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蝴蝶与吗啡
——读星芽诗集有感,并悼亡
姐姐,那天我也在燕园,夜色笼罩。
酒足后,同刚保研了直博的土星兄
一起,在瓷白的虎牙上
谢本师。说着:愚蠢是一种不道德,愚蠢得
都不抑扬顿挫是一种
更雪上加霜的不道德。海蜇皮般
爽口的恨,最后清空于一句
“如果不能把论文写成诗,就去吞吗啡自杀。”
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爱的本雅明
倒下的方式。他像一只蝴蝶,阖成了
书脊样的比利牛斯山,把烈烈的西班牙语
挡在阳坡,化成一阵绵绵的法雨
润湿多伞的巴黎。他很可爱,他
是个蝴蝶般的男人,总在把蝴蝶
翻译成蝴蝶。姐姐,我猜
你一定也喜欢他。没人能不喜欢他。
春天了,我因你突然想起去翻翻
秋天的日记。会不会?你泼墨的兔子
曾经蹭脏过我晃荡的裤脚,像一剪子风
给人修边幅。你死后,我看着你的相片
发誓必然在不同的脸上见过
你的天真、你的乖。也许那其实
就是你,但一定不是你
身上的猎豹。那些大风卷水、虎啸猿啼
白沙如雪的夜晚,我也没见过
如果你也认识我,或许会把它们切成琥珀
送给我?我要绿色的,我要在胸口挂一颗
能随时剑拔出鞘的春色
昨天的世界好像在乱。但关于地图的事
再重大,是不是也重不过
一座地图上无名的山。瞳仁乌黑的镜头平静地
看着平静的欧罗巴。它看不见他,正如我
看不见你。于是只能平静地醒着,然后
咳着清晨,去喝粥。松林的红豆粥
熬得要立春了。五年了,它依然只要一块钱
就好像五千年了,它还是在那儿
春来发几枝。如果你来了,我会把饭卡给你
也许我会收获一首关于粮食的诗
跟你学会黑米和紫米的区别
里尔克说,我们该问问自己:如果写不出来
是否必须因此而死去——他怎么能
这么做作?而我,又怎么能做作得
十年前就不问自答?现在想想,我都舍不得饿
哪能舍得了死。老里还是
吃得太饱了。我看到,你跟兔子一起煮墨喝
想到若有一天真不会写了,我依然会大口地
喝牛奶补钙,吃猪肝补血,拿失明的舌头
舔遍这丰美的世界。幸福地苟活
把骨头养得坚硬繁茂,咔咔响
一千年后盗墓贼看了,也要感叹
真是一具好象形的尸骸
2022.2.25
于北京大学
注:①首句化用海子《日记》
②谢本师:此处用周作人谢本师于章太炎之态:“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
③松林:北大松林食堂
④里尔克语出自《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后记:星芽许多作品落款有“于北京大学”,应为她在北大旁听时所作。有《辩异》一诗后附“2017.10.14于北京大学”,心有所感,翻出当时日记,思绪沉沉,故有此诗。
泸州熊
泸州熊,泸州熊。
吟诵起这句的时候,我感觉仿佛有一个
我们的师兄窝在舌根后,轻轻回声:
“亚洲铜,亚洲铜。”毛茸茸的一东二冬
像两只熊,隔空跨坐于闪电般的肋骨
击着铿锵厚实的熊掌
嘭嘭嘭
他圆滚滚得如一瓶适合下酒德国肘子的
教士啤酒。当他抱着酒瓶倒在
蓬松的地毯上时,我想到一只西伯利亚棕熊
靠着雪淋淋的冷杉,捧读流涎的蜂蜜罐
他瘦纤纤得像一个指鹿为兔的童话
在月光单薄的泸州街道,他带着酒气的眼神
单纯地望过来——父辈的白水银里养着两丸
孩子气的黑水银。那一刻,我知道
女娲在造他时,一定从吴刚手里偷来了
两颗最水灵的桂圆儿。顺便跟她的希腊闺蜜
黛馥妮要了几捆月桂,编织他
玲珑清香的肺腑
他婆娑的筋骨双螺旋自亚热带
故而生在北方,并不会使他衰老
南腔在他身上小声混血着北调。你闻
他跟桃花歃血为盟的杯底是甜甜的醪糟
混着贵重的酱香。矛盾吗?他有刻薄的听力
和柔顺的耳朵;轻佻的抱负与厚重的怀抱
犯困时,他会松垮垮地熊抱住
历史的水桶腰,用一身毛茸茸的聪明
招引最幽深的蜂与蝶
泸州熊的掌心里有淬了蜜的刀锋,遇到
以其昏昏的山洞,就一掌劈开,让它淌出黎明般
流心且爆浆的使人昭昭
他没有食肉目的高傲,而是耐心地教北极兔如何
从催眠的雪地中不断醒来;并指导白猫下水
捕捉冰河里字句肥美的鱼。告诉我们
哪些比喻捞上来,生吃就够入口即化
我们常在午后,令维米尔落泪的自然光里
共享大盘的新诗刺身。咂摸怎样在一行咸甜的抒情下
用大米留白,拿脆生的海草扎紧远取譬取来的
远洋野味
泸州熊有着让《山海经》都感到困惑的天性
他和酒壶里的气泡一样群居,却又是
酒窖般寂静的独居生物。空空,空空
他的身体敲起来有好听的回声,像是
一座山的谦虚。他占山,但不为王
他更爱每晚用罗马灭亡星
为他点燃中南海的月亮
注:
①“黛馥妮”即月桂女神Daphne,此译法乃仿卞之琳将Narcissus译作“纳蕤思”。
②“中南海”为中南海牌香烟
地毯上的女房东
“许久没联系了,你……”
方格纸上踟蹰了一刻钟,终把那句“你好么?”
狠狠咽进肚里,像用胃捻灭一根烟
时近年关,自动贩卖机像一个
突然沉迷于减肥的妻子。搜刮许久
方从她的龋齿后,翻出一包枯涩的方便面
我用滚烫来把它宽衣解带:它能屈能伸
造型婉转,浸在水中,端的是一条好
小麦色水蛇腰。本以为,它们只能平息
单数的欲望,可并无狐妖出没的单身公寓
日渐杯弓蛇影,以致美人科妖娆属的玩意儿
个个开始复苏,寻找它们已是
半老徐娘的女主人:鬈曲的头发小憩在
我们曾拿体温一起熨皱的地毯上,思念
它的肉身——冬不拉一样的清脆
冬不拉一样的愁,冬不拉一样
好生养音乐的肥屁股。那两根羊肠线
翻滚得紧,如乱伦,如篡逆
如何分得出男女?你的丈夫行商东北
昼夜为斑秃的颅顶养殖黑亮的貂皮
我的女友求学帝京,却在豆汁焦圈的胡同里
结出了丁香一样的愁怨。竟从雨丝里
递给我一本油纸包好的诗集,让我
吟诵泰戈尔。冒烟的你和下雨的我,生下了一个
篝火般摇滚的私生子。每到深夜
就在我空旷的壁炉里噼啪着,提醒我这个
伏安写作的父亲,快拿墨汁冲泡啤酒
哄慰他断奶后的饥肠。
残雪日访潭柘寺
山行。雪光堆出一座山
我仰头,数着晴天下的白
苍山里的白,比枯草间的白更多
它们寒冷,冷得宁静
我感到这寂静伏成了一位
半睡半醒的佛陀,淡淡的袈裟上补丁着
素素的雪,枕着瘦小的北京城
山行,我沿着佛微抬的手臂走进
他的掌心里。没有花,这坦荡的冬天拈不住
一朵花,因此微笑也
不需要理由。他掌
对称的寺庙,时空在里面穿梭,透着
要把尘世的尘
掀净的风。这世界寒冷成了
一种固态,它静默着,像在等我放飞一缕烟
来温暖一朵云。
我闲逛在朱砂、香灰和曹衣出水的气温里
穿过明亮的尘埃,以及尘埃
想带走一些相由心生的唇语和
须臾的绿。明艳肃穆的绿松石在手中
一瞬一瞬地念着。第二十八颗,我摸到了一块
黄黄的蜜蜡。突然想起
十八岁的那个秋天,第一次进入花园
世界和它一样,通透、甜蜜
通透的楼,通透的水,通透的春天
在第八十二颗里我感受到一种
平静的轮回。风烟平静,宿业平静
……佛祖,我还会回来吗?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天
佛殿后的日光,忽然想问他一句:佛啊
你何以如此爱我?何以如此爱我们?
一个弃离尘世的王子,何以如此慷慨地
答允我们沉湎于尘世的希望
痛苦的15岁
这世道不好了。我娇嫩的15岁,竟开启于9月1号
它不是生日——我的八字还没那么衰飒。它也不是某个
坠入爱河的纪念日,这些日剧调调的叙事
凭什么会与我有染?9月1号
开学了啊!举国点灯如点蜡,收拾书包
壮烈过收拾旧山河。扎马尾的妹妹们千红一哭
寸头的好哥哥万艳同悲。
我知道,我是一个又将
输在起跑线上的人——语数外的练习册都
雪白如贞操,理化生的思路全荒唐若《巴黎合约》
这世道不好了,于是我在上路前饥渴地吞咽
《青蛇》这本媚艳的文学断头饭
诶,你说:青蛇和白蛇会不会在字里
厮杀出一碗青椒炒白菜的蛇羹?
语文老师告诉我:这问题和美一样超纲
生物太婆讥笑我想法跟真理一般虚妄
上邪!是不是得让我喊出一句“老天爷啊!”
你才能听懂我每晚都想焚书祭神的
虔诚呼告?每一秒,我都渴望逃脱这座
青春与槐花织就的监狱,如同
身高想逃脱我低矮的肉身
三氧化二铁和春江花月夜
总在我桌前,翻滚不伦的床戏
他们流出的体液质地独特,是我
从早自习长眠到放学的口水
文曲星可鉴,这远比泪水汗水
更动人。我像翘课购入的班得瑞唱片一样
闭锁在暗无天日的CD机
被循环出圆周率的刻痕。拉满脑筋
高射纸条的铁饼,全班
民主选举出了双马尾的斥候,踏月
传送违纪的波霸奶茶。咕嘟咕嘟
为我的肠胃输送多糖的情书
我桀骜的大学老师曾言:“一滩浑浊的树影
像鼻涕被擤在了窗外。”*而此时,翘首的街灯
像秋天尿遁时留在墙上的罪证
这世道不好了。这世道
风雨如晦,鸡鸣催命
只有北方的中学生,方能领会
在夜色中被运往校园,又在夜色中被运回的
“青春期限定极夜”。往来于十三陵
亦不过如此。每周五最大的假释是
啃食寡淡如野草但却
昂贵若绿色美钞的三明治。耶稣受难的日子
我在学习,耶稣复活的日期我仍
不得超度。我咽下成垛的书籍,咽下
那柔滑护眼的木材。期待
盲肠里的鲁滨逊能挥起铁锤
早日为我造好一艘驶向自由的渡船。
*出自姜涛《毕业歌》
盲盒世家
这个游戏自带十二钗。
星座十二钗,猫狗十二钗
古堡里为水仙缠绷带的十二钗和
剧院里把自己龙套成发霉的又副册的
“十二差”。或者,它是长满珊瑚的八大山人
从白头搔更秃的后脑勺,挠出一把用飘柔洗发水
洗过的,芬芳的头皮屑。扬手便在故事里
吹成五彩的海洋泡沫。把爱做梦的鹿角兔
在多云的睡眠里,送上月亮船。
或者还有,头顶血色玫瑰的竹林七贤
一屁股坐在通往黑森林的歧路前
痛哭得像个三百岁的孩子,浑浊的泪水
带着法郎的香气。他们在我桌前
鱼唇对鸟嘴地围炉,嘲笑我今天的摸鱼
不够魏晋风度。但我怎么可能输呢?
我用好色又恋物的大拇指,抚过众卿
奇形怪状的颅顶。浅笑若拈花
指法如受戒,我就是这么一只天真可爱的
小酒肉菩萨。把你们
从伸腿不见四肢的黑暗中开盒
像在青楼里开脸般,普度众牲。
哦,我牛头马面的秦淮八艳们呐
我怎舍得让尔等沦落风尘?堕落到我
满是胶原蛋白的床单上吧
陷溺在我刚从夏凉被中苏醒的手掌心里
我买卖他,交换你
后宫充盈,全是硅胶塑料的春和景明

夏至女孩
她的胎像卧成一条阴阳鱼。出生前
就算好了用一生
来找另一半的双子座
脐带内壁展成镜子,照出夏至女孩一脸黑夜
由虹膜来泄密的双重人格,是从左眼
溜到右眼的过渡色
一只色如鸥鹭,一只状如鱼虾
她是巨蟹座的姐姐
弟弟踩着如履猫砂的猫步
在腥咸的白沙上横行
霸道,当一坨壳上生青苔的路障
一对猫耳钳动起来,便将梅溪湖
舞成咸水湖,咸到足以更名纳木海
她是金牛座的情人
比女儿更年轻,比家谱更庶出
比汉语更野生。错别字像挑染的蓝色杂毛
碍眼在可绕食指25圈的黑长直里
比昼长夜短更胎记的是
打碎你也打碎我。你中有我的图腾是
一把牛角梳
夏至女孩出生的时候
初升的烤鸡心刚挂上,远方缅邈的青椒串
十小时后,落山的五芳斋咸蛋黄又掉进了
夜宵摊的啤酒杯
水星的手正叉在北半球腰上
一使劲,她反手摸肚脐便再没输过
某只吃素的英短银渐层
泸州细腰
大老远的,我就望见了你——前凸对仗着后翘
惟余一搦细腰,在阴雨的江城
扣题纤云弄巧。天呐,一夜之间,好多楚王
像捉拿孙猴子那日下凡的天兵天将
纷纷跌落地表。失足的男人
在水草间,高一声,低一声
美人儿,你正好就着这男中音洗洗脚
秋意凉,衣衫薄,外凉内薄得
像一颗男人的心,被我们压马路的步伐
踩在脚下——让他隽永!让他深刻
让他刻骨铭心。“你在这儿好生不朽着——
小姐妹,且吃茶去。”你的杨枝甘露是中秋月色
被劲歌热舞的嫦娥,拿高跟鞋捣得稀碎
我炯炯的黑糖珍珠像戴了特大号美瞳
在我寡淡的食道里顾盼生姿。自拍时
我们仅需15%的湖光来给
这两座浅笑的山色加滤镜。看——
我的酒窝深远,你的鼻梁高远
两双眉毛连在一起,就是好一抹
平远的川西平原
不只要美美与共。还要细细商量,丑
在我们女儿国的刑期
有的刺配胯下,有的游春示众
有的被我们切片精修,装裱成美甲贴上的琥珀
我们左手捧着甜,右手拎着辣
清秋正在凉拌你我头顶的月色
等睡着后,为我的梦宴送上夜宵。
献给诗人的鸡尾酒
端着你骀荡在北温带时
松枝路过了你。沿着料峭的经纬线
替我,栽下一丛丛的蝴蝶
春天偎在一只茧里养蚕缫丝,织出的地衣如冰花
开在尚未被井田制割裂的土地上
你是仓颉遇到的第一双眼睛
相遇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人哭了
烫手的象形文字滚落一地
你的斧正,是世界最初的田字格
沿着舞裙似的杯壁
放入一支迷迭香;就是在你的头边
插一株亚寒带针叶林。它倾倒的姿势
恰如你曾握着青春的手腕,一起骑马倚斜桥
我小心翼翼地把冰块垒起
在舔得到月亮的高度上一映,又是一对
“潦倒玉山人似月”
清浅的饮酒便令你摇摇欲坠
或者说,“摇摇欲醉”
崩塌的时候,像冰河纪
开始朝紧急的春天溃不成军
世纪的裂隙中人来人往,只有你
能萧萧地扶起自己
捧着你熏然于亚热带时
我发现这世界第一次长出了
配得上你的温柔的风
我该在杯子里放一些,会让你舔一舔嘴唇的东西
放一些柑橘、山茶花,和我每次爱你的时候
都会升高半度的体温
用小手指搅一搅这一杯你
就能听见肋骨在我的琴箱里
奏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最后,我要和你回到地球最悠长的腰上
这里的一切都永恒如
消失的四季
数字,日落,融化的水滴
埃及艳后刻在太阳上的美色
也瞬息如昙花
我们曾耿耿于怀的一切,此刻都如
只能在脚下蛰伏的影子。你难道
胆敢跟热带雨林计较降雨量吗?
我最终决定把你洒在这里
用一种捧心许久,但终于撒手的手势
滋润开裂的土地
碎在地上的每一个你都落花归根
我枕着你,而你枕着星球的
一根根筋络,长夜不寐
宇宙险恶,剑拔弩张
参商撞击你,天狼星撕扯你
苦情的巨蟹座都向你
伸出锁喉的爪牙
习惯温柔于是你放弃等待
习惯后悔于是你闭上双眼
你终于错过了那唯一一颗
凄美的彗星
鱼玄机致恩师温庭筠
过度的人负其名令你只配
“名”垂青史
真相像高唐女,不解风情地去解
风的衬裙。只有钻得进蝴蝶装的紫蝴蝶
才可能了解:司马相如口吃,庾信是个胖子
纳兰容若要用东北方言,吟出我们的命运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以上幻灭均不及你
要用汹涌澎湃的丑,无视人间昼暖
拦腰淹没,小园里袅袅的湘妃竹
可上述知识通通对我失败
我是在如猫姣媚之前先如猫般
色盲的女人。蓝绿异瞳,也无妨我分不清
青丝和青烟的区别
汉字是我的视力表,重章复沓地铺满
我轻薄如纸的视网膜。所以,在我眼里
你是绿竹猗猗,我是薇亦柔止
舌苔寡淡的的时候就摇一摇你
像一只春天的调味瓶
你说:呐,江边柳。我答道,那不就是
树根里躲躲藏藏着我的姓
你眼里躲躲藏藏着我的名
迟到于甘露并不令我扫兴。反而确保了
在我的语感里,这个声音
还只关乎雨打芭蕉
迟到于圣女祠亦不令我神伤。毕竟,他和岳丈
估计都没见过,像我这么正宗的杜兰香
唯有迟到于你令我追悔莫及
你开口的时候,我在自己的身体里
听到了一模一样的江水声
三十年留白似的月光,把长安的夜色
照得如同白昼。哀哀钟鼓
正要将这座城市夷为平地。而此刻
一个个三千年的问句便如上弦月
重新挂上,每座我用来镇纸的高山
仰止。四言五言告诉我,霓裳羽衣告诉我
青袍拂尘告诉我:我和这个男人
是以脐带相连的
是的。在没有乳牙的岁月里
我一直在用这最不可告人的方式,日夜啜饮
你最香艳的血液。我蜷在你的扇坠里喝胭脂
做你召之即来的小梳子
以落发为食。你每命途多舛一旬
我就脐带绕颈一匝
于是出生已令我九死一生
脐带绕颈三周——我果然
生来就注定被斩首示众
但我还是选择出生。那么急着生
那么急着死
毕竟早生一年,就多贴近一寸
大唐的心脏
早知道,一切死法之中
属于我的只有必死。做完诗后我就该
指着滔滔江水,对你说:
“师父,你要是敢拒绝我
我这就从这跳下去!”
死给你看,总好过死给世人看。
那夜,苏堤吻过塞纳河
少女递上虚构的玫瑰与十点钟
从秒针上,摘一朵转瞬即逝的衣领
用绸缎收好湛蓝色眼睛
时间的线团松绑,织就此刻身躯
是软玉温香
永远有人正在采撷
江南的雨,巴黎的风
在苏小小生前,在莫扎特身后
可对历史意外的相逢
乌篷船不予超渡
然卿竟渡河
钟鼓悠悠,颂歌悠悠
法兰西最擅回忆的男人
放下小甜饼,端起椴花茶
那一刻舌尖盛放的永世不灭
他写了十页,后人读了十夜
塞纳河从不拒绝
可被唤作“伊”的面颊
要用流淌的亲吻,以证教名中的
“罗曼蒂克”
可如何证明
“雕梁画栋”不同于“香榭丽舍”
若苏堤吻过塞纳河
那信口的听译是不是也可穿透
公元纪年,与天南江北
明日堤上结起酒色的杨柳
像错乱的双手误以唇彩画眉
城市的古老足够苏醒又埋葬
一千个爱斯梅拉达
等待猫兔
“摸一凹——喵!”
“……”兔子撇了撇它
尚未进化出自由声带的三瓣嘴,眯起
揣好胡萝卜手榴弹,踅摸先炸哪一窝不肖子孙的
深邃眼神,答道
“猫生实难,死如之何!”如羊的肥猫气到跳脚
沉重的肉蹄刨起硝烟似的猫砂,“就是为了逃避做人
我才贿赂阎罗,成功投胎做了摸一凹。可如今
这条小命,也已令我索然无味!”
“那你想当狗吗?”兔曰
“呵。和你狼狈为奸还不够我闻狗色变吗?
我生命中最狗的兔系少女!”
“切~掉毛多见识短的孽畜。贫僧只是狗如泰迪
狗若金毛的滋味,你尝过吗?狗学八大菜系
你才夹了几筷,便自诩看腻汪间春色?”
猫言:“我想做鱼。体验风干后
被我咀嚼的滋味。这样我就可以舔到
自己的舌头!”“……变态。”
“我想做,天上会下雨的银渐层。它不用洗澡
却会洒水!无论实心虚胖,都有树懒级的
迟钝权。”“……不就是想当猪吗?”
兔子掰过冰皮椰丝馅的长耳朵,抬起
猛男样的后腿,蹬着珠光宝气的血管:
“人类若以给猫绝育的精神,吾日三省吾身
生态圈大同,指日可待!”
英短喵喵附和:“宁给折耳猫近亲配种
也莫鼓励两脚兽生第一胎!说什么
剔净三千烦恼丝……”
“远不如斩断三寸躁动根,干脆利索。”兔子
磨牙霍霍,把两粒门牙方糖,磨出了
猛犸象的气势。“在万恶的旧社会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猫扒拉着
记录在肉垫上的,九条命的猫生阅历道
“在光明的新时代:生女难得弃科考
生男埋没奥数场!”兔子是头莫得感情的
联句机器,“做一只海淀区的人类幼崽
是唯一可与做一头匈牙利鹅肝专用大肥鹅
媲美的寰球惨剧。”“杀鹅取肝,育人留脑。”
而猫脸含笑,毫无悲悯。似在回味
鹅肝的鲜美,并由此推断,灵长类脑花的甘醇
天空开始掉毛。红绿蓝的眼睛都看得清
这是天下铲屎官,都想咬舌自尽的
猫毛大雪。也是不敬猫神的家族,被下蛊的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白兔看着雪,想到:“还有什么
比断子绝孙更幸福的事呢?”猫只是看雪
没有回答。兔忽然觉得:
猫看兔时很远,猫看雪时很近
一个爱中的女人写给天的三十六问
1
我高傲。眼高手低像一笔随风摇曳的胎记
横在我永远比丹凤眼撩得更高的眼帘里
狂狷的指控,是我两肩披过的
所有绢布里,最贵重的一匹
在对天发问时,我先自报家门
我惯于过分坦荡,一如一次次张开双臂
等候陨石般的爱情撞入胸怀
长成舍利子一样,烈火都熔不化的块垒
我捡齐贾雨村厌恶的一切字眼
春红香玉。不为替人间一切爱过的女人代言
俗是一种炫技——
看看我的美,能否令生锈的鹅卵石熠熠生辉
向天署名春:我是你的第一个季节,和造物主举案齐眉
我叫红,肉体里最汹涌的颜色,便是我的大名
叫做香,掀起衣角便有蝴蝶飞起,却不忍飞去
也叫玉。你抱住我的时候,每一簇火焰都被我挂上了碧绿的葡萄
2
我踩着门槛私通白昼
迤逦成河的油壁车,每颗水花都在向我俯首
潘金莲掉下的晾衣杆,香君寻死觅活的扇子
那些会让寻常女人倾陷一生的物事,落了我一身
如聒噪的雨滴。女人的局限让我还未成年
便已寂寞难耐。但我却从未野心于
做一个男人。 在掖庭里掖三千个少女
也不及做女鬼一夜
来得艳福不浅。好色了就抓一条小溪
照着水光镜,细细梳理我柔顺的画皮
当一只有巢氏的小狐狸,顶着满头落花鸟瞰
看看是哪棵千年的松树百年的蒲柳
将要成精出一个叫蒲松龄的男人
把念书不成的俏汉子,一茬茬地送进
吾姐妹的窝里上晚自习。夯实我们
哺乳类的共识:认字的雄性最好骗
3
我美丽。我多刺如玫瑰
当别人说我秀色可餐时
我又变成了鲫鱼。刺要生在窗户外
做成日晷,审视太阳的朝三暮四
他有一双热爱下厨的手
和只适合痛饮酒的身高
我总在夜晚品尝他的手艺
而作为一个在爱中昼伏夜出的女人
尝你的手艺,意味着
总是在你想触碰又缩回的时候,一口咬住
你的手指。同时吃你的琴音、你的笔迹
在细腰里,塞尽富春山居图的脑满肠肥
再束条刚柔并济的楚国。吴和越在我的眼睛里
是积淀数百年的沉船。用凝视
淹死所有远行不归的人。万古的忠贞
在中华鲟的腹中消亡
4
我是一颗酒心的唐诗
在浴池外,晒一张张清脆的糖纸
和温泉一起,穿上它们
我就成了文学史里最甜的曹衣出水
蜷起身,碾成可以摆放进
生命线里的的小龙井。张开身体
就展成了龙舌兰。背上丛生的刀剑
树敌成开屏的孔雀
从无骨瘦西湖到多舛的剑齿虎
只差一个诗人的距离
撕破你的卷轴,从字中越狱
把猫藏在耳朵里,像千年前那位
携兔出奔的女人一样,奔向更皎洁的牢笼
分手后,他日复一日地趋于夭折
让他枯槁的岁月令我流淌
我又梦见了新的庄周。他说:“你是我梦中新的蝴蝶结。”

赵汗青,山东烟台人,1997年6月生,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文艺学硕士在读。本科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曾入选第十三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获第十一届中国校园“双十佳”十佳校园诗人奖。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林》《中国校园文学》等

2022《南方诗歌》2-3月总目录
“原则诗社”清隐:我在家乡转月亮
包临轩:冬天在外面呢
阿西:我们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茉棉:天黑之前
梁小曼:被放逐的女儿
余小蛮:万物有野生的尊严
姜超:北风的故乡
流泉:另一张面孔是玻璃
柳宗宣:庭院集
赵学成:暴雨将至
古马:太阳的光线几乎生锈了
海男:身体中的流沙在尘埃中闪烁
戴冰:石化的眼泪
骆家 译:战争不会发生---K . 科尔恰金(俄)
木叶:广义叙述学
路 亚:刀 子
温经天:昨日之躯
朱朱:旧上海
高鹏程:秩序的奇点(组诗)
李笠:哀歌
李郁葱:光的叙事曲
梁崴:美丽的诗脚
“原则诗社”袁宇俊:也许,夜还没有到翻身的时候
"崖丽娟诗访谈": 池凌云---以轻盈的姿态嵌入时代缝隙
东君:托钵僧如是说
“90度诗点”:弓与琴---读高春林诗,张媛媛
“原则诗社”郑再芳:春溪水暖
“原则诗社”吴慧娟:一场春雨翻过惊蛰的篇章
“杭州诗院” 唐 晋:神话
“原则诗社”欧赛萍、蔡敏:二人诗选
“杭州诗院” 涂国文:大雪把天空下空
林忠成:苦命的白骨(诗系列)
“杭州诗院”达达:草吹着口哨
远洋 译:来自顿巴斯战场的诗人--鲍里斯. 古梅纽克诗选
“杭州诗院”孔庆根:还原
康城:来不及品尝你身体里的酒和火焰
“杭州诗院”寿劲草:春天,虚晃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