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品军功
屈化民
我的爷爷,弟兄五个。其中最有名者,当数二爷永平。他在民国初年,勇打“白狼”立功,荣获“六品军功”。
1913年,满清塌坍,民国初建,社会动乱。改朝换代遭年馑,传说外地 “闹白狼”,多半年来人心慌。1914年春,正当青黄不接,老家人说狼来了,拖家带口“跑白狼”。其实此“狼”是恶人,是河南宝丰县绿林白朗,率领当地饥民造反,历史课本称之为“白朗起义”。去伪存真看史实,唯物辩证观两面,这与闯王军队相似,义气与匪气混杂,革命性与野蛮性并存。义军虽打官府,杀豪劫富,旗号反袁,但军纪涣散,祸害百姓,所到之处,民怨声声。队前开路先锋,形似凶神恶煞,额涂朱砂,肩扛铡刃,袒胸露肚,号称硬肚子,刀枪不入体。他们逆丹江西进,打过荆紫关,进入商洛山。见钱粮一劫而空,见好房放火烧毁,见家禽牲畜生剐活剥,半生即食。见人问从不从?你答从,他说中,跟着行。若犹豫,即丧命。走到商县城,集结数千众。县长惊慌失措,率护兵弃城而逃。“狼”群进城大肆抢掠,挖地三尺找粮寻宝。随后溯江而上,经过现在二龙山水库河段,沿两条河分两路行。大队由麻街、黑龙口、蓝田出山,上白鹿原。小股侵犯北乡,直扑板桥、大荆、腰市。
家乡山川,上村下院,谈狼色变, “跑贼”躲难。川道十几个村子,从庙前到尧沟,无论大户小家,用瓷瓮藏粮食银元烟土,深埋在外人难找的地方,扛门钉窗户,担起筐子笼,一头盛干粮,一头坐碎娃。黑明连夜逃往中乡蒲峪、庙湾马角,躲在“狼不吃”的偏远山沟,在深山野洼里忍饥受渴,在崖窝底下栖息避雨,在空墓穴里藏身过夜。一听见有动静,大气也不敢出。躲匪最怕木犊娃哭,事紧的时候,为了不发出声响,不连累众人,妈把娃嘴捂在奶上,捂得很紧不敢松手,时常把娃活活憋死。如此提心吊胆,终日慌恐不安,有村有家不敢回,不知啥时熬到头。
窜过岔口铺,群“狼”扑腰市。闯进兴教寺,把佛前献品狼吞虎咽。到街上民宅,见人跑室空,把瓮里酸菜、槽中饲料、药铺中药尽收腹中。到屈村村口,远见一“长袍马褂”,认为是富户东家,将其追上,说“去鸡巴”,手起铡落,血洒官路。如此“下马威”,狗惊鸡吓飞。
我的二爷永平,那时二三十岁,血气方刚,身手不凡。他冒险把胆大敢拼的伙伴召集起来,在虎狼沟里商议对策。站起身猛摔辫子,慷慨激昂地说: “咱本乡本土,人熟地熟,竟让外地王八蛋欺负。咱是秦岭土豹子,哪怕外来野狼嗥!豹子吃狼要成群,父子兄弟须上阵!热血男人不装鳖,猎人敢把群狼灭!我不怕狼不信邪,愿意承头洒热血!挂彩受伤算逑个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宁当刀下鬼,不做怂囊鬼!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咱只要豁出去拼命,就一定打跑这帮狼杂种!
二爷接着宣讲: 遇事多用脑子,不要听人煽乎。人是肉体凡胎,不是神仙妖怪,咋能刀枪不入。枪打不着,是土枪和老套筒不行,射不远准性差; 刀砍不入,是河南蛋胡扯蛋!前头的硬肚子有气功,后边的大群人是丐帮,总体上是铁头豆腐腰。避头专打腰,狼就吃不消。碰到硬肚子,不要尿裤子,抡起长家伙,猛劈麻杆腿!大伙听我号令,驱狼一战必赢。二爷平时智多识广,胆大干练,仗义大方,很有威望。他的一番话,好像动员令,更像一团火,烧得伙伴们热血沸腾。大家摩拳擦掌,决心大干一场。这个时候这些前辈,没有远大的革命理想,只有朴素的保家思想。只想过光景,没想当武松。
当天半夜,月黑风高。东坡狼叫狐窜,桑坪鬼火忽闪。我的鼎甲伯,亲率“飞毛腿”,进街摸敌情,眼疾脚步轻。二爷背着一把大刀,带着三个亲弟弟,领着百十彪小伙,长辫子剪成短刷子,都穿粗布对襟短衫子,一律麻鞋扎缠子(绑腿)。手持刀茅土枪各式家伙,提着几袋“秘密武器”。吃饱柿把炒面,各喝一碗烧酒,把碗摔得粉碎,从乱葬坟灌木林钻出,凭着路熟,摸回街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突然向睡在街房的数百 “战狼”,扔袋里的锅墨辣面石灰粉,这些“惊魂散”,威力不一般,使狼难睁眼不相认惊慌乱。趁着狼乱作一团,突击队闪电出战。愣娃壮汉“呼延赞”,挥舞狼牙刺棒牛毬鞭,冲进狼窝鞭棒抡圆,打得“狼”们吱哇躲窜。把睡在戏楼上的“头狼”打成独眼,把几只“歪狼”打得肉绽,把其头牯(骡子)蹄子打断。“狼”们光着精尻子,背着婆娘娃,连滚带爬向南逃窜。这正是一一
菩萨蛮
血光刀影杀声高
泉村古镇狼哭嚎
拼死除狼患
恶战匪丧胆
商州山莽莽
猎豹在北乡
守土保家邦
勇士威名扬
此战之后,几番较量。二爷一面发动乡亲,继续坚壁清野,不留半颗粮食。藏起水桶和井绳,屋里无锅无水瓮,更无风箱与火链。一面运用游击战术,声东击西,避实就虚,闪击奇袭。几次短兵相接,几场恶战流血,硬肚子变成了软蛋子,狼夹尾巴四逃散,不敢再犯我山川。
要说厉害,须讲明白。在此之前,白朗大部,所向披靡。先冲出“陆军总长”段祺瑞的“八路围剿”,又在西进途中,摆脱西路剿匪督办陆建章的前堵后追。各标、统的正规军,竟怕农民起义军。 “白狼” 可怕,恶名甚大
。所到之地,避之不及。守军民团望风而逃,民心惶恐如羊避狼。北乡人勇战恶狼,起码在商州仅有。在本县其他乡、里、镇,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老早听说狼来了,两脚抺油赶紧跑,无人敢与狼打闹。狼进村镇瞎胡成,肆意搜刮无人境,吃饱拿光再西行,走州过县去陇东。
从此以后,屈永平声名鹤起,传奇事街谈巷议。 “白狼”过境后,商县流亡政府返城回署,发布告示安民善后。依照当时情形与政策,鉴于乱世兵荒匪猖,为有力量保家护乡,二爷向县府申请组建民团,很快获得批准备案。团长由其大侄子担任,团丁全部配备枪弹,日日训练巡逻治安,招聘技师装造枪支。为供其开支,大爷永瑞在西坡开办砖窑、烧锅、作坊(人们据窑址起名,至今把进坡路口叫窑上)。这段历史证明,家乡人杰地灵,既摇“笔杆子”,也弄枪杆子,还打算盘子。二爷文武兼顾,习武学医,随身带枪,身边配有背刀的“周仓”。李坪亲戚郭三醒,年轻时机灵敏捷,忠诚勇猛,一段时间专伺大刀。我的姑夫爷郭新兴,十多岁来投“二哥”,之后一直追随效命(俩人后来跟主沾光定居街上)。
把狼撵跑了,生活安定了。本乡的七逞子八怪,也变成小兔子乖乖。国局大乱世,山乡小安稳。夜静狗咬,碎娃哭闹,人们就用童谣来哄: 月亮光光,照在天上。永平撑腰,巡街站岗。乖娃不哭,街上没狼。睡到明晌,晒晒爷婆(太阳),再尿噹噹……
1914年8月,豫鄂皖陕甘平息“狼”患,陕西都督府评报除患立功人员。辛亥革命并不彻底,中华民国北洋政府,新政之初沿袭清例,准记屈永平“六品军功”,制授“功牌”表彰嘉奖。二爷前往州城受勋,在河滩大会场披红戴花。在万众瞩目中,与县长并马同行,绕场致意接受欢呼。随后一同前往验兵场,观看新兵奔跑优胜劣汰。场外观众时而呐喊: “兵,兵,跑的快,我给我兵涡(wo)酸菜”。时而喊叫“大功臣”、 “二县长”……
1931年,二爷遭大难,英年离人寰。葬礼空前隆重,县上政要专来吊唁。送葬队伍挤满街巷,哭声响彻东坪西坡。葬于祖宅老院子以东,“新兴和”府院东北。棺盖铭旌上赫然题记“六品军功”。这是他本人的荣耀,更是我家族的骄傲。由于历时太久,如今少有人知。我据前辈所说,撰文简要讲述。来自口口相传,必然夸张有误。褒贬曲直,见仁见智。
注: 欲知更多“白狼”轶事,请看三部相关作品:
1,商洛作家孙见喜著《山匪》
2,西安作家陈忠实著《白鹿原》
3,陕西电视台制《关中枪声》
作者简介
屈化民,陕西商州腰市街人,定居咸阳市区。曾任某国防厂处级干部,历任党总支书记、政工师、《中国电子报》特约记者,县政协委员,广东民营企业高管,广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