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泉 尔
又添了一岁,进入九十二了,不知怎的,忽然间想起了本不该忘记的水泉尔。
水泉尔在河滩寨,在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对它有着深厚的感情。八十多年前,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水泉尔供养着河滩寨所有的老老少少,还有他们的牲畜牛羊,没有别的水源可以依靠。
水泉尔在我家东南方向的一块洼地里,离我家仅仅一箭之遥,它在村子里地势最低,前面是湟水河,西南面是学校,北面、东面都是村庄和农田(注:那时候的湟水河的流向是由西向东,而不是改道后的由南向北)。
它是我们河滩寨的宝藏,水质纯净,香甜可口,常年汩汩流淌,冬天从不结冰。周围的村庄如,高店、湾子、张家寨也有泉水,可那些泉水味道发涩,碱性也大,喝多了会拉肚子。我们水泉尔的泉水水质好,无异味,远近闻名,直到有了自来水的今天,还有人从高店、湾子等地方,不嫌路途遥远,开着车到水泉尔取水。可见它从古至今,远近闻名。
千百年来它永不停息的流淌着,滋养着周围百姓的生命,也见证、迎送着人们的生生死死。我记得,旧社会在我们村子里,除了个别有钱汉家里有水井外,全村几百户人家每天都靠着泉水过日子。大清早,泉儿沿上站满了前来挑水的人,一庄子的人都要吃饭,挑水是每家每户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先来的先舀,用大马勺往木桶里装水,装满了担着回家。那装水的木桶也是形形色色,各有千秋。有的木桶已经用了几十年,但养护得当,滴水不漏。有的木桶上面还题上了一行端正秀气的毛笔字:“大河有水小河满”,经典雅致,一看就知道出自秀才之手。远一点的人家有两、三里路程,中途需要休息几次才能到家,凡是挑过水的人都知道,肩挑两桶水走起路来不能慢悠悠的,那样很累,而且会把桶里的水洒出来,必须要小碎步快走,这样才省力,总之,不容易。
那时,一家一户过日子,人们来往不多,尤其是女人们,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针线活,生儿育女的事,一天到黑出不了门,迫不得已才去串个门,所以全庄子的妇女都不约而同的形成了一个共同的习惯,就是在泉儿沿上多站一会儿,大家交流信息、扯扯干旦,顺便办点往日有约的琐事,也是绝好的机会。大家不急、不慌,从不加塞抢着舀,很有秩序。有时候,年轻一点的小媳妇们,婆婆管得严,回家迟一点,免不了会受几句婆婆的责骂,这样“骂”的次数多了,就形成了人们常说的“婆婆的嘴碎了,媳妇的耳背了”的情形。
直到一九六零年前后,人们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大跃进”、深翻土地、大炼钢铁等“革命化”行动,忙得不得了,就连吃饭喝水的事也顾不上了,所以,有些人开始打井了,但这还是少数人家。泉儿沿上的人们开始变得急急匆匆,紧紧张张,再也看不到以往的消闲了,只剩下一些放学回家后帮大人抬水的小娃娃们偶尔在那里嬉闹。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们家里买了两只小铁桶,孩子们小,也可以挑来两半桶水,基本够用。到了一九八二年左右,占通儿和逯启明(鸡酉儿)在家里院子西南角打了一口水井,大约六米深,在家里打水总是要方便些,至少节省时间。至此,大概家庭水井在庄子上开始逐渐普及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水泉尔依然肩负着应急、解渴、救人性命的历史使命。全球气候变暖,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次大旱,水磨沟河里断流,水磨口小巴尔、张家寨的人们吃水困难,红庄、杨家也是如此,人们辛辛苦苦打出的水井水位一降再降,提不上来水了,远近的人们依然要去水泉尔提水,即使老天爷不睁眼,水泉尔依然大发慈悲,救人于危难,实乃大幸。
水泉尔有一件了不起的大贡献,那就是近百年来,它送出去的莘莘学子难以计数。与它最近的邻居就是河滩寨学堂,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的一百多年里,据我所知,河滩寨的教育是远近闻名的,外出学习工作的学子们一茬接一茬,接续传统,破浪乘风。乐都算是青海省的文化县,而河滩寨的文化总居前列,有出省的,有出国的;有搞科技的,也有从政和投笔从戎的。不管从事什么职业,这些人幼年最基础的教育是在河滩寨古朴的学堂里完成的。那么他们以后的成就和水泉尔有没有关系呢?有!没有当年就不会有后来。小时候学校简陋,孩子们家庭贫困,不论家长们怎样重视教育,让娃娃们多唸点书,可毕竟生活艰苦是客观条件,孩子们吃的是粗粮馍馍,早晨上学拿上书包,装点馍馍,中午放学,很多学生拿着馍馍,直奔离学校很近的水泉尔,咬一口馍馍,掬一捧泉水,连吃带喝,就把午饭解决了。有的干脆趴在泉沿上,把嘴贴到水面上哼哧哼哧一次性喝个够,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学校去了。在学校待几个年头,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你说他的血液里融进的不就是滋润心田的泉水吗?他们以后的成就里能没有“泉神爷”的恩德吗?当然是,肯定是!水泉尔把一批又一批的儿童送出校门,上中学,上大学,陪伴长大,报效祖国,这是多大的功德啊!众多的子女们为国家创业,为家乡争光,也是泉水浇灌的结果。过去是这样,今天的孩子们仍然时不时的拿出吃食,中午去水泉尔就餐,在解决肚子问题的同时,享受这种时光氛围,沐浴泉水边上的阳光,坚持他们健康成长。
不仅如此,不止如此,水泉尔还和河滩寨民众的各种社会活动息息相关,不离不弃。泉水就像母亲的乳汁,滋养了全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它慷慨解囊,不求回报,献出了无私的胸怀和能量。
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们,总要儿孙们去泉儿眼上接一壶清凉纯净的水来,喝了这滋养一生的家乡水,才肯心安理得的离去,走向他(她)们的世外桃源。
人已逝,葬礼也离不开泉儿水。先是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排着很长的队伍,由吹鼓手率领,吹吹打打的去水泉尔“取水”,先由先生祭拜,再由孝子们行丧礼,最后在泉水中灌取一瓶净水,拿回家中,供于灵堂前。到亡人入土的那一天,这一瓶水还必须随亡人一起入葬,放在亡人的棺材前,供亡人享用。从一系列的风土人情中足以看出,家乡的人们对于水泉尔的尊崇心态和膜拜之情,可以说,它在千百年来受它供养的父老乡亲们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还有一件声势浩大的活动,那就是“请雨”。
在早些年,如果遇到大旱灾,虽然人们的饮水不愁,但久旱无雨,禾苗枯黄,庄稼人蹲在地埂子上掉眼泪。为了活命,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老天爷求告,保佑众生,祈求开恩下一场雨,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遇到这样的活动,全庄子的人都要参加,由四个精壮小伙子抬着庙上的“黑龙爷”,由“头人”和“水利”(注:水利是庄子上人们选出来管水的人,通常由威望较高且懂水的壮年人担任)领队,众人抬着很多“雷桩”(提前准备好的木桩,上面画着符道),队伍从村里的庙院出发,先到水泉尔,道士念咒祭泉神,然后施法把雷桩栽到附近风水好的地方,再由他带领众人去别的山沟沟里,如法炮制。抬着佛爷,扛着雷桩,背着香表,人们光着头在赤日炎炎下长途行进,需时半日之久,结果呢?天还是天,人还是人,天人未得合一。虽然这些活动受制于当时的认知水平,但在人们心里对水泉尔的崇拜和希望还是根深蒂固的。
以上所述,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有时候想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挥之不去,小时候的经历也常常映射到梦中,也许是印证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吧!
可谓:如烟乡情眼前过,悄然童趣梦中寻。
水泉尔在河滩寨是造物主的安排,是佛的馈赠,是菩萨的施舍,当然,更是大自然的恩赐!

又记:
我心中的菩萨:水泉尔
亲爱的水泉尔啊:您是我心中的菩萨!
您不管春夏秋冬,总是不倦地流淌,那样沉静,那样碧绿,从不计较别人的忘情。您白昼与蓝天白云相伴,喷涌不息,片刻不停;夜晚映照着满天的星斗,精神抖擞,从不打盹。从古至今,只想着劳苦大众,展现着母亲般的胸怀,把乳汁奉献给所有需要的人。如果没有您,谁给河滩寨记载千百年来的欢乐与悲伤?您见证了河滩寨发展的每一个历程。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在您眼前,山花烂漫的春天转眼就成了满目金黄的秋景;蹦蹦跳跳的孩子也在不经意间变成了银发苍苍的老者。在您面前,没有一样东西不苍老、不轮回,只有您不知疲倦,永远年轻。您超越了生命的轮回,保持着独特的永恒。了不起,伟大的您!您的精神和山河相伴,您的生命与日月同辉。您平淡无奇却深沉致远,把看不见的光辉,照耀在老百姓的心田里,永世不息。
有时我也突发奇想,您应该扮演一个更为强大的角色:强化职能,展翅飞翔,腾云驾雾,普降甘霖,洗刷人世间的污泥浊水,荡尽人世间瘟神毒瘤,让人们安享幸福,百业兴旺,福寿永存!
作者简介:文祯祥,青海乐都人,生于1932年,退休教师。虽至耄耋、年事已高,但思路清晰、精神矍铄。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热心公益事业,义务担任健身教练,常为邻里赠写对联。闲时,激扬文字,歌颂城乡新貌,介绍风土人情,赞美高原胜景,记录童年乐趣。时维鲐背,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