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油光灯影里的妈妈
文/周葵
洗净了碗,抹干净灶台,妈妈端着油灯,从厨房走向堂屋,她要上机织布了。我们全家也都跟着她,来个中心大转移,从厨房来到堂屋里。
初冬,丝丝的寒风,从屋檐下,枯枝间掠过。堂屋房梁上垂掉一根细麻绳,麻绳的末端系着一个用铁丝钮成的灯架,放好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老屋的四壁。织布前,妈妈开始校机。只见她沙场点兵般地检视着织机,白花花的经线,从机头过对辊,蜿蜒而下,穿综过扣,直达橕榥。轻轻地送送橕榥,再看看两边高低是否一致,如果两边高低稍有些许差别,就停下来,轻轻地捻捻低矮一头的吊绳,再轻轻地送送橕榥,直到两边一样高,得心应手,橕榥才算校好了。校好了橕榥,她又仔仔细细地检察,看有没有断了头的线,如果有,就结好。妈妈接线很快,很灵巧。断头的线穿综过扣,直达眼前。踩在踏板上的双脚,慢慢地一上一下,受到牵引的综扣,也紧跟着一上一下。轻轻地抛梭,两头尖尖光光溜溜的梭子,小鱼一般,开始在梭道游动,织机开始了它“咔嚓咔嚓”的欢歌。我是妈妈校机织布忠实的观众,我站在油灯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织布的手,看她如何仔仔细细地校正橕榥,结线,看她如何抛梭织布,看她如何由慢而快,渐入佳境。梭子在梭道不停地快速游动,眨眼,从左到右;眨眼,从右到左。我想起老师教的谜语,就大声念起来:“高高山,低低山,鲫鱼游过白沙滩!”妈妈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织机“ 札札”地唱着歌,妈妈的脸上满溢着欢愉。油灯光下,妈妈的眼睛,脸颊,额头,像被打了层黄黄的亮亮的底色,油画一般,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时的妈妈很年青,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绾成大大的发髻,用一根银簪牢牢地绾住。妈妈织布时,丝丝缕缕,全凭她的操控,她神游在织布的欢乐里。妈妈织布的动作,竟然“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达到至化之境。她忘却了挤进门缝的寒风,忘却了白天的劳累,双手上下翻飞,双脚快速踩踏,机与人,人与机,有节奏,合韵律,如诗,如画,如歌,奏出了我们家快乐的乐章。这是年青的经过土地改革的妈妈,时代的大变迁让她懂得了一个道理:解放了,天下太平了,织布哪怕织到夜半三更,再也不会有土匪抢东西了。只要勤快,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就会到来。地中央生一个火盆,爷爷穿着棉袍,坐在火盆边抽旱烟,怀里拢着我的弟弟,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幸福。已经上了小学的我,在油灯下蹦来跳去,兴之所至,还跳起了老师教的舞,边跳边唱:“三头黄牛,一呀一匹马,不由得咱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坐在纺车前导线的爹看我跳舞,脸上笑微微的。灯下织布的妈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屋外,寒风掠过树梢,呜呜地响着,屋内,织机欢歌,其乐融融。
直到我读大学离开家的以前,我从没有见过妈妈睡觉。晚上,我困了,躺在床上,“札札”的机杼声,摇篮曲一般,送我安然入眠;夜晚,偶尔醒来,“札札”的织机声,仍在不眠不休。油灯下的妈妈,依旧神情专注地在抛梭织布。早上,“札札”的机杼声停了,妈妈又在厨房忙着做饭。我睡觉时,生铁油灯里是满满的一汪油;我醒来时,油灯里已经没有一丝丝油星星。而织机的卷轴上,却卷起了圆圆的一捆布。妈妈织的布,不光供我们全家人穿衣,也拿去换钱。
一机布织完了,再安一机。安机的第一步是浆线,需要全家人动手。天不太亮家里大人就行动起来了,爷爷把每天卖布赚来的线,一缕一缕的地系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大脚盆里。灶上大瓦盆里盛了大半盆水,妈妈在瓦盆里洗面。灯光照着妈妈,她两手不停地抟面,洗面。洁白的面水从她的指间流出,她抟一会儿,再把面团放进水里,从水里再捞出来,再抟,再洗,再捞。反反复复中,面团变成了面筋,洗出面筋纯净雪白的面水再倒进大铁锅,铁锅烧得大滚大沸,沸腾的浆水,再舀入大木盆,然后用线触子在大脚盆里触——让热情的面水和每一根棉线都亲密接触——这就是浆线。沸腾的面水,昏黄的灯光,红红的灶火,灶上灶下忙碌不停的妈妈,额头凝聚着汗水,矫健敏捷的身影,让农家小院充满活力。舀水,浆线,出线,晾线,一路下来,忙而有序,成就了农家勤劳的乐章。但这只是能算是安机的序曲,后面还有收线,导线,牵线,梳线,排综,过扣一系列的细致繁琐的工作。任何环节都需要热情耐心细致,缺少任何一项,织机都不能安成功,当然也就不能织成布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说得一点不差。
爷爷是安机的主导。安机的几天,洗衣洗被做鞋缝补成了妈妈的主打。白天,她洗洗涮涮,烧火做饭;夜晚,她就坐在灯下纳鞋底,缝衣服。她的十指,从未停下过劳作。只是油灯,换了个放的位置。灯光下的妈妈,大大的眼睛,明明亮亮的;双眼皮丹凤一般微微上扬,很好看;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颧骨,乌黑的发髻,无不张扬着农家女的青春活力。她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底线“呲索呲索”地响。每一针,每一线,都很用力拽紧。妈妈纳的鞋底,平整,厚实。她要在安机的这几天,为我们每人做一双鞋。妈妈在哪儿,我们几个娃就在哪儿,她像一块磁铁,把我们紧紧地吸住。看着自己的孩子,听着底线“呲,呲”的声音,妈妈嘴角上翘,泄露出心中的甜蜜。她边纳鞋底边给我们打谜语:“光棍光,光棍光,光棍娶了个麻婆娘,白天不离伴,夜晚不上床。”我们谁也猜不出,就要妈妈说出答案。妈妈把右手中指的顶针和手中的纳鞋底的针亮出来,说:“这是啥?”我们才恍然大悟,娘儿几个笑成一团。油灯光下,妈妈脸上溢满幸福和快乐。
安然地坐在织布机上,边讲故事边织布的日子,只在冬春两季,夏秋两季都要忙地里的活。“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每到麦黄的季节,家里的大人们都忙得两头不见亮。那时候,没有时钟,有一种候鸟儿,通身羽毛乌黑发亮,尾羽向两边叉开,到点就大声的叫,很有规律。妈妈根据那鸟 儿到点就叫的特点,给它起了个名字——叉鸡——实际上,它的学名叫“卷尾”。我家后院有几棵大树,上面满是卷尾鸟窝,每天后半夜,它都要集体大声地叫三遍,声音炸耳朵。“叉鸡”叫头遍,妈妈就要起来,发面,揉面,做馍馍。馍馍蒸上锅,冒出腾腾的热气。油灯光在蒸气里摇曳,妈妈脸上汗水涔涔,高高的额头,在油灯光下,亮亮的。天很热,妈妈后背衣服已经湿了半头。她坐在灶下,一边往灶塘里添柴禾,一边梳头,灶火映在妈妈的脸上,身上,高大而又美丽。妈妈做饭时,爹爹也起来,在石头上磨镰刀。他一边磨,一边用手在刀口上轻轻地试,直到磨得刀口又薄又锋利才放下,他磨完了一把又一把,直到把所有要用的镰刀都磨完。在磨刀时,爹爹还要喂牛,他们也要让牛吃得饱饱的,然后一起下地干活。“叉鸡”在榆树浓密的枝丫间大声地叫着,唱着属于它们的歌,浓阴下的农家小院,演奏着属于自己的农忙序曲。东方朝霞初露,我的爹娘爷爷,牵着牛,拉着车,提着水罐,走向金黄的麦地。

在我们村,我妈妈不光会灯下织布,割麦栽秧,手有一双,她还是个很有眼光,很有头脑的人。刚解放,村里办了学校,好多家长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妈妈就要我去上学读书。她说:“快去上学,读了书,以后有前途。”在妈妈的鼎力相助下,1963年,我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我的班主任老师亲自送来的,只记得那一天,天格外蓝,树格外绿,水格外清,原野格外辽阔。我们一家,因这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喜气洋洋,而蓬荜生辉。弟弟在院子里捉鸡,杀鸡;我去地里摘西瓜,妈妈在灶上做饭,我们全家要热热闹闹招待我的老师。老师以前也到家走访过,他曾告诉我妈妈,要早为我做点准备,我有可能会考上大学。妈妈听了老师的话,就养了一头猪,专等我考上大学用。晚上,妈妈顾不得天热,坐在灯下为我做鞋,她一边做,一边和爹商量:“女儿考上了,你明天去把猪卖了,给女儿买被里,被面,再买一口皮箱,过天再去打一床新棉絮,女儿要出远门,咱要把孩子弄得齐整些。”第二天一大早,我,我弟弟,我爹,就忙着捉猪子,猪子大声地嚎叫,对我们发出抗议,我们全然不顾它的抗议,把它死死捆住,放在板车上,拖到双沟镇去卖。卖了猪子,我爹给我买了花被里,被面,脸盆,衣箱。为了我,我的家,我的父母,挤尽最后一滴血,倾其所有,毫无保留。
妈妈没有和我们一起去赶集,她在家里的事还多得很,她要给我做鞋,缝衣服,做被子。灯下,笑容在妈妈的脸上绽开,那年她四十七岁,正值中年,可白发已经显现,双手也已粗糙,妈妈对这些毫不在意,她的嘴角向上翘起,笑意在那里荡漾。妈妈心里可能正在唱歌,可她没有出声,只是抿着嘴,无声地笑着。妈妈的表情泄露了她内心的一切,她是辛苦的,也是甜蜜的。她从老师那里得知,她的女儿以双沟中学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华中师大中文系。她还听村里人说,整个公社,就考取了她女儿一个。当时村里,也就她女儿一个人在坚持读书。“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妈妈坐在灯下纳鞋底,缝衣服,钉衣扣。灯光照在妈妈脸上,细细的皱纹在眼角伸展,在嘴角停留,只有眼睛,依旧明亮,她一针一线,密密地认真地缝着,生怕哪里缝得不牢实,将来破了,女儿为难。
临别的一天来了,爹挑着被子箱子,我穿着妈妈做的新鞋,亲手缝的白棉布偏襟布衫,蓝棉布长裤,踏上了人生的又一段旅程。妈妈送我到村头,她的眼睛有些红,可能是昨晚做鞋灯下熬夜太久,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的难以割舍。直到我走了好远好远,她还在那里站着。我回一次头,她站在那里;回两次头,她还站在那里。村口柳树下跂足而望的身影,永远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文革大串联的时候,我“窜”回了家,灯光下,妈妈头发已全白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我亲爱的爷爷已经去世,灯下,妈妈告诉我,她可能患了乳腺癌。我大哭起来,坚决要带我妈妈去武汉协和医院检查。我带着妈妈来到协和医院,万幸的是,妈妈没有患病,只是虚惊一场。妈妈没有病,我就愉快地带着妈妈在武汉商场里游玩,想让她看看“大世界”。那时候,“尼龙袜子”是个新奇的东西,我站在一个柜台前,目不转睛地看那摆着的尼龙袜子。妈妈看到我的样子,没有作声,回家后,她给我寄来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竟然是两双尼龙袜子。我很难想象,在那种困难的情况之下,妈妈是如何变出钱来,为我买来尼龙袜子的。文革时妈妈织布已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那架养活过家人,为我们带来过的幸福的祖传织布机,也成了妈妈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证”,遭到了清算,被砸碎了。不能织布,生产队也没有分红,一家人的经济陷入了困顿。妈妈就剜野菜,开荒种地,晒干马齿苋芝麻叶卖钱,想尽千方百计,让我不受困,少受难。那深夜灯下为儿女操劳的母亲,这山高海深的大恩大德,真是没齿难忘,没齿难忘!我的亲娘啊!
我的生日是农历九月二十,妈妈生我的艰难,抚育我的辛苦,历尽岁月,即使到了生命的终点,我也不会忘却。2017年9月20日,我75岁生日,夜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苍颜白发,殷殷切切,跂足而望,似盼儿归。醒来,泪湿衣襟。不能安眠,即起床,写下小诗一首。抄录如下,聊作此文的结束。
《夜睹慈颜泪潸然》
——生日怀亲感怀
尔来七十又四年,
过了今日岁还添。
往事欲忘偏难忘,
泥墙土屋梦魂牵。
含辛茹苦双亲累,
三年灾害尤辛艰。
树欲静时风不止,
子欲养亲何其难!
乌鸦反哺老鸦在,
羊羔跪乳母子欢。
我今添岁亲何在?
眼泪流干亦枉然。
临食常嗟父母苦,
妈妈,多想您能听到您的女儿为您朗读她写的这篇文章!多想再摸摸您的布满老茧的双手,多想再看看您灯下织布的模样,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妈妈,我们都很好,惟愿您在天之灵宁馨。
妈妈,女儿的祝愿,您听到了吗?
2022年3月11日

【作者简介】
周葵,1943年生于湖北省襄阳市。1963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68年分配至沉湖8250军垦农场,1970年二次分配到湖北省广水市一中执教至退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广水市人大代表,人大常委,湖北省教师代表大会代表。热爱教育工作,喜欢舞文弄墨,所写作品,多次发表在《孝感日报》,《湖北省人大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