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风采】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在若干纸刊和微刊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六)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春,刚过完十五,城乡都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村头还有孩子们玩着鞭炮,马诚就拿着凌老板的信,踏上了去沙湖独闯天下的路。这年他刚满十五岁,他没有想到,与凌老板这一别,竟是决别,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仁义有加的老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渡过他的余生的。
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他熟悉的土地和熟悉的人,只身一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见一个陌生的人,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谋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他想了很多,那个叫培爹的老板和凌老板一样好吗?培爹家有几口人?与他们能相处好吗?镇上的人会欺负乡下人吗?在培爹那里干什么活?干得好吗?又能干多久?与培爹见面了该怎么应对?想到这些他心乱如麻,忐忑不安,有一种如临深渊无望。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家的温馨、家乡的眷顾,哪怕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和家乡。
从余家场到沙湖不过十多里路,马诚好像走了千里万里似的,看到那一望无际的湖水、满眼苍寒的黄草,以及路边稀疏的老槐树裸露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更感苍凉与无奈,他一声长叹:“见到培爹再说吧。”
培爹姓李,叫培之,镇上的人习惯叫他培爹,这也许是他长得老苍,也许是出于尊重。他蛮喜欢别人叫他培爹,说这样亲切,倘若有生人叫他老板,他总让人叫他先生。培爹与镇上大名鼎鼎的翰林李绂藻同宗同源,他的父亲是李绂藻的堂弟,镇上的人自然对他生出几份敬重,培爹的称呼也许由此而来吧。但培爹从不当人谈及他与李绂藻的这层关系,自然是不想被人说他攀龙附凤,拿虎皮当大旗。
李绂藻是镇上人尽皆知的大人物,有着传奇的一生。他本是官宦之后,父亲李道湘清咸丰六年授直隶柏乡县令,这直隶一官可不是随便封任的,也属要职。李道湘为官清廉,一人异地履职,连家眷都不带上,口碑很好,可惜他英年早逝,丢下母子二人,客死异乡。
父亲死后因家境不殷,不久李绂藻母子便陷入贫困,在家乡沙湖以砍柴、割草为生,李绂藻小小年纪就开始苦波贫生,砍柴、捕鱼、放鸭都干过,但他坚持边劳动边读书,总望求个功名。终于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同治十年)进士及第,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该来的还是来了,也不负李绂藻的“悬梁”之苦。
李绂藻在翰林院为官,做了个七品庶吉士,所以人们都叫他翰林大人。其实他在翰林院为官时间并不长,很快便调任咸安宫起居总查办,并授侍读学士,兼任庶常馆分教习。咸安宫是专门培养八旗子弟的高等学堂,能录入咸安宫的,均是品学兼优、相貌堂堂的达官王爷子弟,可见李绂藻的学识、人品深得朝野崇信。此间,李绂藻也因此养成了很好的人脉。
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二月同治驾崩,年仅十九岁,由光绪继位,此后李绂藻才真正开始走向他政治生涯的高峰。
光绪六年(1880年)李绂藻升任国史馆协修,后升任纂修,负责史书编纂,为四品官级。光绪七年(1881年)李绂藻升任文渊阁校里日讲起居注官,负责皇上起居行动记录、皇上御门听政、朝会宴享、大祭祀、大典礼、协同内阁大学士批理本章、勾决重囚等重大事宜,极具要权,深得皇上宠幸。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李绂藻升任礼部侍郎,官至三品,不久兼任工部、户部、吏部四部侍郎,权倾朝野,有此殊荣的清廷三百余年只有曾国潘一人。所以,李绂藻也算一生传奇,自然成为家乡沙湖人的楷模。培爹在沙湖镇上人人叫他培爹,也许是李绂藻身上的一缕阳光照射使然吧。

培爹的万福粮行是沙湖镇上一个不大不小粮行,生意中规中矩,信字为本,倒也兴旺。镇上有一个叫大码头的小巷,住着十来户人家,巷子虽小,却是古镇繁荣的缩影,因为,镇上最大的两家商户“唐洪泰”、“戚义兴”都“蜗居”在这个巷子里,而且巷子里还有粮行、鱼行、米行、百货店、
绸缎店、副食店、旅馆和诊所,家家经商,把个小小的巷子闹得风生水起。培爹的万福粮行就开在这个巷子南头,紧挨通顺河,独占地利。
培爹黑黑的皮肤,满脸皱纹,高高的个子,一顶瓜皮帽,一身青布长衫,十分得体,特别是他那张佈满皱纹的脸,苍老中藏着邃智与沉稳。他抽烟喝茶,却不沾酒,一支长长的烟杆镶嵌着铜制的烟斗,真有点纪晓岚的模样。他虽黑,但黑得和蔼,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平静如水,他轻言细语,很少发脾气,显得格外恭谦恬静。
他很早就失去了老伴,但一直没有再娶,他怕亏了孩子们。是啊,这世上能有几个好后娘,他这样做就是苦了自己。他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叫秋儿,长得十分清秀,就是皮肤有点黑,但那张瓜子脸,大眼睛、柳叶眉,却是妩媚得很。秋儿十七岁了,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但一直没有说人家,主要是秋儿觉得没有找到她心仪的人,不想嫁。培爹看女儿不愿嫁,也不催她,他也舍不得女儿离开,在一起多过一天算一天。儿子叫更生,老实本分,书读的不多却通情达理,憨厚勤劳,今天才十二岁,比马诚还小三岁。两个孩子都很听话,培爹自然开心。
在镇上,培爹小有名气,他的成名不是他有多大家业,也不是因他与李绂藻的那层关系,而是他的诚信与善良。家乡人有目共睹,都说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培爹粮的生意一直十分红火,真应了和气生财的那句话,万福粮行的码头总是泊满了粮船,一片繁忙景象。
每年夏天收粮,粮行就在院子里备了凉茶、巴扇、洗脸水之类的防暑物品,那些卖粮的农户总是称道他想得周到,把乡下人挂在心里。

一年八月,正是夏季收粮的季节,万福粮行院子里挤满了卖粮的农户,一向不动手的培爹也在前后张罗着。这时,朱小垸的一个叫陈三的农户运来一船谷子去培爹粮行卖,由于船小装得太多,挑谷子时,不慎把船蹬翻了,整船谷子都掉进了河里,陈三像塌了天似的,哭丧着脸去找培爹诉说。
一船谷是这家人一年的指望,能不心痛吗?培爹看陈三那伤心绝望的眼神,没有作声,想了想,便从柜台拿出四块银元给陈三。
他说:“这谷只当我收了,你回去吧。”
陈三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天下哪有这样的老板?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培爹。培爹把银元硬㩙给了他,他还是不敢要。
“老板,使不得,与您没有关系,这钱我不能要。”
“你来我粮行卖粮是抬举我,你在粮行出了事我也有责任,拿去吧。”培爹劝他收了钱。
陈三几乎要哭了,深深地向培爹鞠了一躬。这一躬,也许让这位农家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这位好心的人。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朱小垸的家家户户,那些原来在镇上沈家粮行、戚家粮行卖粮的人,都纷纷转向了李家。这本是一件开心的事,但培爹却十分不安,他说这样会伤害沈家、戚家的,于是他亲自跑到朱小垸劝说那些农户还是回到沈家、戚家去卖粮。好一个仗义的培爹,做人做事都到了这个份上,谁能不打心底佩服。
生意场上,同行历来是冤家,然而培爹却把冤家做成了亲家,生意做在义字上,以义取利,决不可因利失义,培爹啊,好一个厚德载物的主。
像这样爱农惜农的事还很多很多。
有一年冬天,一位农户挑来一担谷子,说是卖了给妻子看病的,伙计一称是一百零八斤,那个农户急了,说应该是一百一十斤。培爹亲自称还是一百零八斤。培爹想,这么冷的天,人家卖这担谷子是用来看病的,可不容易,不能马虎。于是把磅称摇了摇,感觉磅称有点“死”,拆开磅称一看,里面藏着一支死老鼠,拉出老鼠后再称,果然是一百一十斤。他一边陪笑一边改了数字。两斤谷子不值多少,却是他心里装着农家、装着信用。
有一次,一个农户挑来一担小米来卖,验质的伙计把它当作粘的作价,他发现小米是糯的,随即更改了价格,让农民多卖了一点钱。那农户笑着说:“我信您,您说多少我都信,您不亏人的。”农户自然越来越信培爹了。
平时,农户来卖粮,凡是质量不合格的,培爹从不要人家挑回去,总是给人家提供工具和场地,要他们在场地里晒一晒,整一整,免了人家来来回回的麻烦。碰到那些不愿重晒重整的,他也不生气,反而递过一把扇子,要他们先歇歇,自己亲自为他摇起风箱。老人的行动总会感化他们,矛盾就这样化解了,轻风细雨才是最能接受的润物。是啊,芳草无语,微微点头,那是对细雨轻风的敬意。
培爹常常对伙计们说,农家种点粮好辛苦,给人家一点方便总不会错,你们不都是从乡下来的吗?一念浅善,一念深爱,培爹独自悠然在自心绽放。
那些真真做好事的人总是不会在意自己的,因为他的心胸是一条河,是一片海。

沙湖镇上还流传着一个传奇故事,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的美谈。
一天深夜,培爹在灯下看账,忽然听到屋里有动静,他掌灯一看,在门角看见了一双脚,知道有贼进来了,可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叫喊,像没事一样,不动声色地吩咐秋儿赶紧做了几个菜,拿出一瓶酒,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朋友,你还没走,对不起,把你关屋里了,既然没走,我们一起宵个夜吧。”显然,培爹是给贼人台阶下。
躲在墙角的贼人万万没想到主人会来这招,不仅没喊抓贼,反而请他喝酒,做了十几年的贼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东家,一时惘然失措,不知如何应对,竟然不由自主地、乖乖地走了出来,站在培爹面前抱拳说了声“对不住!”扭头就走。
此时培爹拉住贼人的胳膊说:“兄弟,别介意,喝口酒再走,交个朋友嘛。”贼人上下打量着培爹,一个和风细语的老人,满满的诚意,毫无揶揄之意,竟把贼人给融化了。
这时,那个贼人略带愧色地说:“我外面还有一个接应的兄弟。”
“啊,那就要他也来吧。”培爹毫不戎意。那贼人也不客气,一声猫叫,又走出了一条汉子,培爹招呼他们进屋,就这样,主贼三人开杯尽饮,不谈偷劫之事,喝来喝去,一瓶酒底已朝天了,培爹又要拿酒,被他俩制止了,兴好培爹不喝酒,不然一瓶酒早光了。临走时两个贼人向培爹深深一躬,谢恩而去。培爹拉住了他俩说:
“二位,想必你们家中有事,手头紧,才出此下策,理解,理解。”说着给他们一人两块银元,他俩哪有脸面收银,再三推脱。培爹一幅不悦的样子:“你们认我这个朋友,就收下,不足挂齿的事。”二人见培爹如此真诚,只好收下了,说了一声: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拱手转身告辞,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感化是一团火,它可熔化一切邪恶。选择什么方式解决问题,往往会影响事物的发展结果,也体现出人的气度与智慧。
贼人走后, 秋儿问培爹:“您对小偷为何那样恭敬?”
培爹说:“孩子,当时如果我喊抓贼,不但贼抓不到,还会结上梁子,今后麻烦不断,一桌酒菜而已,化解了多少恩怨,冤家易解不易结呀,图的是长治久安。”
秋儿还是不解:“您为什么还给钱他们呢?”
“孩子,江湖上有规矩的,贼人不走空路,给点小钱应了这个规矩。再说,饥荒起盗心,说不定他们家真碰到了难事哩。”
秋儿体味父亲的那段话,似乎明白了很多,这是一种智慧、一种胆略、一种品尚,并不是每人都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就是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谁不为培爹的大智慧和大气度所折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