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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散文|作者|刘玉柱

留守家乡
一
木嫂见老木掂起背包真要出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不知道是啥滋味。婆婆刚刚入土没几天,还没从悲伤的境界里缓过来,老木就又要远走高飞,看起来心里那疙瘩憋得不轻。这都多少年了,死脑筋就是抹不开那个弯,就是榆木疙瘩,也该开窍了。
木嫂越想越气,走就走吧,反正在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在家也就是个闷葫芦,憋出个屁来都费劲。心里憋着事,就不能敞开说?不说就不说呗,还装成没事人一样,平常把心都扑在家里,挣了钱从不瞎败坏,一分一毛都缴了柜,叫人心里愧得荒。看那闷葫芦样,在外面心也花不到哪儿去。要不是小肚鸡肠不懈事,从哪儿看都是个好男人。
木嫂和老木结婚多年了,孩子也在无意中生了出来,在孩子面前两人就是一对模范夫妻。可多年来并没有培养出多少热乎劲,日子过得就像家常便饭,上顿白菜,下顿萝卜,冷不丁佐一回黄豆酱菜,日子就这样清淡乏味。这不能都怨老木不懈家事,也怪木嫂心里蕴藏着抛不开的无奈。有些事时间越冲越淡,有些事?间越酿越酸。就拿木嫂和老木的婚姻来说,在木嫂心里就窝着抹不掉的阴影。
年少时的木嫂,也有过七彩的梦,没承想在一个麦收季里,碾麦场上手扶拖拉机突然失控,夺去父亲,碾残了哥哥,也撞碎她青春的向往。转眼间哥哥过了结婚的年龄,可哪个姑娘也不肯接纳他那一瘸一拐的腿。哥哥苦恼得郁闷不乐,老娘愁得唉声叹气。前院的大婶对娘说,要不咱就走那条路吧,东庄就有这样办的,又不丢人。
前院大婶说的那条路,就是门当户对的三家人,都拿自家的闺女推磨儿转亲。娘听了伤心的说,剜了手心补手背,都是心头肉,这话俺对妮说不出口。
要不俺先探探妮的口气,你看中不?前院大嫂灵机一动,娘也无耐的默认了。
听了前院大婶试探的话,心如明镜的她,在后来的几天里,白天疯狂的下地干活,夜里疯狂的灯下纺线。只见她疯忙,就不见她歇息和吃饭……就这样煎熬了几天后她对前院大婶说,您说的那件事,俺应下了……
前院大娘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感慨的说,还是闺女心疼娘,这下可真是救了你娘的命。你想要啥样的,跟婶说,婶尽量随你的愿。
这能由得自己吗?她嘴角哆嗦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是男的就中……
那就前庄上老李家木娃吧,人长得还算周正,就是生产队铡草时切掉一根手指,啥事都不耽误,还会木匠活……
就随你吧!她掐断前院大婶喋喋不休的话说。
就这样,三家闺女推出了三个家庭,结果一破一碎,成了木嫂永远的痛……
二
一声短脆的鸣笛之后,一辆洁白的轿车轻松的滑到门,原来是儿子大威来送他爸去车站。
木嫂见大威从车上下来,往前凑了一步问,你爸的核酸证明备好吗?眼下新冠病毒按下葫芦起来瓢,没有核酸证明到哪儿都寸步难行。
您就放心吧,早就弄好了。大威边说边接老爸的背包,应和完老妈又对老爸说,爸哎,您老还出去干啥?家里又不缺你挣那俩钱!您看老妈多担心你,光火车是不是白天到站,都问我八遍了!
趁这会还能干得动,再跑他几年,钱是硬通货,能多挣几个是几个。再说你弟还没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老木边往车里钻边说。
俺弟那生意干得风生水起,还能用你那俩钱。大威边掏手机边说。
我和你妈得多攒几个养老的钱,你们的钱再多,也不能油盐酱醋都跟你们要吧。老木理由十足的说。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拿出手机,我把车次座号发给你,忘了就看看,别坐错车了。大威边翻手机边说,翻着翻着“咦”的一声说,爸,你恐怕走不了了……这趟车咋停运了?
咋了?出啥事了?老木挺直身子问。
你别急,俺再看看,能改签不?大威一面安慰老爸,一边瞪大眼睛捣鼓手机。捣鼓一阵子后像个泄气的皮球,叹息一声说,爸,你真走不了了。你去的方向突隆特大暴雨,冲毁了铁路,全线停运……
老木没有走成,又蔫蔫的返回家里。木嫂空落落的心蓦地升腾起来,觉得眼前的天气也宽广了许多。
爸,你就别出去了,干脆留在家里给我帮忙,忙的时候雇个人还真不容易。大威把老木的背包撂在沙发上说。
大威高中毕业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在外闯荡几年后,回乡购置了一套农机具,组建了一个农机服务社,承包了百十亩土地。媳妇住在城里,看着孩子上幼儿园,带捎着经营一间服装店。两口子各有各活,各有各的事。时下到了大威最忙的季节,除了晚茬西瓜即将上市,还有块荠荠菜也快要上市了,人手少了还真忙不过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雇人帮忙,老爸就是最好的帮手。
甭打你爸的主意,你爸就是不走也有别的事。木嫂又爱又怨的瞥了大威一眼,嘴上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想道,老鸹不等葚子黑,到时候俺这两把老骨头还能舍得闲着。
妈是怕俺累着爸吧!俺那舍得拿老爸当牛使,就是叫爸镇镇场子,长个眼睛,到时候你可不能拦着,俺可是你亲儿子……大威边说边削一个新上市的早熟苹果,话音落下的当儿,把一口苹果塞进木嫂嘴里。木嫂边嚼嘣脆的苹果边说,你就耍贫嘴吧!有事快说,没事该忙啥忙啥去。要是进城,别忘了给你姐摘些鲜菜送去。
看,俺说啥呢?俺咋像后妈养大的,姥姥不疼,奶奶不爱……大威说着向木嫂做一个夸张的表情,一闪身开车跑去。
看上去大威是无心的话,木嫂听后却猛然一震,觉得自己毁了儿子的前程,这会儿就是霍了老命也无法偿还。儿女们打小既懂事又听话,一个个上学都顶呱呱。那一年闺女和儿子大威同时参加高考,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闺女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大威被一所三类本科院校录取。两个孩子的学费加起数字庞大,木嫂只好忍痛割爱,劝大威再复读一年,来年考个更理想的学校。可大威死拧,就是不松口返校复读。问急就说为啥叫他去复读,为啥不叫姐去复读。木嫂急得没法,就憋足劲说,因为你是男子汉,是男子汉就得有男子汉的样!
好兄弟大宝知道了这件事,要资助大威去上学。可木嫂死活不同意,说这不是仨瓜俩枣的事,大宝拿她没办法。大威苦苦的斗争了几天后决心不复读了,要出去打工,挣钱供姐弟上学。姐姐也心疼弟弟,要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大威,可木嫂说打工是男孩的事,女孩子就要好好上学……
如今闺女大学毕业后在县重点高中里当了教师,女婿是县医院内科医生,外孙女活泼可爱,一家人快快乐乐幸福满满。每当看到这情景,木嫂就默默祈祷,告慰老木那苦命妹子的的在天之灵……
想当年三个闺女推出三个家庭后,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木的妹子摊上那个男人,整天东跑西荡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在麦忙季里也不见人影,老木的妹子挺将要分娩的大肚子,一个人跪着割麦,公婆腾出手来帮着往家运一把,边帮边骂他那死鳖犊子。一天黄昏猛风大作,雷雨交加,老木的妹子慌用塑料布遮盖麦秸垛,不小心伤了胎气,孩子要出生了。在自家床上生了一天一夜,就是生不出来。婆家说生孩子都是这个样,急不得,慢慢生……憋得久了就挤出了孩子,却引发了产妇大出血,还没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老木疯子似的砸了那男人家的盆盆罐罐,那男人气不过,到屋掂出裹在棉布包袱里的婴儿,放在热得滋滋冒烟的地上说,连她一块砸了吧,反正一个丫头片子,养也养不活。
木嫂挺着肚子艰难的抱起吱吱叫唤的婴儿,扯住老木的手说,这是咱妹子的骨肉,咱得养着,不能让恶人糟蹋了……
把孩子抱到家里的第二天下午,木嫂她哥火烧火燎的找到家里说,妹子,你得跟俺回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木嫂迷迷蒙蒙,不知就里。问了哥才弄明白,原来是那男人闯到哥的家里,把侄女妮子丢下,硬把嫂子给弄走了。木嫂看了看泪人一样的婆婆,木偶一样的老木,对可怜巴巴的哥说,俺不能跟你回去!
你不回去俺咋办?哥哀求似的说。
俺是人,不是物件!你想咋办就咋办!木嫂恨铁不成钢的说。
唉……木嫂她哥长叹一声,好像憋足了劲儿似的,瘸腿一弹一弹的走了……
这天天还没黑,木嫂娘家那边又来人了,说是木嫂她哥没了,木嫂听信后瘫在了地上。她哪里知道,她哥从这儿出去,回家抱起妮子,直奔那男人家里,要死要活的闹着叫媳妇回家,那男强霸着不放。于是,两人发生了口角,上升到殴斗,三推两攘,木嫂她哥站立不稳,后脑勺砸在门槛上……
木嫂她哥没能救过来,那男人也被判了刑,嫂子抱着妮子,疯疯颠颠的远走他乡,至今不知去向,成了木嫂扯不断的心事……哥的家碎了,娘也没了依靠。老木就把娘接到家里,和婆婆一块儿住……两口子上养老,下抚小,木嫂手脚勤快,禁得住风吹日晒;老木凭着木工手艺,日子过得刚刚有些起色,母亲却得了治不好的病。老木说治好治不好都得去医院,不能在家里等着咽那一口气……结果,母亲走了,又给家里留一笔债务。光靠土里刨食,啥时候能跳出穷窝,于是,老木心一横,割舍开妻子儿女,跟着建筑承包商,到远离家乡的建筑工地当木工……自那时起,老木的打工生涯就揭开了序幕。头几年,孩子小,农忙时就往家里跑;忙完了,和老婆孩子热乎热乎,又远走高飞。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农村也机械化了,一来一回,误工误时不划算。更要命是有好事者故意向他透露关于木嫂的流言蜚语,看着木嫂为这个家把心都操碎,待老婆母就像亲闺女一样,母亲大便不顺畅,用药不灵验,就用手指抠,每想起这些,老木感天谢地,庆幸摊上这样的好媳妇。想想自己整年整年不回家来,媳妇有个啥想法咱也得忍着。于是就不忍心戳破那层窗户纸,更不愿意相信那些事都是真的。于是,就眼不见心不烦,远远的躲着就是了。年头年尾,一去一回;家里成了老木的客栈,老木成了家里的过客。来也迟迟,去也匆匆;回就回了,走就走了。木嫂就觉得饭桌上的碗筷多摆了一双,又少摆了一双……这几年见老木鬓发花白了,眼晴黯淡了,就不愿意老木再风里来雨里去的受罪了。可这个死犟筋,就是不听劝……
三
大威开车走了,木嫂也从短暂的忧伤中缓过来,见老木没有进屋,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摆手机,一股怨气冲上来,在心里翻腾几下,随即又慢慢的消融,唉,生气有啥用?伤害的还是自己的身体。她这样放宽心胸的想着,嘴里不由的问老木,走不了,心里不好受吧。
这个岁数找个活不容易,还是早走好。老木翻了木嫂一眼,低下头瞪着手机说。
你咋忒喜欢打工,你打算一辈不偎这个家了?木嫂咄咄逼人的话,让老木脊梁沟子发凉。叹息了一阵子,才嘣出一句完整的话,俺就想给家里多挣点钱。
木嫂却不依不饶,揪着理儿不放,人心都散了,要钱有啥用!
老木急了,分辩说,俺可没有外心!说这话时,拿眼睛盯了木嫂一下。
那就是俺有外心啦?木嫂瞪了老木一眼,这些年俺早就看出来,你对俺没有先前上心了。上有老,下有小,怕家散了,不跟你计较。现在好了,老的送走了,小的也都能过了,咱俩的事,也该说道说道了。
还说道啥,俺压根儿没往心里搁啥事。老木目光游离的说。
心里没搁事?那还是有事!木嫂寸步不让的说,你就是记恨大宝兄弟……而木嫂觉得自己结交大宝兄弟问心无愧……脑海里禁不住闪过当初交往的日子……
大宝年轻时为人豪爽,喜欢交友。结识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有一个冬天,整天有五花八门朋友赖在家里混吃混喝,连媳妇喂孩子的鸡蛋都炒吃饭了。媳妇拿他没办法,干脆抱着孩子赌气回了娘家。大宝觉得少个人在耳边叨叨咕咕,日子过得挺自在。媳妇爱回不回,也不去瞧一眼……
这年冬天,风刮得硬,雪积得深;放眼望去,白茫茫扎人的眼睛,辨不出哪儿是田园,哪儿是路。一天傍晚,大宝的一个朋友猴急猴急的找来,说是他妹子被人拐骗了,请他帮忙去堵截。大宝问是自由恋爱吗?
那人说,绝对是拐骗。于是,大宝跟那人 去了……当天夜里,大宝被朋友回来。原来昨晚不但没有蹲守成功,反而扭伤了脚。值得庆幸的是,没有造成骨折,仅仅伤到骨膜,但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自从朋友把他撂在家里,就没有再露面。家里人怨气没消,说他自作自受,让他收收心长个记性也好,也就没人管他。大雪天的,瘸着一条腿,连水都提不屋里去。隔着一道矮墙,木嫂瞧见心寒,要是自家的老木,在外面遇到这样的境况,该咋办呢?想着想着心就软了,就过墙去帮着端端水,做做饭……做了几回后,觉得这样跑过来跑过去很麻烦,在自家锅里多添一碗水,啥事都省玩了。有一天晌午,风很大,刮得雪霰飞扬。孩子们吵吵着要吃肉,日子过得不像以前那样紧巴了,半月十天吃一顿还能供得起。木嫂蒸了一锅猪肉粉条馅包子,伺候完老人和孩子,就揣几个热腾腾的包子给大宝送去,大宝眼一热说,嫂子你真好!打今儿起,俺就你当成大姐了!
嫂子也好,大姐也好,都没有媳妇好。木嫂给大宝倒一碗开水说,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知热知热结发妻……这戏文里的老话都忘了?
唉,别提那娘们。大宝噙着半口包子说,俺都伤成这样了,也不回来看一眼。
别光想人家的短处,想想自己以前干那些事,能对得住人家吗?等伤好了,快把媳妇叫家来,好好过日子,俺也没白帮你一场。木嫂正数落着大宝,一阵风甩得脸盆咣当一声。木嫂说你自个儿慢慢吃吧,俺得回家看看羊棚别叫风掀了。
俺媳妇能像嫂子一样,俺就烧高香了……大宝追着木嫂后背说。
别说废话了,好好想想怎样把媳妇请回来吧!木嫂说着,嘣的一声,把门给大宝关上,一转眼,看见从窗下到门口的雪地上有一溜新踩的脚印。木嫂望望不见人影,管他谁呢,反正没做亏心事……
午饭后,大宝的娘气呼呼地推开木嫂家的门,劈头盖脸的说,他嫂子,你就别再往俺大宝家瞎掺和了,再掺和掺和这个家真要散了!
木嫂被大宝娘呛得一头雾水,究其原因才知道,今天午饭时大宝媳妇经过多天的思想斗争,把孩子搁在娘家回来了,没想到隔着窗户着见大宝和木嫂又说又笑,就气冲冲的找到婆婆,说大宝有女人罩着呢,以后不要去叫俺了……
自那时起,关于木嫂和大宝的事就被人张扬开了,添油加醋地有滋有味……木嫂想,怕乌鸦叫就不出门了?反而往大宝家去得更勤了。木嫂找到闹着离婚的大宝媳妇,竟然给叫回家来了!敞开嗓子对大宝说,要是个爷们,就好好过,过出个样子给人看……
大宝没有辜负木嫂的苦心,凭着自己的拼搏劲儿和朋友的帮助,先从捣腾小五金做起,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起大,竟滚出一个颇具规模的五金量具公司……
大宝打心底感激木嫂,和人闲谈时就会说起,没有大姐就没有这个家,没有这个家就没有今天的这一大摊子生意……
听的人会玩笑似的说,不叫嫂子改叫姐了?姐比嫂子亲呗!
这虽说是玩笑的话,却让人听出几分诡秘……
大宝和木嫂一样,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依然互相帮抚着……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两个人在人们有意无意的闲话中一如既往的结交着,可老木心里半信半疑,有时候强着自己不要信那些屁话,要多想想自家媳妇的好处。可那阴影像鬼一样,总是在心里绕来绕去,延绵不绝……
木嫂见老木憋得汗涔涔的直挠头,就缓和语气说,下半辈子了咱俩的日子咋过,你好好想,天要下雨了,俺去把剩在家里的那半袋子化肥撒地里去。
老木仿佛抓到了一根稻草,试探似的说,俺也去吧?
这点小活,还用不着劳你的驾!木嫂说着,把化肥搬到电动车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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