货的。男女老少,穿着五花八门,有穿长衫,有穿短褂,有穿补疤衣服,还有打赤膊的。行走在古道上的有挑夫、背夫、抬滑竿的,有马帮驼队,还有留长发的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父亲说是景阳河天主教堂的神父。
突然,我身后石板路上传来磕磕的响声,人们纷纷朝路两边闪开,父亲一把将我推到路旁,我回头看,让我眼前一亮,看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高大的骡子,骡子背上骑着一个大约和我年纪相仿的漂亮小姑娘儿。她的穿着打扮,在一片破衣烂衫的行人中尤为耀眼:人长得斯文秀气,整齐的刘海下一张清秀、白净的脸,身穿月蓝色滚边绣花掐腰大襟,大襟下垂在马背上的黑裙,黑裙下露出一截穿白色长筒袜的圆润小腿,脚穿发亮的黑皮鞋。骑在骡子背上小姑娘儿,随着身体的晃动齐耳短发也一甩一甩,更显神奇。黑亮的一对眼睛无视两旁的路人,牵马的汉子故意放慢脚步在路人面前炫耀。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个背箱子的人。路人散开两旁,形成长长的队列为她开道,仿佛皇家公主出行。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她,直到骑骡子的小姑娘儿完全消失,列队的路人才开始散开。等她们走过去后,就有人议论开了:
“是湖南有钱人家的小姐,到省城读书的。”
“是建始县城的女娃子下施南府读书的。”
我好吃惊!女的也可以读书?长得这么乖,穿得也好,还可以骑马。那副模样确实让我惊呆了!是我在山里从不曾看到过的。我一直目送着那骑在骡子背上一颠一颠,腰肢随着轻轻摆动的女学生背影,直到她走完一条街,消失在转弯处看不见了。
这场面虽然只一晃而过,可在我的脑海里好像装进一帧画,这帧画永不消失,从此嵌在了我幼小的脑海里。
陈俊杰听后哈哈大笑,一拍田世高的脑袋,说,“看不出你这家伙人小鬼大呢!”
田世高没有作声,只是望着从楼顶缝隙那挂在高空的月亮,暗自傻傻地笑。
三
赖家纺织作坊,陈俊杰和田世高终于没能坚持下去,都感觉在这里学徒既苦,又没有趣,从早到晚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活路总也干不完。这样下去,像钻进死胡同的猫——永远找不到出路。一天晚上,陈俊杰悄悄地给田世高说,“我不想干了,我想跑,你若不想干也可悄悄溜,我两一块到四川去。”
田世高一听,吓了一跳。他有点儿害怕,说:“我怕师傅晓得了打断我的腿。”
陈俊杰家离赖家纺织作坊不过二十里地,他父亲做木匠养活他和三个姊妹。比起田世高家,生活还算好点儿。
一个深秋的晚上,陈俊杰决心偷偷逃跑了。他悄悄告诉田世高:“莫做声,我先走,你若想跑,到我爷爷家找我。”他举起两个指头,一再强调“我只等你两天!”
田世高开始不敢想,等陈俊杰一走,他的心马上动摇了。
陈俊杰不敢回家,怕挨打。所以先躲到他爷爷家里。只要听到狗叫,他便从窗洞里往外看,等了一天,以为田世高不会来了。第二天天麻麻亮时,狗叫得厉害,田世高果然来了。他满身泥土,头发被露水打湿,背了个黑不溜秋的包裹,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声音急切地问:
“师兄我们往哪里跑?”
陈俊杰的爷爷晓得田世高也是逃出来的,说:“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敢跑!师傅晓得了打死你们不抵命!拜师签过生死合同的呀,你们还不赶快回去!”
爷爷见他们两个正在商量到四川巫山去呢?还是?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巫山在哪里,只听大人说过这个地名。
爷爷看他们两个是铁了心不愿回去了,无奈。又想到,谁不是凭自己去闯。他从床上草席底下摸出一块洋钱塞到陈俊杰的手里说:“赶快走,把这点儿钱拿去做盘缠,人是江湖口是路。路上你两个各人放精明一点儿!”
他俩趁天还没亮之前匆匆走出铜鼓包,生怕后面有人追赶似的,都不敢说话,只顾赶路。直到天又已渐渐黑下来,这个晚上,连月亮也似乎在躲着他们,整个天空都黑洞洞的。这时,他们才感到异常的害怕,不是害怕天黑下来会迷路,本来他们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要有路他们就走。他们害怕夜里碰到豺狗。陌生的山路,树林被夜雾淹没了,一座座黑越越的大山像巨型怪物要把两个渺小的身影吃掉似的。因为他们心里没有底,如同层层叠叠大山望不到尽头一样。鞋走破了,肚子饿得呱呱叫,他俩惶恐地硬着头朝前方走。他们心里明白,一旦离开家乡和父母,如同一条船被砍断了缆绳,无论碰到多大的风浪只能靠自己了。主意是陈俊杰出的,可是他突然有了想转回去的念头。田世高反而坚定地说:“我不敢回去,若回去瘫痪在床上的父亲定会气愤地抄起身边的小板凳朝我头上砸来,逼我回赖家,跪在师傅面前求情。”
想到回去的后果,他们俩犹豫了。平常出主意都是陈俊杰,这件事上田世高比他胆子大。他说:“是死是活绝不再回去。”他们各自在山林选了一根探路的棍子,敲打着给自己壮胆。他们走出了山沟沟。
在路上,田世高把临逃走前赖辉翰(老板读书的小儿子,田世高常替他写作业)偷家里送他的那锭棉纱,换了一顿饭吃。陈俊杰身上仅剩爷爷给他的一个洋钱了,他们不能再花掉。凡是发现有人家的地方就上门乞讨。两个半大孩子,一副可怜诚实的模样,总会有人同情,给一个红薯、半碗麦麸粥什么的。若在树林里天黑,就钻进岩隙,或树洞里过夜,若有人家就央求在人家猪圈歇一宿。他们又走了两天,终于到了路人告诉他们的施南府的一个县城。
他们还没进城天已经黑了。他们住进路边一家小店,店老板问他们到施南城做什么?田世高灵机一动脱口说:“到施南的清江中学(他早听说这所学校)去帮老板送信。”他们在店里混过一夜,第二天他们心中无底,心想:到这里干什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田世高说:“还是先去城里看看吧。”陈俊杰说我们得想主意骗过店老板好脱身。陈俊杰故意将荷包里的一枚洋钱抖落到地上,然后对老板说:“我们上午去清江中学,下午回来。”他暗示田世高把一件破白褂子和一个布口袋挂在床头上。田世高说:“东西寄在这里,明天一起结账。”老板没有看穿他们的脱身之计。
四
他们饿着肚子,没有目的走在陌生施南城北门的一条的老街上。街上行人稀少,有背盐卸货的,有坐在门口打草鞋的,有肩挑背驮卖力气的。有大约一二十家出售草纸和土碗之类的铺店。他们一路东张西望地走着,偶然,田世高看见一家铺店的板壁上贴有一张白纸,有两个人正在看。他走近一看,上面写着“湖北绥靖总司令部陆军医院招收娃娃护理兵”。他们正好符合年满十五岁以上,有小学文化的条件。他们高兴获得了这个机会,决心去试试。记住上面写的报名地点,南门外“天后宫”。他们一路问去,果然找到。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穿着军衣的大个子,姓刘,有人喊他班长。他问陈俊杰和田世高,是不是来考护理兵的?他们答是的。他递给他们一张纸,叫他们把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文化程度以及为什么要来考护理兵写出来。他们紧张得手抖。写完交给那人。那人说田世高的字写得不错,就是身体太瘦弱了点儿。问他们吃饭没有?田世高说有两天没有吃了。那人带他们到“武圣宫”,在木盆里刮出一碗剩饭给他们。他们俩拼命地狼吞虎咽,还感觉没吃够,趁别人转身,一个拿着饭瓢,一个端了饭桶,用舌头添里边的饭粒。
陆军医院设在天后宫。走过一片操场,迎面是数十级的石阶纵向而上,石阶上是宽敞的四合院,大殿位于正中,道院分布两侧,庙门向南临街。格子门窗上浮雕的各种精美图案已经斑驳模糊,大殿的正中供奉有天后娘娘(妈祖)塑像。殿院中有许多七弯八拐被细娃娃们爬得溜光的古树,最大那棵白皮斑驳的古树,人喊它为搔痒树。只要用手搔树身,树叶就会似笑一样瑟瑟发抖。院中那一口石板镶成的大水井,常年流水不断,水质清凉。他们每天饭后总要舀一瓢水喝,感觉和他家乡杨家湾的水一样清甜凉爽。田世高和陈俊杰有了落脚处,有了饭吃,他们第一次尝试到了掌控自己的能力,感到很幸运。
天后宫住有几十个残脚断手的伤员,不断发出呻吟,有的呼天喊地嚎叫,有的破口骂人。病房充满臭烘烘的难闻气味。据说都是被共军炸伤的残疾军人。三天后,他们看到有一个伤员被抬出埋葬了。田世高和陈俊杰被安排的任务是扫地、洗伤员换下来的脓血糊糊的绷带,院里的矮树枝上挂满白色绷带,待干后又继续用。
一段时间后,姓刘的班长叫田世高和陈俊杰去学护理。教他们护理伤员的有一个男护士,和一个女护士,男的名张宇浩,女的名卢萧月。比他们俩大两岁,个子比他们高。他们提早来一年,同是国民党绥靖总司令部陆军医院招收的娃娃护理兵。田世高和陈俊杰向卢萧月和张宇浩学习怎样解绷带,揭敷料,清洗伤口创面,伤口上药,怎么缠绷带,贴胶布,包扎等等。卢萧月和张宇浩看他们是新来的,像哥哥姐姐那样的耐心教他们。很快田世高和陈俊杰也学会了护理。轮到田世高第一次给一个大胡子伤员的腿换药,他因为紧张,揭纱布手重了一点儿,那个大胡子伤员骂道:“哎哟!老子日你先人!”那伤员用另一只脚一下将田世高踢出一丈多远。他的后脑勺撞在墙上,立即鼓起一个大包。张宇浩连忙扶起他,并责怪那伤员:“没有哪个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会的,人家不正在学吗!”
田世高喜欢看书,善讲故事,为人忠厚,个子瘦瘦的,脸相和五官长得很逗人喜欢。卢萧月和张宇浩都很喜欢他。卢萧月是当地人,他家住碧波峰下北门二街街,父亲是剃头匠。兄弟姊妹多,家境不富裕。逢年过节,邀陈俊杰和田世高到他家去玩,她父亲留他们在家吃饭。他父母还给田世高碗里夹菜。田世高看到别人的父母,他开始想念起他离别两年的家。但他不愿回去,说要等将来有了点儿出息后才回家看父母。
逢休息时,田世高和陈俊杰两人爬到县城最高处,名叫碧波峰的山上玩。碧波峰岩石丹赤,绿树葱茏,烟霞掩映,鸟鸣花间。他们坐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田世高给陈俊杰讲书上的故事,说,唐代李白流放夜郎国时,途经夜郎,就是在这碧波峰把酒问月。
陈俊杰问:“你怎么晓得的?”
“书上看到的。”
陈俊杰羡慕田世高知道的真多。他小小年纪比陈俊杰心思多。他们由此东拉西扯地谈到未来和个人的命运。陈俊杰相信老辈人的话:
“由命不由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中只有三斗米,走遍天涯难满升。”
田世高和他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认为是“由人不由命”。人决定命运。陈俊杰不赞成。他和田世高争论得脸红筋胀。陈俊杰说:“我爷爷常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田世高说:“我爹说,天底下有穷人和富人,富人住城里,他们读书,做官,属命好,有福气的人;穷人一辈子在乡下种田,读不起书,是苦命人。我们两个生长在大山沟,属于苦命的人。我们逃出家门,总比在作坊挨打好。我爹说薛仁贵开先也是穷人,后来不是也做了将领嘛,还娶了宰相如花似玉的女儿王宝钏做媳妇呢。以后说不好我们也会改变命运。”
陈俊杰说不赢田世高,他晓得田世高倔强起来,三条黄牛都犟不过他。
五
时隔不久,医院的传令兵吩咐田世高:“从现在起,你每天上午在医院招呼病人,下午到院长家去做事。”这段时间,田世高和陈俊杰很少碰面了。
田世高被带到院长的家,一栋民宅瓦房,里面很宽敞。院长姓韩,太太是个胖女人,说话温和。院长问过他的情况后,叫他每天下午到他家打扫卫生,洗痰盂、做杂事,兼做不太称职的通信员(传令兵)。院长太太说,你还要帮助洗几件衣服。田世高一个下午的时间没有一点空闲。在他之前院长家有一个勤务兵,因为太苦开了小差。院长有一个在读初中的姑娘,是院长的掌上明珠,放学回家就在爸爸面前撒娇。田世高来不久,这个掌上明珠就在他面前称主子,衣服要他洗、皮鞋要他擦,干脆连作业也要他帮她做。他帮她写作文,写了她改,改了他誊。院长看到后说:
“他做了不少事,你莫难为他了。”
“我要,我要!”女儿撒娇地说。
田世高在心里说,你算什么!我见过的骑骡子女学生比你娇贵多了,你要有她长得乖,我愿意效劳你一辈子!
时间一晃又到端阳节了。卢萧月喊陈俊杰到她家吃粽子。田世高看出来了,卢萧月实际上暗恋上了比她小两岁,相貌堂堂、单纯憨厚的陈俊杰。她总想借机会两个人单独见面。每天分发的餐食对于正长个子的陈俊杰当然是吃不饱,卢萧月看出陈俊杰的那份餐食不够他吃,一边假装说她的一份饭吃不完,问陈俊杰是否愿意帮忙,一边分给陈俊杰一小半。憨个子的陈俊杰好像没看出来卢萧月是在疼他。卢萧月好不容易想约他端午到她家单独见面,比大姑娘还腼腆的陈俊杰却偏要邀上田世高。田世高开玩笑说:“我才不愿意给你们当灯泡呢!”
这天,一个姓朱的药司跟他们说:“你们莫乱跑,马上要行军了,好多东西要装箱呢。”
果然次日部队开发到利川的一个名“谋道”的小镇住下了。安顿好一切,不知道这段时间是因为这里病人少,还是在等上面某人的指示,医院除了学习整顿,仿佛并没有什么事做。田世高和陈俊杰乐得自由自在地玩。
一个姓张的班长邀了几个护士兵去炸鱼,连陈俊杰都去了,田世高也要跟着他们去。姓张的班长说,“你去干什么,xx大一坨。”田世高心里好委屈,但不敢顶嘴,他没趣地走开了。后来,陈俊杰告诉他:“幸好你没去,骂你的那个班长眼睛炸瞎了。”田世高说“活该,恶有恶报!”
离开利川谋道前,田世高差一点开了小差。他们住地的斜对面有一家纸货店,店里的文化用品不少,田世高开始在那里买纸和信封想给家里写信。他见店门口有个姑娘手里拿着一本书在专注地看,他凑拢去想看,那姑娘盯着他不说话。他鼓起胆子找她借,她向店里一呶嘴,“找我爸借。”田世高朝店里望了一眼,不敢进去,就走了。再次到店铺买东西又碰到这姑娘。姑娘主动问他:“你不是要借书吗?这书看不看?”他高兴地接过书一看是《杨金花夺帅印》,他说我看。姑娘久久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直到他离开。两天后,田世高去还书,未见到姑娘,姑娘的爸爸站在店内向他打招呼,要他进屋坐,问他是哪里人?成亲没有,为什么当兵?他说逃出家门的。姑娘的爸爸上下打量他后说:“你们部队快要开走了,你若不想当兵,就到我这里来,给我帮忙管铺子。”
“谁敢当逃兵。”他说。
姑娘的爸爸又说:“等部队开拔临走时你就躲到我家,包你没有事。”田世高心里一下子紧张了,这话说得太突然,他根本来不及想,回去后,他在心里闷了几天。眼前出现了供他选择的两条路,他犹豫了几夜没睡好觉。他再次到店铺里,姑娘看到他后又问他借不借书?叫他进屋里,说:“爸爸叫你留下,你愿不愿?爸爸说你想读书还可以在我们这里供你读书,你将来可以当这个家,我爸就我一个姑娘。”
“我不敢!”田世高的心咚咚跳。
“你答应了我就给爸讲。”
“嗯……我想想。”田世高尴尬地起身要走,姑娘顺手在桌上的碗里拿了两个鸡蛋硬塞在他手里说:
“你回去想吧,莫对别人说哟!”
田世高独自望着皎皎明月,拿不定主意,心里七上八下,直到月亮躲进云层看不见了,他才回到床上躺下。
没过几天,部队向四川开拔。一大早,部队打从纸品店铺门前经过时,远远地,田世高望见店铺门口的父女俩在店铺门前,目光一直在队伍里搜寻,发现他后,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两盏探照灯,照得田世高睁不开眼睛。他不敢直视父女俩饱含惋惜和失望的眼光。他羞涩愧疚地低下头,快步跟上队伍。队伍向万县方向走去。田世高虽然内心歉疚,对不起父女俩,但他不能贪图近路,想到今后日子还长呢,虽然他不知道前途是否还有更好的光景,自己毕竟才起步,无论怎样他要继续他的由人不由命的尝试。
六
到四川的途中,田世高和陈俊杰分开了,田世高被分配跟随朱药师运送药物。路上情况很糟糕,三五成群的兵,匆匆地超过他们,慌乱地往前赶路,一路上有抬滑竿的,带家眷的,有当官骑马的,有对挑夫背脚子走慢了吼叫的。路上有被扔掉的花被、枕头、衣物和各种杂乱的东西。
经过两天的路程,来到万县的江边。田世高第一回看见江,一眼望去,“啊!好大一条河哟!”有人告诉他这是江。江上有大船和小木船,陡然听到呜——呜——的鸣叫声,他问卢萧月,是什么在叫?卢萧月说是大轮船在叫。这一声轮船叫,把两边的山都震动了,也把田世高从行军的疲劳中震得精神了。他觉得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对他都那么新鲜。听人们说这地方名“五桥”,山下江边有个大洞是造枪炮的兵工厂。他们沿江向右边走,看见对面好多房屋,江中有行走的轮船和停泊的轮船,码头上有好多人拥挤。田世高低一脚高一脚地跟着跑到江边,上渡船过了长江,向万县城里走去。下了渡船,在码头的石阶上他一眼看见了朱药司,明明朱药司在后面的,怎么走到他们前面来了?他见了朱药司,感到好亲切。朱药师关切地摸着他的头说:“小鬼,走累了没有?”他跟随朱药司在三马路到高笋堂和二马路交汇处的一大栋房子里住下了。
朱药司吩咐田世高,就在这里不要乱跑,好好守住房里的一堆药物和医疗器械。田世高一个人待在一大堆药品及医疗器材房里不敢走动,人地生疏,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一连几天又没见到朱药司了。他正着急!这天,朱药司一个人匆匆地到田世高守药品的房间,亲切悄声地对他说:“时局变化了,你莫乱跑,可能解放军要到万县了。”
田世高听了害怕,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也不要怕!解放军对医生、教师、记者、穷人是保护的。守好这些医疗器材,到时自有人来找你的。”朱药司走时给了田世高两个洋钱。一再嘱咐他别乱跑。
朱药司的这番话,田世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解放军是什么样子的人。朱药司的到来去,恰是黑夜中一亮即逝的闪电,之后留他在黑夜里一无所知。他不敢出去了,每天只好躲在仓库里看他带来的小人书。没有人来找他,吃饭也没有人管他了,加上陈俊杰和他不在一个连队,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他感觉被所有人抛弃了。他的一切全又落了空!如一个努力的攀岩者,未达顶峰中途掉落下来。果然是由命不由人啊!他心想。他便有些后悔当初没留在父女俩的铺店里……
直到一天下午,朱药司领着几个穿军装的人来到药品仓库。朱药司对其中一个高个子,操外地口音,喊着政委的人说:“我们是自觉在这里等待解放军的,是等待解放的……”政委握着朱药司的手说:“很好!”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些情况后,朱药司领着他们到仓库搬运医疗器材,并要田世高收拾背包跟大家一起走。
他们走到三马路出头的沙河边一个大屋子的军训队。田世高才知道他已正式成了解放军的一员。
这个部队是1949年支援第二野战军解放四川万县的部队。原来,田世高他们是由朱药司安排,就地等待解放,由一二四师政委把他们领到军训队的。田世高没想到,朱药司竟然是地下党。军训队里和他相处的人个个都很亲切,几乎像久别归家似的感到温暖。田世高好似绝处逢生,更惊喜的是陈俊杰也在这里。他俩抱成一团,都欢喜得哭了。
七
军训后,田世高和陈俊杰被编到第一排,排长李继民,东北人,大个子,尤其喜欢听田世高讲故事。这段时间,田世高和陈俊杰在解放军的大部队里,飞快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年轻人,个子长高了,身体也长得壮实了。生活有保障,又都是年轻人,每天在一起训练很开心。
班长宋佑志将田世高的铺位安排到他的左边,将陈俊杰的铺位安排在他的右边。班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宋佑志也是南方人,其他都是东北人,他们说湖北话,其他人很难听懂,所以,田世高不仅成了东北兵的翻译,也成了他们的好朋友。后来,他们班又新来了一个四川忠县的敦实小个子,名赵雷,他人机灵,又幽默,能在肚子上运气功,运气时肚子鼓起好大一个包,在肚子上画了个笑罗汉,并且用手托着鼓胀的大肚子在寝室游走,逗得全班人开心大笑。他们还在寝室里摔跤,比扳手劲。摔跤东北兵个子大,占优势,扳手劲他们扳不赢田世高,因为田世高小时候常和家里的黑山羊比劲,黑山羊几乎成为他儿时的陪练。
在部队里过第一个阴历年,吃团年饭后一起唱歌,本来是非常快乐的除夕夜,田世高躲着哭了,班长问他:“谁惹你了?”
“报告班长,没人惹,我就是想流泪。班里的同志对我很好,张祖海每晚还替我盖好被子,陈俊杰晚上还给我打水督促我洗脚,简直找不到我要哭的理由。”
班长笑了,“没有理由你哭什么?”
“报告班长,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流泪。”
其实,田世高悄悄告诉过陈俊杰,这时他想到的是到处寻找他的父亲。自他逃走后,父亲背了干粮跛着腿追撵,撵到铜鼓包,没见到人,又撵到施南府,仍不见人,又撵到利川谋道,问到结果后又说已去了四川。他父亲才怏怏地回去了。这是他最近给家里写信才晓得的。
在这种和谐有趣的气氛中,他和陈俊杰也比以前开朗活泼多了,他俩给东北兵唱他们家乡的民歌,“黄四姐”:
黄呀四姐呀!
你喊那啥子嘛?
我给你送一个花帕子。
要你那个帕子干那啥子嘛?
戴在妹儿头上呀,
行走又好看呀,
坐起有人瞧呀奴的娇娇儿。
哎呀我的哥呀,
送了这么多!
东西一个小情唦,
何必这样说。
后来全班人都会唱“黄四姐”这首民歌了。小伙子们都各自在心中设想自己未来的“黄四姐”是个什么样子。唯有田世高心里的那个“黄四姐”是早已进驻他心里的——骑骡子的女学生。想着黄四姐,夜晚失眠了。窗外的月光射到他的床上,他呆呆地望着月亮,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像月亮里住的不是嫦娥,是那个女学生。
这段时间,部队除了训练就是帮老百姓做事,扫雪,搬运废钢铁等等。万县解放后的1950年全国解放了。解放军转到新的任务-——搞大生产,垦荒。田世高开始有了情绪,抱怨:“当兵不打仗,耕地种田我不如回家去搞,何必在部队呢?搞去搞来,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农民。”
八
抗美援朝开战后的1951年7月,部队宣布放弃生产,每天进行野战训练。听了抗美援朝动员报告后,整个部队展开了声讨美帝的宣誓活动。田世高和陈俊杰首当其冲地报了名。田世高不仅因为他已提升为副班长了,除了报国,他认为这正好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机。一个农民的儿子,逃出大山多不容易啊!他想过了:要么牺牲在战场,不给家乡人丢脸;要么立功,改变前途命运。这两种结果他认为都值。总之,他不能失掉这个机会,不能空脚两手回乡让人笑话。他像当年父亲的性格。
部队开赴朝鲜,出发的前两天,田世高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但始终摆脱不了其中的一根主线。——假若我牺牲在战场?父母的赡养倒是其次,有国家照顾,可他心中的那个女学生……永远再见不到了!仿佛他曾与那个女学生有过海誓山盟。其实只见过一次,那个女学生却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中。从不信神的他,居然突发奇想,夜里一个人偷偷摸到对面的武圣庙,他悄悄跪在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他拿缘分赌生死:若和那个城里女学生有缘,将不会死在战场;若与她无缘,他肯定牺牲在战场了。
……
田世高从朝鲜战场负伤撤回到祖国安东时,昏迷中,他以为自己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了,直到医生微笑的面孔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你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听出这是医生说的话,他才相信他依然活着。原来,他浴血奋战经历了四个战役。因多处受伤,于1952年10月18日从朝鲜被撤回祖国安东(丹东)在医院治疗。虽然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已结束,但他恢复身体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上不能真正地摆脱硝烟弥漫、炮火纷飞的战场。只要一闭眼,仿佛又回到上甘岭战役中,人就在枪林弹雨中冲杀,嘶喊。陈俊杰因负重伤双腿不能动弹,他一面呼叫着联络,一面往前爬,“班长!——班长!——我动不了啦!”硝烟弥漫中他听出是陈俊杰的声音,而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凭声音摸索去,他一边呼喊陈俊杰,一边爬到他身边,他不顾陈俊杰强烈阻止,坚持由他背着陈俊杰,继续接替牺牲了的班长宋佑志,指挥全班战士坚持战斗。——敌人冲上来后,他把陈俊杰拖到一个隐蔽的山沟,扑倒在陈俊杰身上,躲过敌人的枪弹……
一睁开眼睛,脑子里满是陈俊杰、宋佑志等那逗人喜欢而又温和的面孔。“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的好兄弟啊!我得去看看他们!”他激动起来。被医生和护士按在床上。
一闭眼:他又好像正执拗地,脸红脖子粗地,和陈俊杰争论由人由命……
忽而田世高脑子里又出现了被困黄草岭的一幕:他们躲在黄草岭的一个坑洞里,敌机不断在他们头上轰炸——突然,一块巨石被炸落下来,堵住了坑道洞口,坑道的人上不来了。田世高在坑道上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大树上,另一头放到洞里先救政委,赵雷和下边的同志帮助被救的人捆牢腰部的绳子,上边的同志往上拉,拉上来几个战友后,上面的人走路不稳把一块石头踩翻滚下洞内,眼看着砸在正要走出洞口的小个子赵雷,顿时,鲜血染红了洞口的泥浆……
“赵——雷——!”凄厉悲壮的喊声震动了黄草岭的山峰峡谷和峡谷间那轮血红的月亮……
又好像看见赵雷用气功在肚子上鼓起一个大包,包上画了笑罗汉,他滑稽地捧着大肚子游走,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夜里的梦呓声,闹得医生护士不得安宁。通过心理医生对伤员进行心理疏导,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平息。
田世高痛心地回想到:出发前,全连七十八个人,回国时他们班仅剩下自己和陈俊杰两个人。他的好兄长憨厚的大个子陈俊杰下身瘫痪了。班长宋佑志英勇牺牲,活泼可爱的小个子赵雷,从此定格在他的脑海里,无时不在他闭上眼后,千万次的出现。
田世高立特等功,获二级英雄称号。他总觉得他的荣耀相当于是赵雷、宋佑志、张祖海等战友,用生命换给他的……田世高虽多处负伤,但都不致命,经过两年的治疗、康复,治疗调理,于1955年基本恢复了健康,被派到全国首次义务兵征召工作队。1958年被分配到地方县兵役局任参谋。
田世高转业到地方的一年里,基本忙于“抗美援朝英雄事迹报告会”到各地各单位演讲。说实在的,他好不容易从战争的梦魇中解脱出来,不愿再回顾浴血奋战的场面和战友用肉体之身抵挡机枪口的惨景。演讲一次相当于对他结痂的伤口刺痛一次,仿佛他的幸存,亏欠了牺牲的战友。后来,经过这样日复一日的演讲,成了熟悉的套路,惊心动魄的真实场面讲成了故事,用肉体堵住敌人的机枪口讲成了英勇壮歌,身经百战的他成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思路清晰,表达生动、口才极佳的演讲人才。每天沉浸在雷鸣般的掌声与鲜花的海洋里。
同属战斗英雄,相貌堂堂,一米八的个子,曾被许多姑娘追随,还不曾恋爱过陈俊杰,再也站立不起来,从此靠轮椅走路。在四川医院做护士长的卢萧月闻讯后,多次写信要来照顾陈俊杰,都被陈俊杰拒绝了。她只好写信给陈俊杰的战友田世高,要他劝说陈俊杰。
九
一天,“抗美援朝英雄事迹报告团”在城关镇中学操场的一次演讲,台下坐有黑压压的数百名师生,英雄事迹报告团的演讲尤其受到师生们的热烈欢迎,台下掌声不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主持人宣布:“向抗美援朝的英雄献花。”
“全体起立!立正!敬礼!”报告团立即列队站到台中。
这时,从学生队伍中整齐地走出一列手捧大红花,约十五六岁的女学生。她们来到队伍面前,按照一个对一个的排列站定后,准备给志愿军胸前佩戴大红花。田世高微笑着面对献花女学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突然,离奇的事发生了!站在他面前的女学生让他眼前一亮,他惊异地发现给自己戴花环的这个女学生酷似数年前曾让他胸中波涛翻滚的那个骑骡子女生。他被她那张熟悉的面孔惊呆了!整齐的刘海下一张甜美、白皙、秀气的脸,圆润的嘴唇,眼睛若一汪泉水……这张熟悉的面孔,埋在他心里数年,无数个日子在寻找的骑骡子的女学生,出现在他面前……
女学生给田世高佩戴大红花时,因为他个子高,女学生踮了脚够不到,他弯下身来,让她戴花的一瞬间,他的下颚无意间轻轻触到女学生松软的头发,黑亮柔软的发丝,丝绸一样的柔顺,犹如抚摸初春刚长出的柔柔嫰草一样的感觉。他本能地睁开下垂的眼睛,迷醉的目光在这片黑色的发丝下窥见了她白净、细嫩、长有茸毛的光滑脖颈,顺着柔和、粉白的线条延伸下去,消失在鼓起的碎花衣衫里。他的眼光自然地落到他胸前系花的一双手上,第一次看见这双白皙、柔嫩、纤细的手指,完全不同于指关节突出粗糙蛮黑的乡下拿锄头女孩子的手。他生平第一次和女学生离得这么近,感觉到她的呼吸正喷在他的脸上。他嗅到从她腋下逸出的淡淡清香的体味,那体味渗入到田世高的皮肤里面……他凝神屏气生怕惊动了她,心里仿佛忽地升起了紫色的火焰,感到骨头里充满泡沫,并伴随着一种无力的恐惧,以及哭泣的强烈愿望,恨不能让时空从此凝固,永远和女学生这么面对面站着……
时间持续不过几秒钟,田世高竟然在这几秒钟里感到了这突如其来陶醉的种种滋味。但他巧妙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面部没有丝毫动容和激情的表现,仍以一个英武庄严的军人形象竖立在队伍里。在这几秒钟里,他有些神魂颠倒,一种奇特的、充满沉醉的情愫充斥了他的血液。眼前的这个女学生的出现,使他深藏在心里的骑骡子女学生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女学生。他并不认为是取而代之,而是那个骑骡子女学生在他记忆里由模糊变得更清晰了。仿佛从远影转为近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过了数年之后,她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难道这是十三岁那年田世高见过的骑骡子女学生?还是和那个女学生长得太像?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巧合吗?这难道不是奇缘?若不是奇缘为何在田世高生命中再次出现?这么巧合呢?……不能说是巧合,他认定是今生奇缘,他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定数的,绝不是巧合,他相信缘分这个东西。他将这秘密藏在心里。
人的记忆有两种:一种是在自己的心里巧妙地再现出来;另一种是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在黑洞洞的眼皮里边,和你心爱的面孔一模一样的复制品。田世高大约就属于第二种吧。
十
田世高十五岁离家,二十四岁从部队转到地方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回家时他特意穿着军装,给父母亲戚都买了礼物,拎着一口大箱子,下车后,还得步行三十多里山路。他行走在熟习又陌生的崎岖山路上,回忆起他当年出走时的那种落魄和无助。曾发誓死活不再回乡,没有想到还有出头的一天。而现在,他带着“衣锦还乡”的喜悦和自豪的心情,哪怕翻山越岭仍健步如飞,急迫地渴望见到离别数年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
到了他熟悉的将军岩,情不自禁地对着将军岩行了一个军礼。刚走到关口小镇,落山的太阳如挂到树梢上的大红灯笼热烈地迎接着他,立即给他披上了一层光亮,荣耀得他睁不开眼睛。石板小径犹如为他的脚下延伸出的云梯。金秋的十月满山遍野呈现金黄,山崖两旁的映山红花如成群的少女列队向他献花。山脚下的清江清澈如一面镜子,把山路连同田世高的倒影投入到了水面。家乡真美啊!是家乡赋予了他,还是他赋予了家乡?为什么儿时他竟没有感觉到呢?他的还乡已经传到十里长槽,五里新溪,三里过江水,两里杉树湾他的家乡。一路上,不认得他的人惊奇地问他找谁。他习惯了不时夹着东北话的口音,称呼乡里的人老乡,认得他的人久久凝视着他,
“大伯,田世高您认不出来了?”
“哦——是田家娃儿呀!”
挖土的、砍柴的、放牛的、修路的、挑水的,远远地隔着山梁、隔着沟坎喊:
——“田世高回来了!”
“田家失踪的儿子回来了!”
“抗美援朝的英雄回来啦!”
这山传到那山,顿时传遍了整个家乡。田世高这身神奇耀眼的军装,走在山间小路上特显威武,仿佛惊动了四山五岳,点亮了一方山水,像这地方出了个秀才或状元一样,家乡沸腾起来。田家的两个堂哥两个堂姐,以及他不曾谋面的堂嫂、姐夫以及侄男侄女一大帮人,在离家还有两里路的新溪迎上了他。他和他们拍肩搭背地拥抱之后,他们便把陌生面孔一一介绍到他的面前,让小娃娃们叫他幺叔、幺舅。娃娃们羞涩地纠正说,“不对,是解放军叔叔。”
踏进自家的院落,田世高感觉院落矮小了许多。见过二叔、幺叔,最后才轮到他和父母拥在了一起。二叔、幺叔也都老了,但他的父母更老且驼了背。父亲见了他,老泪纵横,母亲盼他哭瞎了眼,见他荣耀归来,他们又悲又喜,高兴得手脚无措,当他是国家的大人物,像《红楼梦》里的元妃省亲样,给他让座,倒茶,恨不能行君臣礼。他说,“您二老坐下,不要对我客气,我是您儿子。”
田世高发现这些年二叔、幺叔两家不仅添人进口,还都加宽了住房,唯有他家的房屋越来越破旧了。听父亲说,土改时由于他曾在国民党的部队当兵,所以分不到好田。想着自己出去的这些年,两个老人无依无靠,被人欺负,他心里也特别酸楚!晚上,关了门他们一家三口才开始说自己的话,他对父母简单讲了这些年的经历,重点谈到了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体验和当时的心情,牺牲了好多的战友这些事情。父亲听得吓呆了,用惊惧的眼光望着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仿佛要把他从战场中拉回来。
“我的儿呀你不能死!”母亲听得泪流满面。
“我是独子,可以不去,但我是正宗的志愿军,战争给了我命运的转机,如果我光荣牺牲,国家会给你们养老。”
“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我们的儿!”
“我不是还活着吗。”
二老转啼为笑。他给他们说,开赴朝鲜战场之前他在武圣宫许过愿,并没有说为缘分生死许的愿。他父亲立即说:“菩萨保佑了你,那么多人死了,你命大!明天一定到武圣宫还愿。”
由于田世高衣锦还乡,区长、乡长都屈驾上门慰问,更何况左右村邻,他们极尽恭维奉承。转弯抹角的亲戚一时纷纷上门,父母被这些荣耀冲昏了头脑,仿佛一夜间成为暴发户,足以弥补十年来所受的孤独和欺凌,好像他们家刹那间转了运,已大大地超过了二叔、幺叔两家人之合,以一抵十的能量。二叔当着他几个哥哥的面验证他曾经说过的话,“我说过世高二天当官,你们只配给他提鞋子,这话灵验了嘛!”
他三哥田世寿问“高娃儿,你现在说话的口音我咋个听不懂了?”
“那我还没说东北话哟,说东北话你更听不懂。”
田世高父母穿着一身簇新衣服,脸上挂着为儿子骄傲的笑容站在门口。
接着,前来给他提亲的纷纷上门,田世高只是笑而不答。父母亲也着了急,说,都二十四五岁的人了,还等什么?要他让他们尽早抱孙儿。
照乡下人的要求挑选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硕壮女人,生儿育女继承香火。爱情是城里人享受的东西,乡里人不懂爱情。
记得田世高还在读小学,仅十三岁时,家里大人就给他说好了一门亲事,女方叫金桂,大他三岁。这一年,家里备好了猪蹄子,桃片糕,面条等。到女方拿回“八字”,说是生庚八字好。他虽不喜欢这些,但觉得跟着大人来往多一处走动。从这以后,每年都要拿礼品去桂花坪给亲爹亲妈(岳父岳母)拜年。有一回,在亲家家里和几个细娃娃玩耍时,其中两个大一点的细娃儿说,走,去看你的媳妇子去!田世高说不去,他们说,她偷看了你,你傻呀,你也把她看一下。他们把田世高往灶屋里拉。一进门就看到那姑娘的侧面,屋里漆黑看不清楚,那姑娘见人来,一阵风从侧门跑了。大娃儿说,她到火坑屋去了,他们又把田世高推到火坑屋,那姑娘害羞地拿火钳拨弄火,故意坐在黑处,看到他们又来了,便压低声音说:“看么子看!有么子好看的!”她把火钳一丢就走了。其实,他也不想看,乡下的姑娘不看他也晓得,蛮头疙脑的,脸黑、嘴厚、手粗,长得不斯文秀气。
田世高父母毕竟是山里人,眼光短浅,不晓得外面还有世界,天外还有天呢,以为人到这个世界来仅仅是受苦受难,像这里的大山一样长在这里就不能再移动了。世上有受苦的人,也有享福的人。他田世高既然跳出了山沟沟,就有享受城里人生活的权利,他为什么不能找一个细皮嫰肉、秀气斯文的城里读书女孩享受爱情呢?山里人凭什么天生受苦?他父亲又是他那一套话,“命中若有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就不信由命不由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农民难道是与生俱来的吗?他不仅摆脱了农民的命运,而且要娶一个地道的城里读书的女孩子,让他的子孙不再是农民。这几乎成了他毫不动摇的追求和信仰,而他正在向这个目标迈进。有朝一日,带一个城里的漂亮女孩回乡探亲,让他们看看田世高,英雄配美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十一
自那次奇遇后,田世高开始设法打听那个女学生,可学校上千多名学生,从何问起?况且以什么借口打听一个他不知姓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学生呢?到学校去找一个只在他心里隐藏而对方根本不认识他的女孩子,人家岂不当他是神经病。他在心里琢磨了好几个不眠夜晚,几乎要让他发疯!“……菩萨呀!你不能背信弃义,我拿缘分赌生死,对你许过愿,既然你留下我活在人世,你得兑现我与女学生的奇缘,否则我要到三义宫,闹你一个地覆天翻……”
刚眯眼就做了这个荒唐梦。他不能怪神不灵验,已经出现过巧合或是奇遇,这不是已经给他指引并画定了一个范围吗,他所要找的女学生就在城里这所学校。
于是,田世高几乎是每个周末下班后就沿着学校这条老街散步,看到学生放学走出校门,他马上逆行在人流之中,像河里的石头,迎着河水从他面前流过,他的眼睛像渔网一样把所有的女学生过滤一遍,仍没有出现他想要见的人。不时有学生说“解放军叔叔好!”他一时不知所措,敬礼不是,回答不是,显得很滑稽。他再不能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这条街上闲逛,这与他身份不相称。
多日的闲逛,田世高看见离学校约五十米的地方,一堵残墙的空地处,置有一草药摊,卖草药的摊主约五十岁左右,不太像民间草药先生惯常的样子,架着一副断了一只腿的近视眼镜,身材瘦长,凸肚、驼背,如七弯八拐的手杖,一副落魄的文人形象。手里捏一本破油渣似的《本草纲目》,以此为依据向顾客推荐他的草药。随时有人围着药摊,有买药的、问病的、咨询的、治病的、扎针灸的,总之,皆是相信民间土单方能治病的人。
看见草药摊,田世高想到自己不时隐痛的枪伤,虽无大碍,逢天晴落雨旧伤复发,他想弄点跌打损伤之类的草药泡酒。
摊主见他是一个军人,又是新顾客,所以对他客气中带有小民见官的那种唯唯诺诺。他说明是旧伤复发,摊主推荐了好几种草药,说毒蛇泡酒,喝了包好。乌梢蛇、金钱白花蛇等毒蛇酒,可祛风除湿、舒筋活血、解毒止疼的作用。并翻阅《本草纲目》给他看直行字条画了红线的段落……
后来,田世高常去买药或闲聊,当然是怀有双重目的,一是试试草药的灵验;二是利用草药摊为掩体,便于等候放学路过的学生。但仍然没有寻到关于那女孩子的线索。倒是和摊主混熟了。
摊主姓沈,人喊他绰号“沈灵丹”,大约是灵丹妙药的意思吧。后来田世高和沈灵丹聊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因为曾有过部队的经历,在他身上仿佛有曾经对朱药司的感情。
十二
据沈灵丹说,他原本是湖北鄂城人,在国民党十五军的医疗队担任药师。抗战时期在水码头上认识了一个孤单飘泊的漂亮年轻女子,名杨金枝。杨金枝是国民党总司令部一个团长的小妾,部队打仗开赴前线,丢下她没有了依靠。沈灵丹当时是国民党15军军医药师,在战乱中他们认识,结为夫妻,生下两个漂亮女儿。家境还算富裕时,家中一切有保姆照料。后来,沈灵丹因针灸把赖团长六岁的小少爷扎成聋耳,坐进牢房。
出狱后,沈灵丹回到家里,欣喜地敲了许久的门,门被他敲开一道缝,屋里的人问他找谁?他发现屋里的人没一个他认识的,别人也不认识他。原来,他入狱后的两年里,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听人说他老婆已跟人跑了。于是,他着急到处打听他的两个女儿在什么地方。担心她们成了流浪的孤儿。他终于从他过去喊着桃子的保姆那里,得知他走后的两年发生的情况。
他老婆杨金枝又恢复了好逸恶劳的本性。按照她的生活原则:漂亮女人来世上不是为了受苦的。孩子属沈家骨肉。于是,她把两个女孩子暂时托给曾经在她家做过保姆,谎言骗过桃子,偷偷地跟了一个绸缎商人私奔离开了万县。
大女儿只有五岁,小女儿两岁。都说她这个做母亲的真狠心。听街坊说,大女儿像小妈妈样成天带着两岁的妹妹,“姐姐我饿!”,“姐姐我冷!”冻疮让妹妹的手红肿成泡粑似的,姐姐撕下破布条把妹妹的双手缠成两个坨,背着妹妹到处找妈妈。
据大女儿说:有一天,她们终于盼到妈妈回来了,虽然回来得晚,弥补给她们的是带回好多好吃的东西。次日,妈妈嘱咐她带着妹妹莫乱跑,说坐牢的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叫她们若等不到她回来,就去找以前带过她们的保姆桃子姨妈。
“妈妈你到哪里去呢?”大女儿问。
“妈妈出去有点儿事。”大女儿从没有看见过妈妈像今天穿得这样漂亮:碎花旗袍,空花高跟皮鞋(抗战时美国人的救援物资),抹过油的头发又黑又亮,搽过胭脂的红扑扑脸上好像哭过,眼睛仍红肿着。妈妈又开始抽烟了,她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心神不定地摸着她和妹妹的头。妹妹抱着她的腿像往常一样要撵她的脚,妈妈塞了颗糖在她嘴里才算哄好。妈妈心事重重的,说走又好像动不了步,趁我们去抢那些吃的东西,没有注意的时候她走了……
保姆桃子气愤地说:“她说过几天就回,我以为去牢里探沈先生呢,结果一去就没回来。听说跟一个商人跑了。扔给我这么几个钱,指望我拉扯她的两个娃儿长大么?哼!她是享福享惯了的人,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都割舍得下……”
左邻右舍说杨金枝守得富贵,守不住贫穷。污泥一样的妇人!偏偏生养了两个洁白如玉的漂亮女儿。杨金枝要是守得住清贫,耐得寂寞,将来两个女儿长大了有她的福享。
沈灵丹找回了两个女儿。他又当爹又当妈靠卖草药抚养两个孩子。生活虽然艰难,但仍然视两个女儿为掌上明珠,尽一切努力送她们读书。大女儿读书特别聪明,肯用功,正因为儿时受到母亲抛弃她们的伤痛,所以长大很懂事,发誓一定听爸爸的话,刻苦读书,长大了撑起这个家,让吃过苦的父亲享福,让抛弃她们的妈妈后悔。
沈灵丹一边替田世高配药,一边摇头叹气地说:“唉!大女儿倒是给我争气,考上了地区师范,可供她读书的钱却成了问题,钱从哪里借?糊口都难,更莫说供她读书!谁懂得一个做父亲的有多难啊!”
正闲聊时,一个背着背篓从河里洗衣回来的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喊着爸爸,说拿钥匙,沈灵丹从上衣袋掏出一串钥匙扔给那小姑娘。嘱咐她回家煮饭。
田世高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顿时惊呆了!认出这正是那众里寻她千百度的女学生。他问:
“这是您的女儿?”
“是呀!”
他惊奇地望着来拿钥匙的小姑娘。
沈灵丹发现他惊奇的眼光盯着女儿,问:
“怎么?您认识她么?“
“不不不……”
田世高从惊奇中缓过神来。原来他要找的女学生就是沈灵丹的女儿。沈灵丹是他父亲。他暗自庆幸:“这太好了!这不是缘分么?否则,会鬼使神差这么巧合?”
沈灵丹父女俩没有注意到穿军装顾客的惊喜万状的面孔。小姑娘拿了钥匙转身离去。那一刻,田世高如同发现了夜明珠,不但照亮了他的心胸,也照亮了整个山城,他放眼望去,从没有发现这个山城有这样美丽,天空湛蓝高远,树木苍翠欲滴,灌木丛中遍布茶花、刺梨花、映山红,山花争艳。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河水碧波荡漾,仿佛一下子山水都变得明媚起来。
田世高转弯抹角地又扯到应该让女儿读书的事情上。说:“您有这样听话的女儿,既然考上了,一定要让她去读书。”沈灵丹依旧只是叹气摇头。“这样吧,费用我先替您垫着,等她读书回来再说吧!”田世高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愿意资助沈灵丹女儿上师范学校的费用。
“哎哟,哎哟,那怎么好意思借您的钱!”
田世高看出,他话说得客套,但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于是坚定地要资助他女儿的学费。
沈灵丹当时感激得恨不能给田世高磕头,说他的大恩大德,容当后报,等手头好转一定如数还他。田世高哪还考虑还钱的事,能供给他女儿读书,有这个效犬马之劳的机会他恨不能给沈灵丹磕头。这至少让他有个接触她家人的机会,无疑是为自己架起一座接近那女孩儿的桥梁。待水到渠成时,说不定沈灵丹自己会提出,愿把女儿许配给他呢。
田世高像一个放了长线,稳坐岸边的垂钓者——极有耐心等待他的女神。
十三
沈灵丹的大女儿沈梦菊,一个单纯、活泼、漂亮,被学校公认为校花。她正值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像初春时刚冒出枝头的一朵花蕾,在阳光雨露中快活地成长。她渴望读书。尤其在师范学校,都像她一般年龄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充满青春活力。这些年轻人不曾经历尘世的污染,和生活的艰难。更不会考虑未来的人生,正是一个对未知充满奇幻异想的年龄。在她们的世界里,一切都新奇、阳光、快乐,无忧无虑。像一排迎着朝阳的树苗,健康、快乐地成长。在师范的两年,沈梦菊感觉那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她最喜欢音乐课,同学都夸她有一副好嗓子,学校里朗诵、合唱,她总是领唱的女生,领唱的男生是班上学习最好,最活跃的班长赵建宇。学校的演出,男女朗诵或领唱的搭档,基本就是她们两个。前四句由男女生一人一句领唱,后四句大家一起合唱:
男: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女: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
赤胆忠心为人民。
众:不怕千难万险,不怕山高海深,
高举革命的大旗,巨浪滚滚永不停,永不停。
歌声雄壮、整齐、铿锵有力。
他们正值十六七岁的年龄,像路边阳光下刚生长出的一排小树,在阳光下无忧无虑茁壮成长。他们单纯活泼,朝气蓬勃,充满青春活力。沈梦菊希望自己能永久生活在平静、平和、没有尘嚣的这块净土里,像婴儿安睡在摇篮里一样。
然而,师范的两年,飞快地一转眼过去。直到毕业的前半月,沈梦菊才从快乐中突然惊醒,感到这种快乐日子要结束了,失落让她恋恋不舍,毕业——如一个正玩掉魂的孩子,被凶恶的继母拖回去挨打一样的不情愿。她像一棵小树,天性适合生长在校园这个苗圃里。同学们纷纷互赠照片留言。班长赵建宇待天黑后等在沈梦菊回寝室去的必经之路的树荫下。赵建宇平素喜欢穿白裤子,白力士鞋,所以站在暗处,沈梦菊也能认出他来。赵建宇送沈梦菊一个笔记本,声音怯怯地说,“里面写有字”,叫她莫给别人看。她接过来立即藏在衣服里,心“突突”地跳,迫切的,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地躲到厕所看:
“你似红花,我是绿叶,绿叶永远伴随红花。——赠沈梦菊同学留念。”
赵建宇和沈梦菊一样刚满十八岁。他热衷于学校的公娱活动,爱好体育、文艺,随时穿白裤、白力士鞋,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鲜活。他健康、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白白的脸,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子,带着羞怯的面容,无不显出青春的力与美。他俊美的轮廓,和清新潇洒的生命,赋予别人优美的享受。
沈梦菊和赵建宇在排练、演出时曾多次牵手。排练中,一次次亮相的动作,她的膝盖跪在赵建宇迈出弓箭步的大腿上。事后回忆那些曾做过的动作,腿与腿的接触,手与手握过,她回想起来,不但脸上发热,这热如一股电流传遍全身。分手的头一天,沈梦菊也送给赵建宇一个印有嫦娥奔月的书签,上面有她纤细柔美的钢笔行书字体: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赠赵建宇同学留念。”
沈梦菊与赵建宇的爱情可说是刚萌芽,但就近于结束,那算不算她的初恋呢?她甚至有点儿遗憾!为什么要等到快结束时,才萌芽呢……从此,分离两地,书信成了他们难舍难分,牵肠挂肚的一条连接线。
十四
田世高终于盼望到沈梦菊回来了,高兴得无处诉说。那一天,田世高欢天喜地来看陈俊杰,一进门,发现陈俊杰的老婆卢萧月不在,把他的轮椅推得满屋旋转。陈俊杰知道他心里一定揣着他高兴的事,无论是高兴或烦心的事,他都会只对陈俊杰倾诉,陈俊杰像他的另一个他。
果然,怎样认识、接触沈灵丹,提供资助他女儿的学费等。陈俊杰不禁要给他泼冷水。他劝过田世高,说他太天真,人家毕竟还是个读书的学生,资助她读书是可以,缘分另当别论,谁知道这女娃儿长大后怎么想?这是两码事。田世高哪里听得进去,他被自己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反倒笑陈俊杰迂腐、固执。说:“当初你在医院治疗期间,我劝你就让卢萧月来照顾你,组织上也同意调她来疗养院照顾你,你怎么也不肯接受。卢萧月执意要来照顾你,直到她不顾你的阻挡擅自来了,而且你想不到的是,卢萧月不但照顾你,还执意要嫁给你,发誓终身陪伴你。感天动地观世音菩萨卢萧月,甘愿为爱奉献一切。爱情,谁说得清楚?”
陈俊杰作为一个局外人更看得清,这根本是田世高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卢萧月和他,毕竟早在当娃娃护理兵时就有了感情基础。沈梦菊不同,一个刚毕业工作的女孩子,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人,怎么可能产生同一种感情?陈俊杰说田世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学校毕业回家,结束了沈梦菊的摇篮之梦,时光不会停留,正如一个人的青春是短暂的,不会以她的意愿而停留。回来后,她没想到会顺利地分配到县里城关小学教音乐,这对她来说,算是一个她非常热爱的工作。若把她的校园生活比作阳光下生长的小树,那么现在的树已成荫,它应该为孩子们遮挡风雨。她把在校园未尽的单纯快乐带给学校的孩子们,教孩子唱歌,像树林中的一群展开歌喉鸣唱的小鸟,在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中她像一个娃娃头,她仍可将青春赋予这帮天真活泼的孩子,把自己融入孩子般的快乐里,让青春和他们一道成长、张扬,放飞。
沈梦菊成为这个小学唯一的音乐教师,也是女教师中最年轻,最漂亮的,被人赞为校花的女教师。这个满腔纯情还没有带上人生的经验的女孩子,哪里知道分配到城关镇小学工作,实际上是组织上对田世高这个二十六岁还是光棍的战斗英雄的照顾。这层关系除了校领导和沈梦菊的父亲明白,田世高觉得没必要让沈梦菊本人知道。
刚工作三个月时间,沈梦菊发现父亲和一个不速之客常有来往。她们家的生活中突如其来的闯入一个军人。这个全副武装的高大军官出入于一条转弯抹角狭窄低矮的破旧民宅小巷,很不相称,仿佛一身破旧的乞丐戴着一顶崭新帽子,所以吸引了左邻右舍的好奇目光。开始,左邻右舍以为是谁犯了什么事,经常出入就有人猜想,“是沈灵丹家的什么人吧?他家里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十八岁,小女儿十三岁,说是未婚女婿吧,年纪上不大配……”
来往于她家这个不速之客太招眼,使沈梦菊很害羞,进出院子都红着脸。两姊妹毕竟还都未脱孩子气,嬉笑着在门口踢毽子。田世高一来,活泼嬉笑立即停止。沈梦菊告诉田参谋说,“爸爸不在家。”田参谋很尴尬,本来就不是来找她爸爸的。沈梦菊见了陌生的军人很腼腆。如果爸爸不在家,便扯住妹妹沈晓红不让走,留她在身边做挡箭牌,或借故躲避出去,尽量不单独和田参谋在一起。她对田参谋,像孩子面对大人的感觉。
父亲是分次逐渐把这个军官的身份介绍给大女儿沈梦菊的。父亲说:“……提供你读书的钱,是他自愿借给我们的……他说过……不用还。……好多事,都靠他出面帮忙……兵役局的参谋,我们家需要这样一个保护伞,在外面不受欺负……”
沈梦菊也知道,现实社会不同于童话世界,现实如一块石头,把她的天真和幻想击得粉碎,迫使她不得不落到实处。这个生长在阳光里单纯的姑娘,哪里晓得,除了她的家人外,还有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人,在暗处始终关注着她,等待着她,思念着她。像一条隐线潜伏在她的脚下,在慢慢靠近她。又如同两颗看似离得很远的树,然而,一棵树的根须却在泥土底下向另一棵树的根须延伸。她虽然很怨怪爸爸,不经她同意私自结交了这么一个关系,并且这关系如外面牵进来的一条绳索,直接系着的是她。她感觉太突然,非亲非故家里平添了这么层关系,让她难以接受。她观察到父亲同这个军人的关系如兄弟、父子样的随和亲切。她发现这个军官没有一点架子,无论是劈柴、挑水,总是抢着干。他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当然,也并不妨碍她们姐妹活泼。只是沈梦菊觉得,一个生人插在他们中间很别扭。她们姊妹本来在嘻嘻哈哈,田参谋一来,立即收敛笑容,露出对长辈般的尊敬。妹妹沈晓红倒是无拘无束地,接着讲她的笑话:
“两父子在外边忙,托人给家里写了信,仅仅两句话:'店中忙,雇一人'。书信捎回。老太太不识字,找隔壁一个能认识几个字,绰号半吊子的人给她念。念信人念成'店中亡故一人'。家里婆媳不知俩父子谁死了,抱头痛哭。媳妇带孩子回了自己的家。外面的两父子归来,分头先回自己家。老娘没看见儿子,以为儿子死了,开始痛哭。媳妇只见到丈夫,以为是公公死了,伤心难过。一问清楚没有谁死,才知道念信人给念错了。”
正喝水的沈梦菊,禁不住噗地一笑,呛了鼻子,两姊妹笑得撑不起腰。田世高虽然一本正经地在听,却心里想着姐姐沈梦菊,不断地偷看沈梦菊,压根没有听到明白妹妹沈小红讲的什么。田世高的一本正经,不幽默,越发导致与她们年龄性格上的差异。
十五
沈梦菊也想过,爸爸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把她们抚养大也真不容易。他们家是外地人,本地无亲无戚,父亲属软弱怕事的知识分子,这个家庭在外人看来属于弱不禁风,缺乏体力。但也在另一些人眼中,这个家庭不同于普通家庭,两个女儿相貌出众,聪明伶俐,富有知识才华。在她们身上具有败落了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她们在一些市民眼里像一件镌有宫廷标记的破古董,既让人看不起,也让人羡慕。她们这个弱势家庭,父亲觉得——需要一个坚实的靠山,——这个靠山在父亲以为,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庭。
“田参谋这样一个懂事、疼人、实在,工作、地位各方面都不错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人家不嫌我们,我们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沈梦菊说:“田参谋是个不错的人,我也很崇敬他,他没有什么让我值得挑剔的,只是您不该替代我的感受,爱情的事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一贯疼爱她的父亲这会儿被她的话逼急了:“……要钱供你上学,人家非亲非故愿意提供钱让你读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肯帮忙。人总得还有良心吧?我是为我女儿好,不是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
沈梦菊更生气了:“我刚踏上社会,还没有迈开一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被你们安排的这桩所谓的婚姻填满了,非把我不想要的东西强加给我,我实在办不到!”
父女俩都激动起来,各有各的说辞,都气得脸红筋胀,各自用石块一样的语言互相伤害……唯一能够进行调解的妹妹沈晓红又到学校去了。末后,还是做父亲的投了降,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女儿面前,“你不看金面看佛面,我答应了人家,人家又非你不娶,左邻右舍哪个不晓得,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里搁啊……”
沈梦菊见父亲这样,顿时也心软了,仿佛她这座冰山,靠在另一座正融化的冰山旁,所以一起融化了。她并没有去扶起父亲,而是自己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田世高终于等到沈梦菊,而且组织上特意将沈梦菊分配到县城小学教音乐。田世高以为一切皆按他的愿望在顺利发展,沈梦菊将是属于他的,二十六岁的田世高心里充满了甜蜜!仿佛沈梦菊身上放出某种使他神魂颠倒的元素,让他心醉情迷,浑身颤抖,激情像不可抑制的脱缰野马。尤其他们俩单独相处时,小沈那清纯水灵的样子,爱得他恨不能立即啃她一口!然而,田世高也看得出,小沈无动于衷,好像并不开心。她用沉默和拘谨筑成了一座城堡,拒他于千里之外,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攻进这座城堡。他们每次见面总是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到无休无止的沉默中,这沉默使田世高透不过气,好像待在一个缺氧的地方。他已经准备好想尽快地结婚了。但小沈俨然圣女一般严谨,连手都不让他挨一下,更莫说和她亲近了,仿佛他是老虎,会把她吃掉,总是对他避之唯恐不远。
十六
每逢周六快下班的时候,田世高总是避开学校的人,悄悄地来到教室外等待小沈。他不敢惊动小沈,一个人在附近转悠,有时静静地从窗户缝隙窥视小沈上课:
“同学们好!”她的声音清脆,甜润,恰似山间鸣叫的阳雀,空灵剔透。小沈走进教室,仿佛给孩子们带来一阵春风,琴声、歌声,使孩子们顿时欢欣活泼起来。小沈穿着双排扣、长舌领的灰色制服(解放初期的女干部都那样打扮),脚穿一双雪白的力士鞋。她是老师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学校最漂亮的一个女老师。田世高还是第一次以观察老师的角度观察小沈。小沈像一群娃娃头一样的活泼,她是那么清纯、明媚,光彩照人。尤其是演奏那台脚踏风琴时,风琴之上露出她的半身头相,窗外的一束阳光像一盏聚光灯刚好照在她黑色的短发,额前的刘海,总是半遮半掩那张白皙的脸,如绸缎般光滑油亮的齐耳短发夹至耳背,一会儿又滑落到额前。
“多——来——咪——”她那清脆的嗓音和着琴音,是那么贴切、柔和、甜美,她演奏风琴唱歌时身子随着音乐的旋律起伏摆动,光滑油亮的齐耳短发也随之一甩一甩地打着节拍。
“老牛啊,老牛你快些走,不要一走啊一回头……”她唱歌极富表情,红唇饱满、圆润,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嘴一张一合,宛若一朵绽开的喇叭花。她教一句,学生唱一句,如山间丛林中的一群小鸟应山而鸣。
活跃在孩子中的小沈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可为什么这条鱼到了田世高的手里,便成了一条不会动弹的死鱼?活跃在孩子中的小沈像一只爱唱歌的鸟,为什么这只鸟一旦落到田世高的掌心上,就哑了口,不再鸣叫?田世高多么想听她为他唱一首歌啊!可是她一旦面对着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小沈仿佛锁在玻璃柜里的精致的玉器,田世高可望而不可及。
星期日,田世高这个热恋中的男人迫不及待地等到约会小沈,但两个人总是阴差阳错;田世高去小沈家里,小沈却在学校寝室,田世高找到学校寝室,小沈又在家里。即使两个人聚到一起,一呆半天,小沈沉默寡言,很少说话。田世高既恨小沈那沉默不语的态度,又爱看小沈那矜持腼腆的样子。小沈这无言的内心,让田世高好似猜谜语,不晓得她究竟怎么想的?这也让田世高磨炼了急躁的性子。田世高想尽办法欲打破这气氛沉闷的铁壁。
幸好今天是星期天,田世高没找到小沈,从她的寝室下楼,经过礼堂,学校办公室,教室,直到出校门口没有碰到熟人,否则不知情的人,会觉得作为军人纠缠一个刚分配来城关小学的年轻女教师,有失身份。他尤其怕碰到过分正统按照迎奉上级方式对待他的古校长,每次一遇到他便是“田参谋光临有何指示?”之类的套话,毕竟他不是每次都以一个兵役局的参谋身份来到学校。当然,他也不能让他们看出他是追逐年轻女教师沈梦菊而来的。还有沈梦菊的那些女同事,说她们罗嗦多事吧,她们倒是对田参谋既崇拜又热情,每次他刚在老师办公室的窗口一探头,“哦!是找沈老师的吧,沈梦菊——!沈老师——!”大声地在学校喊。她们好像挂在门上笼子里的鹦鹉学舌,过于咋呼。女老师们这种夸张的热情,弄得田世高很尴尬,只好说,“不要喊了,我顺便路过看看的,没有什么事。”他虽讨厌她们的咋呼多事,但很多时候又亏得她们的多事,否则难知道小沈在哪里。他既不好各处去找,更不好问。要不是小沈最要好的同事宋素琼悄悄地告诉他小沈在哪里,田世高还真难找到她呢。也许是怕她们咋呼,令小沈当众难堪,害羞才故意躲着他呢。学校的老师太熟悉他,莫说小学里都熟悉他,几乎整个县城都知道他这个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田世高。这身军装及随身佩戴的手枪,难免太招眼了,让田世高普通不得。
十七
沈梦菊被这桩不情愿的婚事缠绕得很烦心!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烦心,烦心大约来自找不到任何烦心的理由而烦心,或找不到烦心的理由说服自己和他人。她烦躁时恨不得发脾气撞墙,可她身边的墙都是用爱筑成的,像做梦撞墙一样,墙是软的,怎么撞都撞不疼。一个单纯的女孩,被这桩她认为莫名其妙的婚事,给她脑子里塞满复杂。她像一个闭闷在黑笼子里的鸟,找不到突破口。
她反思另一个自己:所有劝她的话,都出于对她的爱,为什么要和他们作对呢?田参谋不是对她很好吗?他不仅对她,而是对她们整个的家庭都好。父亲为了让她上学背地找人借钱,也是出于对女儿的疼爱。校领导不仅照顾性地给她安排满意的音乐教师工作,还耐心细致地关心她私人的生活。他们都是出于爱她。她为什么要逼迫父亲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为她好,连妹妹晓红都开玩笑说,“我要是有个军人姐夫该多好啊!”校长也多次找她谈话,“小沈啊!要听组织安排,对英雄我们要爱戴,他们用生命保卫祖国,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的呢……”
是的,他们都出于对她的爱。她们都出于爱她,她对田参谋这个人并无反感,即使尽自己的努力克制,也对他不能产生爱情。像不可调和的化学元素。只要两个人单独相处,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她感到拘谨、陌生、别扭、不自然。她只是理智的站在他面前,像一个小学生害怕回答老师提问,而拘谨地站在老师面前一样。沈猛菊没有经历过爱情,更不懂人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世俗传统的结婚生子?她以为爱情是一种自然流露,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她无法想将她和一个陌生人捆绑在一起。她甚至感到畏惧……爱情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她感到婚姻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紧了她,让她从此产生了忧郁。所以田世高在她脸上看不到笑容。
婚期这东西却实实在在的一天一天逼近,她害怕了,退缩了,后悔了……仿佛时间的前面埋藏了一枚地雷,越往前走越危险……
她也曾劝说过另一个自己,不!她不仅是劝说,她欲战胜另一个自己,强迫另一个自己向恳求她的父亲同意,向爱戴她,做她工作的校领导同意,向恳求一再表态爱她的田参谋同意,她是曾经向他们点过头。那不过是为了搪塞一下父亲,敷衍一下校领导,无限地拖延田参谋。所有这一切都非她所愿!到婚期临近前的几天,她像小孩子逃学一样躲藏起来,田参谋到处找不到她。只有她的好友宋素琼知道她躲在哪里,往往出卖她的除了宋素琼,还有平常巴结田参谋的那些女老师。
一段时间,学校传出女厕所闹鬼,据夜自习的学生说,女厕所闹鬼,有人在黑咕隆咚的女厕所看见一个黑影站定不动,还说女厕所里常常传出鬼的哭声等等。这些传说吓得夜自习的学生不敢进厕所,尿憋湿了裤子。
却没有人晓得女厕所的“鬼”正是教他们音乐的沈老师。沈猛菊实在没法了,躲在哪里都有人出卖。只有夜里躲进学校没有灯,漆黑的女厕所里。最后,就连女厕所的藏身处也被人出卖了。
沈梦菊自从毕业分配工作后,几乎每天收到一封赵建宇写给她的信,每次收到信,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赵建宇穿着白背心、白裤、白力士鞋,口里哼着歌儿,无比轻快,登登登,跑下楼梯的身影。赵建宇写给她的信像雪片一样地飞来,三个月收到一百封信,她仅回过他三分之一的信,也就是刚上班的那一个月里。自从父亲对她的包办婚姻摊牌后,她的信被校长扣押,并找她谈话“小沈啊!我不得不提醒你,破坏军婚是犯法的哟!你别害了别人……”
沈梦菊吓得再也不敢给赵建宇回信了,并把藏在枕头底下所有赵建宇写给她的信全部烧毁。再不和赵建宇联系了。沈梦菊虽然还是处于懵懂之中的小女孩,但她也知道——不能害无辜的赵建宇犯法。
她哭着恳求过父亲:“我晓得您抚养我们很苦,借人家的钱我会慢慢积攒后还他。爱情却是另外的事,爱情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感觉和田参谋在一起我便没有了话讲,我便活泼不起来,我便失掉了以往的天真,我便仿佛被折断了自由飞翔的翅膀……”她求父亲解除婚约。
无论她以任何理由哀求父亲,父亲都无法理解。父亲认为女儿提出的种种理由都是不切合实际的,不现实的,虚无缥缈的。说:“你那些所谓的理由,像影子,像空气一样,抓不到的东西。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父亲认为女儿太年轻,幼稚,不懂得人是生活在现实里,不是真空里。“你即使不体谅苦心的父亲,也要体谅你自己。”父亲反过来求她:
“我的小祖宗啊!再不要变卦了!”
她找学校领导谈心,说年龄还小不愿早婚,想好好工作几年再说。
“你年轻,人家可不年轻了。你得替田参谋着想呀!为了等你读书出来,他都等到二十六岁啦,不能再等啦!”
她向好友宋素琼,及长辈一样的女同事诉说她不想结婚的困惑,求她们给想个主意。她们都以袒护疼爱她的口气指责她的不是,“……谁不羡慕你年纪轻轻爬到领导的家属位置上,别人想都想不到,你还卖乖呢!”
她感到条条出路皆被封死,她像一只被围攻的兔子,除了等死,再也无路可逃了……
十八
婚期就在这个星期天。组织和单位领导都关心地给田世高做好了安排,一切准备就绪。田世高最担心的是怕小沈到时不配合,让他在人前丢面子。因此,今天一定要和她谈好,让她表个态,田世高才放心。
两个人坐在小沈的寝室许久了,任凭田世高轻言细语地恳求,小沈一句话也不说,依旧沉默。没想到小沈非但不肯表态,静坐一会儿后,她居然连招呼也不打就独自溜走了。丢下田世高一个人在她寝室坐冷板凳,弄得田世高很尴尬。田世高赶快替她带上寝室门,下楼出去追赶沈梦菊。
田世高边走边绞尽脑汁揣测沈梦菊:难道是自己穿着这身军装、挎着手枪,到学校找小沈,小沈觉得太张扬,不习惯吗?但他不能违反纪律呀,作为军人枪是不能离身的东西。其实,这身军服应该是衬托装扮人的,一旦穿上军装,肩章、帽徽、皮带,配带上手枪,顿时雄姿英发,威武精神;但另一面,穿军装,腰上斜挎着手枪,太招眼,让人敬而生畏,也约束了一个人的行动。随时提醒一个军人的言行,仿佛端着一个看不见的架子,使人不能自由随便。好像小沈也并不这样认为,她曾说过,穿军装,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她们学校的几个女教师不是还都羡慕田世高这身戎装吗?
田世高不晓得小沈怎么想的?他已经尽他的一切了,可总也不能使她高兴,总也讨不到她的欢心,在她面前田世高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可沈梦菊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始终面无表情。即使田世高“烽火戏诸侯”也难以博她的一笑。人说条条道路通罗马,田世高却不明白有什么方法,可以傍近这漂亮女人的心。
这些年来,他花尽心思,好不容易发展到快结婚的今天,眼看梦寐以求的人触手可牵了。可沈梦菊仿佛是一个影子,让田世高永远抓不到。越是这样,田世高越发紧追不舍,死心塌地地爱她。他坚信,用他的爱去逐渐感化她,她纵是冰山,他也要用一颗火热的爱心去融化她。
田世高尾随在沈梦菊的身后,既不敢跟她太近,怕她发现,也不放心离她太远。发现她出学校门后径自往学校的后山沙坪峰方向走去。他跟随她走到山脚下。他抬头往上看,秋日火红的夕阳像金色的灯光一样把整个山林烘托得富丽堂皇,沙坪峰在红彤彤的背景衬映下更显出美丽挺拔的雄姿,在苍松翠柏的陪同装点下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剪影画。小沈的娇小的身影正倾身向上行走,恰好融入这幅剪影画面之中。刹那间,田世高产生异样的幻觉:沈梦菊似仙女转世,仿佛接受天宫的邀请,披着夕阳的华丽晚礼服,到一个辉煌的天国参加盛典,好像根本就和他隔离在另一个世界。他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即使小沈到天国,他也会跟随她去,他是专为了小沈才来到人世的,他确信今生今世与她有着不解之缘。
尾随在沈梦菊身后的田世高,见小沈一步步登上了沙坪峰的山岩,他也紧跟而上,远远地看到小沈终于停止脚步。她的身影靠在一棵大树下,金色的夕阳逐渐往下沉,亮光渐弱,色调转为青灰。树荫与小沈的倩影,构成了一幅清冷月宫图,小沈仿佛月宫里的寂寞嫦娥。
田世高哪里知道,寂寞的嫦娥,此时正处于绝望之中。沈梦菊回头发现身后追上来的田参谋,她不置可否。她虽不高兴,但对田参谋并不反感。田参谋并没有逼她,无论她怎么放肆无理,他都万般迁就、宽容、忍耐。沈梦菊的烦恼是自己的,仿佛与田参谋无关。田参谋是个好人。想到这里,她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她什么人都求过了,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好人呢?田参谋不是她最好说话的人吗?他不是一向希望她不要在他面前保持沉默吗,要她敞开心扉,不要拘谨吗?不要当他是什么领导,只把他当一家人看待吗?她为什么不求求田参谋呢?沈梦菊如同一个被困的猎物,发现了最后一条逃生之路。她心想:她对他坦诚的,毫不隐瞒的吐露她的内心,兴许……”
沈梦菊好比一只受伤的“兔子”在狩猎的包抄下无法逃脱,无奈反过来恳求“猎人”。
十九
田世高没有想到,一贯冷漠的小沈,这会儿突然态度缓和了,她大约有些回心转意吧?他不禁高兴起来。最后的夕阳,仿佛回光返照,使得沙坪峰更美了。正适合于恋爱中的情侣相依相爱的浪漫情调。田世高对这样的环境突然很感兴趣。先担心他尾随小沈而来,怕惹怒小沈,没想到小沈并没有怨气,好像两人相约到此似的。小沈竟然从沉默中破门而出,敞开心扉要和他谈心。终于等到打破沉默的时刻。
夜色渐往下沉,天空仿佛遮上了一层黑纱,使沙坪峰及其一切景物都渐渐阴暗。这时,月亮突然将黑纱撕开一条缝,偷偷地独自溜了出来,给沙坪峰涂抹上微弱的清辉,让山岭笼罩上了一层恐惧的颜色。
田世高终于可怜巴巴地鼓足勇气说:“小沈,我爱你!只要你能回心转意,先前对父亲,对领导以致对我的冷漠态度,我们能理解,我们都不会计较。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呀!小沈,天都黑了,我们回家去吧。明天,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明天你就是我的新娘!结婚后你陪同我一起回到我的家乡,让我的父母以及所有的亲戚看看我终于娶回来了城里读书的最漂亮女孩……”
田世高本能地靠近了小沈,欲用他的手臂护住小沈弱小的肩膀,怕她在空旷密林的夜色里,听到各种鬼怪似的鸟鸣、虫叫的声音害怕。照说,一般的女孩子在这黑夜怕人的野外,本能的需要男人的呵护,自然地躲到男人怀里,何况他们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可田世高的手刚一触到小沈的肩,小沈好像全身痉挛样的紧张起来,仿佛不是鬼怪令她害怕,令她害怕的——是人。她躲开了他的手臂。但立刻又走近他,她挪动了一下脚步。田世高猜想,她大约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好像是他的话让她从渐渐低沉的思虑中警醒。
她说:“不!我今晚要把我所有的内心话对您、对父亲,以及所有爱我的人说……”
“小沈,你有话尽管说,只要你不憋在心里,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再对我沉默!”田世高不知道她准备说什么。她的语气好像有些咽哽,呼吸急促,话说断断续续,给人一种悲怜绝望的感觉。
“我多么想强迫自己按照你们安排的去做,我多么想强迫自己变成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我不是没有良知,也知恩图报。你们都是为了爱我,你们用爱织成了一张网,这网让我窒息,让我害怕,让我透不过气,让我不能自由生长,让我无处可飞,无处可逃。您是个好人!我尊敬您,崇拜您,更感激您!您的英雄事迹曾感动了我,您是我心中的偶像——一尊神。对神我只能尊崇、信奉、膜拜,虔诚。我不能用虚假感情亵渎神。可是……可是我和您一旦单独相处,我不能接受您给我的爱,尤其您对我的亲近,使我很不情愿,下意识地想躲开,我感到很拘谨,我感到很陌生,我感到那样的别扭。我只能理智地站在您面前,而不是激情与您接触。想想今后要和您一起生活,我甚至感到恐惧……爱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请原谅我的直言!我感到不情愿的婚姻对于我,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紧了我,使我不能自由呼吸,所以您在我脸上看不到笑容!
您,没有觉出我们不属于同一类人吗?爱好、志趣、性格、年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吗?您用信奉今生奇缘、命运以及个人目标编织成了一根绳索,用这根绳索锁定了我的命运。可我有我个人的愿望和生活追求,我们是两个不同心愿、不同思想、不同方向、不同类型的人,你若硬要将我们捆在一起,势必拧成解不开的死结。所以,我今晚敞开心扉让您明白。您从大山里走出很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和命运抗争。现在,终于实现了你人生预定的目标,成为一个众人仰慕、地位尊崇的人。何苦为了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理想女子,毁了您自己!
确切地说,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才在最后时刻想到了您,您本来就是令我毁灭的源头,但我却在您身上寄托了最后的希望……”
“小沈啊!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如何比喻都不过分,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人间万物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与你有关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征服你的心。自从有了你,我的生命才开始有了意义;自从有了你,我胸中才有了美好前景;自从有了你,我命运才开始了转机。我的努力,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愿望都是为了能获得你。
我的领导、我的同事他们都已经为我们张灯结彩布置好新房,他们等着看全城最漂亮的新娘。我的父母、亲人、四方乡亲都倚门而望,准备了爆竹、锣鼓喜迎城里来的新娘。我若不能娶到你,我怎么向世人交代,我怎么面对我父母乡亲!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幸福?你已经进入了我的生命,我的命运操作在你的手里。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要拥有你……”
听了田世高的这番话,沈梦菊好像从沙坪峰悬崖往下俯瞰无底深渊一样的惊骇,让她不寒而栗……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在她的生命初始,一株刚冒出土的嫰苗——就被一只虫卵潜伏到了致命的花蕾之中,早已预示着她未来的命运。难道真有前世冤家么……她感到周身透凉!她要分辨清楚,被无辜缠绕在她命运中的这根绳套,为什么要死死地套住她?使她无法解开,挣脱,这要命的死结啊!
夜色黯淡的沙坪峰,隐去了它善良美丽的一面,被黑夜涂抹成邪恶狰狞的面目,像一头巨兽,欲把弱小的她吞噬。她感到一阵阴风在峡谷幽深处回荡,夜空刚才还很洁净,充溢着月光的清辉,现在变得昏暗了,无形的手撒开了黑色的幕布,不时把月亮包裹起来,使夜变得漆黑一团,连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都相互模糊了面容。风在高空中挥动着巨大的翅膀,使沙坪峰一蓬蓬茂密枝叶像波涛样翻滚,树干在风中摇曳,仿佛阴风飕飕传递着鬼叫……
二十
沈梦菊感到无名的震惊!她看出田世高身上的每一滴血,都中了妄想症的毒。面前的这个人已发疯,无可改变了。他把致命的死结已经套住了她这无辜的生命,她不可能逃脱。她停止了哭泣,停止了哀求,她想:与其无法改变命运,宁可做沙坪峰的一株小草,沐浴在阳光下自由生长。大约她骨子里的天性适合生长在大自然的土壤里,洁净、静谧、安详,是她的归属。沈梦菊径自登上了陡峭悬岩之上。
田世高欲紧跟上去阻止。“小沈危险!”但又怕刺激到她。
“您别上来!”沈梦菊严厉地警告,“您把人生价值,精神目标,虚荣满足,皆寄托在一个无辜的女孩儿身上,我只能以死来解脱您,拯救您了!”
田世高惊恐万状,不顾一切地向沈梦菊冲了过去。
沈梦菊稳稳地站在悬崖边上,用悲悯和嘲讽的眼神看着田世高……
心急如焚的田世高奋力扑向沈梦菊,眼看着伸手就能拉住她了……
沈梦菊却抓住了最后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像自由的鸟儿一样,飞身跃下悬崖……
“小沈——”田世高阻拦不及,他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不顾一切危险地投身荆棘丛林,连滚带爬地下到峡谷深处。黯淡的月色中,他找到了落在谷底的小沈那软绵绵的身体,他把她抱到怀里,发现她的脸、嘴、头上都在流血。“小沈!小沈!”任凭他怎么喊她,摇她,虽然小沈的身体仍然热乎乎软绵绵的,但已叫不醒了。
“啊——呵呵——”田世高嘶哑的哭喊声,回荡在静夜沙坪峰的山谷,像一只受到致命伤害的巨兽发出的原始而可怕的悲号……
他本想即刻背起她往山脚下奔,即使累死,他也要救回小沈!可是,他把脸贴着小沈的鼻息试探她的呼吸,却惊惧地发现,小沈已没有丝毫的气息了。
“天啊!我的小沈!我不能没有你啊……”
山谷中的悲怆悲怜声惊动了沉睡的月亮,月亮再次从高空探出头来,把清辉洒向这个悲痛欲绝的男人……
二十一
田世高抱着小沈坐到那块刚才还和小沈坦然谈心的大树下。让小沈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让她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用手给她轻轻地擦净脸上、头上的血迹,用手指给她梳理好短发,给她整理好身上的蓝点花衣裳。然后,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着她那张美丽可爱的小脸儿。
看着看着……田世高突然兴奋了!小沈头上不是血,是新娘戴的花,此时的小沈是那么的美丽,那么鲜活生动,那么真真切切。突然,田世高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小沈是我的了!小沈终于属于我了!她完全永远地属于我了!”
田世高把脸贴到小枕的脸上,轻轻地在她耳边诉说:“小沈啊!你不晓得,这些年我是多么痛苦!只要我一旦想接近你,好像我是烧红了的铁,使你不敢靠近。我等候你读书归来,等得好苦啊!三年里从不曾牵过你的手,哪怕是指尖也未触到一下。今晚,你是那么心甘情愿,那么温柔驯服,那么亲切安详,像熟睡的孩子一样依偎在我的怀里。你今晚终于成了我的新娘了。我生平第一次离你这么近地看你,第一次把你搂在怀里,第一次亲吻你,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和你窃窃私语。这才是真实的你。我不再是在做梦。小沈,你睁开眼看看,世界万物都不存在了,这里只有我和你。我们两个紧紧地依偎着,脸挨着脸,心紧贴着心,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可以带你回到我的家乡了。你看见了吗?我的父母和乡亲们,他们欢天喜地远远地向我们迎来,他们高喊着,看啊!田世高带着城里读书的最漂亮新娘回来啦!
小沈!我们快走吧,趁着月光,不要等到天亮,我怕天亮后你又会离开我!我愿与你一起长眠,永远不再醒来。”
月亮升到高空,小沈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美得像一尊雕像。
田世高怀抱着小沈,伸手摸出手枪,不假思索地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
枪声震动了黑夜,震动了寂静的沙坪峰,惊动了树林和飞鸟,却没有惊醒那两个沉睡在沙坪峰下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