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钩沉

(二)
话说民国18年的一个秋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古城宝庆的临津门渡口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穿梭不息。
将午的日头照着从浓荫绿树的上游急湍流下的资江碧波,照着江上如织的渡船渔舟、俗称“动驳子”的帆船,还有弥漫着一层薄雾的河边洗衣捣砧的青春美貌的小姑少妇,实在是一幅美妙的图画。
从上游缓缓飘来一艘被船家称之为“毛板船”的大船,在并不宽敞的临津门河面,这种巨无霸的毛板船就像一栋移动的两层小木楼。
船帮上几个拿着篙杆的水手来来回回地跑着,在河里岸边点着戳着以保持大船的航向。
在众人持续的注视中,毛板船小心翼翼地靠上了临津门和庆丰门之间的煤码头。
水手们系好缆,搭好跳板,就各自忙开了,有的在船上生火做饭,有的拿着竹筒竹篮去岸上割肉打酒。
河对岸的江北码头边,一个少年将满满一担新鲜蔬菜放下,脱了鞋,挽起裤脚,下到清澈的河里。
先是捧起河水小口地饮了几口,再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然后把身上已经喝光了水的葫芦灌满了水,淋在那两筐蔬菜上。那些豆角辣椒瓜类顿时显得脆生生、水汪汪的新鲜无比。
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两道浓密的剑眉下闪烁一双深邃的明眸,配上精致的五官,模样儿很是英俊。
他拿起青石板上的鞋,仔细地拭去鞋上的泥渍,再收入布袋里。他打算赤着脚进城,这宝庆城里的街巷都是青石板,一点儿也不硌脚。
那双鞋原本厚厚的鞋底已经磨损了一半,亏得母亲在昏暗的豆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也没有办法,虽然才进了两次城,可走的路程可是两百多里的崎岖山路啊。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停泊的大船,船甲板上憧憧的人影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水手。他揉了揉眼睛,却不敢肯定。
也亏了少年那双鹰一样锐眼,这中间的距离少说有三四百米。
如果那个水手确实认识,今天就要去会会他,问他们的船会不会往下游的酿溪镇去,能搭上一段顺风船,能节省二十多里的旱路呢。

少年的家在远离宝庆城的邵阳北路(今新邵县)严塘,他隔两天就要进城来卖一次菜,尽管走的都是抄近的小路,来回也有一百来里。
这些新鲜的蔬菜在资江下游的酿溪镇也好卖,但是卖不出好价格,比在宝庆卖少了十几枚铜板呢。所以他宁愿多走二三十里地也要到这繁华的宝庆城来卖。
没有办法,家中太穷,需要钱啊。
他看了看天色。从凌晨动身,到这临津门码头,已是近午巳时。这菜鲜嫩可口,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就能卖罄。还可以在城里玩上个把时辰,就算未时返程,回到家里也不过日暮时分。
这资江河的景色他应该是非常熟悉的,自打十二岁起就开始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他已经在这条美丽的江上往返过自己也记不清的次数了。
可他还是觉得每一次看见她都是一次美的震撼,美的陶醉。那微醺轻柔的河风,那鼓鼓的风帆,那跳耀晶莹的浪花,那青翠欲滴的果园,无一不是美入心扉的享受。
少年读过四年私塾。他的老师虽无显赫的名头,却也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老师非常敬慕国学大师王国维,常提到大师的红学,元金戏剧史和现代美学。特别是大师那本《人间词话》。

老夫子虽然没学过什么美学,但他特别推崇大师说的“万物皆着我之颜色”的理论,说人在欣赏自然景色的时候一定会带上主观的感情色彩。
他会告诉少年和其他学生,人都不喜欢天阴下雨,不喜欢萧瑟秋风,可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就是说,诗人有什么样心情,他眼中便能看到什么样的景色。
可惜的是,1927年的一个明媚的夏日,王国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问同事借了五元钱,跳上了一辆人力车,从清华园一路跑到颐和园,坐在昆明湖边抽了一支烟。抽完那支烟他便干脆利落地跳进了昆明湖。
溅起的浊绿浪花瞬间就吞灭了大师那辉煌传奇而短暂的五十春秋的人生。
闻知大师的噩耗,私塾老师很是悲痛,洒下几滴老泪,拈着花白的胡须,摇头晃脑地吟唱了一段他自己作的祭文。具体唱了些什么,少年也不甚记得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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