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家的鬼屋
邢宏柱
家山依旧年年翠,
故里门前品百味。
扶杖老娘依祖屋,
几回偷拭青衫泪。
我的老家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两座大山一前一后高耸入云,我们管它叫“前面山”和“后面山”。在前面山的脚下,有一条宽阔的溪流缓缓流过,溪水清澈见底,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向何方。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小山村里度过,在这里发生了许多让我今生难忘的事情,其中令我刻骨铭心的,就是“奶奶家的鬼屋”。
说来话长。听老人讲,我奶奶在解放前是县城一大户人家的Y环,从小衣食无忧。我祖上过去在这个山村也是个富户人家,据说每年家里雇的长工曾经多达十几人。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作为富户人家的公子,常骑白马,着丝袍,踏皮靴,甚是风光。我奶奶被县城那个大户人家收为义女嫁给了我爷爷,也算是门当户对。
可惜好景不长,家道中落。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我奶奶竟然短期内迅速处理了所有的田地房产,到后来真正变得一无所有。因为这件事,家乡的老人后来常传言我奶奶是个败家鬼投胎,甚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等到全国完全解放了,我家最终政治审定是贫农。奶奶当时住的房子是我三太爷爷的,三太爷爷是我爷爷解放后唯一健在的叔长辈。镇反期间,因三太爷爷是大地主,被政府镇压处决了,三太爷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远嫁的女儿,是我爷爷奶奶代为收殓尸体。于是,三太爷爷的房子也就给了我爷爷奶奶借住,不过只能住,没有所有权。我没有看见过我爷爷,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据说是不堪生活压力,在一次与奶奶吵架过后,一时想不开在后面山一棵树上自己上吊了。
我娘16岁来到我家嫁给我爹。听我娘讲,我姥爷家是个富农家庭,家境殷实。我娘虽没有读过书,但从小跟姥爷一起经商,在外面摸爬滚打,非常能吃苦,聪明能干。我兄弟四人,我排行老三,都相差不了几岁,1968年我呱呱坠地。那个年代实行工分制,我爹不堪生活清苦,与生产队几个同伴出去养鸭搞副业,每年的收入要全部上交队里,作为交换可以获得一些工分,自己个人则落个生活有所改善。我奶奶因从小过惯了大戸人家的生活,实在过不了苦日子,只好单独一人过,吃平均粮。可怜我娘独自抚养四个孩子,里里外外全凭一人操劳,白天外出劳作挣工分,种菜,喂猪,晚上还要回来照顾几个孩子。那时我们兄弟很少能吃到白米饭,我娘要用有限的谷物或大米去兑换些粮票和钱,用来购买油盐和布料,还有我们兄弟几个上学的费用。那时我们家吃的主食主要是南瓜和“苦妈菜”,还有白薯。因为奶奶是单独生活,这么多人跟她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于是我娘硬是凭一己之力,请人在不远地方重新盖起了三间瓦房。盖房期间,仅有的一点粮食需要招待泥瓦匠师傅,我们兄弟只能眼巴巴看着。到后来,泥瓦匠师傅一做完工,就自己悄悄走了,他们知道这家人的孩子都没有吃的,实在不忍心留下来吃饭。听我娘讲,我两个哥哥因为长期饥肠辘辘,饿得眼珠都快要崩出来了。每到吃饭时间,二哥有时带着我捧着碗站在人家门口,希望能讨得一点米饭。我娘一发现情况,马上就从家里冲出来,嘴里骂道:“你们两个一个’傻子’,一个’呆子’,快给我滚回来,别给我丢人现眼“。然后一手一个,揪着我俩的耳朵就往家里拽。二哥比我大几岁,挨打总是他的份,我往往会逃过一劫。
新房总算盖起来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仅有一张床,我弟弟因为太小,还不能离开大人。我和两个哥哥晚上只能挤到楼上一个盛放谷物的木柜盖上。毕竟木柜只有那么大,我们兄弟三人常常因为夜里睡觉翻身而滚落下来。我记得楼上外墙有个方型通气孔,我们兄弟晚上如果要小便,就直接对着通气孔往外屙尿。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实在憋不住,从木柜板盖上爬起,对着墙上通气孔,向外射尿。“哎呀,真是活见鬼,一早出来,天气好好的,怎么突然下起雨来”,我听得出是玉山老爷的声音,他老人家经常天不亮就起来拾粪。说起这个玉山老爷,还真有点故事,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思想积极,当过生产队长,后来因为犯错误被撤职了,但还是一如继往,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拾粪,没想到这天清晨被淋了一头尿水。不过,后来他还是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免不了去找我娘理论一番,讨个说法。
我大哥从小调皮玩劣,在外面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对几个弟弟也动不动就拳脚相向,二哥和我在他的淫威之下通常只能是忍气吞声,但我们俩私下结成了同盟,只有我弟弟是个叛徒。尽管如此,我娘认为日后只有大哥才有出息,所以家里有吃的首先给大哥,也通常只制做一套适合大哥穿的新衣服,他身体长高不能穿了,依次就传给二哥、我和弟弟。等到传到我和弟弟的时候,基本上是破衣烂衫,连缝补都很困难了。
二哥和我,一个被人称作“傻子”,一个被人称作“呆子”,反正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老实木讷,反应迟钝,胆小怕事,再加上形象也比较丑陋。听我娘讲,小时候有大人偷把生产队的白薯塞给二哥,让他用衣服藏着带回家,可一会儿他又屁颠屁颠的从家里把那个白薯搬了回来,说是这个白薯太大,家里吃不完,于是乎,众人皆笑,“果然是个傻子”。打那次以后,我娘也认为我二哥是个傻子,于是就一门心思把家里将来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大哥身上,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长大后的二哥一直耿耿于怀。那是某个秋冬季节,二哥左边额头上因感染长了个脓疮,由于没有及时处理,脓疮越长越大,以至后来占据了左侧半边脸。有人建议我娘带二哥去镇上医院看看,或许是因为缺钱的缘故,我娘说:“反正是个傻子,看什么看,以后弄点草药敷一敷”。但后来,我娘因为忙于家务,也没有去弄什么草药,结果任其发展溃烂,最后在二哥头上左额结了一块很大的伤疤。若干年后,二哥每年回老家看望我娘,每每摸着额头上的伤疤,就忍不住向我娘提出抗议,我娘也自知理亏,每次都是默不作声,此是后话。
至于我,那时除了“呆子”,还有另外两个美名,其一是“鼻涕虫”,因为我一天到晚总是拖着两条又长又浓的鼻涕,似乎从不枯竭,形象独特。记得有一次我从房屋巷道上经过,对面根寅叔走过来,突然大叫“哎哟,春林伢吔,后面山上有两只白狗正望着你呢”,我信以为真,扭过头朝后面山望去,“白狗在哪?”,我不解地问。根寅叔扑哧一笑,“就在你的鼻子下面”,原来是我那两条长长的鼻涕都快流到嘴上了。我毫不戒意,抿嘴用力一吸,部分鼻涕已进到嘴里,继尔吞进了肚里。我另外一个美名叫“大肚娃”,别看我年龄小,我一顿能吃三海碗南瓜粥,肚子撑得滚圆,状如蔑箩,走起路来,两头小,中间大,像个会行走的萝卜。

为避免我们兄弟三个晚上睡觉再从谷物柜顶上摔下来,我娘决定指派一个人跟着奶奶一起睡。由于大哥从来不愿意亲近奶奶,这个差使自然就落到二哥头上,但不久二哥要到几公里外的周家祠堂上学,作息时间也不规律,于是晚上跟奶奶睡这个差使就又落到了我头上。从此,每天晚上我就住进了奶奶家的鬼屋,开始了我长达三年多与“鬼”打交道的噩梦经历。那年,我只有5岁。
奶奶住的房子是老式三间瓦房,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格局完整,门前的水沟有厚厚的石板桥,大门和侧门都是檀木带老式门栓,墙砖已发青发黑,每间房的房梁上都铺着厚厚的楼板,中间厅房地面铺着厚厚的青石板。里侧卧房有个方形喇叭天窗从房顶一直开到楼板下方,阳光透过天窗上的两块玻璃瓦照到地面,在房里就算大白天都感觉象是在黑夜里有一束手电筒光柱照下来,整个房间显得幽暗阴森。
我奶奶对二哥和我非常宠爱,有好吃的都给我们俩留着,由于当时我的牙还没长齐,奶奶就把炒好的蚕豆用石磨研碎装在瓷坛里放好盖紧,然后不定期的给我捧出一把,每当这时,我别提有多幸福。那时候家家户户没有电灯,当然也都没有电视,天一黑人人基本都上床睡觉了。奶奶的睡房有一张老式雕花木床,虽然旧了点,但古色古香,床的四周是龙凤雕花栏杆,正面开口,以便人可以进到床里,对面栏杆上方还有个装有抽屉的长条形木匣,可以盛放衣物和首饰品,那时这种床一般只有富户人家才有,想必应该是三太爷爷留下来的。我和奶奶睡一头,我在里侧靠墙。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奶奶甚至连个火柴和煤油灯都没有,晚上作任何事情都靠摸索。睡房的楼上放着一辆老式手摇纺车,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辆纺车就自动转起来,“吱...吱...吱....”,声音时重时轻,断断续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纺车转动的同时,还伴随有似大人的脚步声,“咚...咚...咚...”。这种情况,基本上一整晚都没停过。因为睡得比较早,我常常半夜就醒来,再也没有睡意。每当这时,我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楼上纺车不停转动,时而快时而慢,声音时而大时而小,在寂静的黑夜,让人听起来心心脏狂跳。偏偏奶奶有时还会用手使劲敲击床沿,大声呵斥“你要死了,三更半夜也不让人睡觉,从我家里滚出去......”。也许奶奶认识楼上正在摇纺车的人,亦或是鬼,不然也不会以这样的口气训斥。奶奶使劲敲击床沿之后,楼上纺车转动的声音似乎消停了片刻,但后续仍然不管不顾的响起来,并伴随有脚步声。我把头埋在被窝里,心惊胆颤,就这样一直熬到天亮,楼上的纺纱声和脚步声才渐渐平息。我通常是一泡尿憋到天亮,偶尔实在憋不住,就在奶奶的呵斥声和安慰声中迅速爬起尿到床下的瓦罐里。
就这样,日复一日,时间久了,似乎麻木习惯了,觉得有奶奶保护,“鬼”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夜里闹鬼的事,我从不对外人讲,总觉得家里闹鬼是件不光彩的事,但我跟两个哥哥提起过。二哥自不必说,他是亲历过的。大哥一听说,往往面露惊恐之色,这个平时蛮横霸道常欺压弟弟们的大哥居然也有怕鬼的时候,我不免有点幸灾乐祸。从此我大哥很少去奶奶家;尤其是晚上,更不敢涉足半步。这也许是奶奶只宠爱二哥和我两个人的缘故吧。
清苦的日子日复一日。我奶奶平日除了分得一点平均粮之外,几乎没有其它可以改善生活的东西。没有人给她钱花。她从来不制做新衣,身上穿的衣服总是千缝万补。到底是在大户人家待过,奶奶平时的穿着总是收拾的整整齐齐,头发梳得顺畅光亮,发髻盘的紧凑美观。奶奶平时的零用钱是自己用苎麻换来的。她常去剥野苎麻或别人家剩下的边角苎麻,然后刮掉苎麻壳,晒干后拿到供销社换钱,所得收入不多,勉强能够买一些油盐和其它生活必需品。至于说鱼肉之类的东西,一年都难见一回。不过,我娘只要家里有好吃的,总会让我去请奶奶过来一起分享。记得有次堂叔家有人端来一碗长寿面,我娘赶紧让我去叫奶奶过来,我飞快跑向奶奶家。奶奶家老屋里侧门坎是木制的,足有一尺来高。我跑得飞快,一只脚绊到门坎,结果一头扑倒在老屋厅房的青石板上,顿时鲜血直流,两颗门牙不见了。我张开流着满是鲜血的嘴,说:“奶奶,我娘让我叫您过去吃长寿面,是堂叔家端来的。”奶奶见我满嘴是血,两颗门牙也掉了,心疼地说:“伢呀,你怎么不慢一点哟。我这儿也有一碗你堂叔家端来的长寿面。现在可好,两颗门牙也没了!等奶奶死了,第一件事就是保佑你把门牙长起来。”说来也巧,后来我奶奶去世不久,我的两颗门牙很快就长齐了,此是后话。
我爹不常回家,碰上节日,偶尔难得回来一次。这个时候,是我们兄弟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刻,就像过年一样。因为我爹会带回我最爱吃的油潡和油条,还有小鱼小虾。有次我爹回家,到奶奶家老屋去搬柴草。奶奶刚好碰见,便小心翼翼问起我爹说:“德,我特想吃馍馍,我上次给了你5角钱,让你在外面帮我买,怎么还没买回啊?”我爹估计早忘记了此事,听了显得极不耐烦,“总掂记着五角钱的事,把钱还给您便是了,没人要您的钱”,奶奶听了多半心里凉凉的。打那以后,奶奶似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偶尔会跟我们提起,说想到那个远嫁外地的姑姑家去住些时。
1976年9月,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那年我8岁。毛主席追悼会那天,每个家庭主力都要参加悼念活动。我爹因为在外地放鸭子参加不了,我娘准备出门去大队礼堂。那天,奶奶不知在哪弄来了几个鸡蛋,煮了面条,我们兄弟四人每人一碗面,每个碗里还放有一个荷包蛋。奶奶还亲自给我娘端去一碗,并很歉疚地说“实在对不起,没有鸡蛋了,只给你端来一碗光面”。奶奶回来的时候,两个哥哥和我弟都很满足的吃完走了,我留下来帮着收拾碗筷。这时奶奶从睡房走了出来,坐到中间厅房一个竹躺椅上,随即两手手指开始不停敲着椅边扶手,频率越来越快,双眼微闭,嘴里嘟噜着说“伢啊,快去叫你娘,我要不行了”。我扭头一看,感觉有点不对劲,马上跑出去喊我娘。我娘刚出门准备去礼堂开追悼会,听到我说奶奶有异样,跟着我赶忙往奶奶家赶。等我和娘赶到时,奶奶好似一口痰卡在喉咙,“咕噜咕噜”直响,我娘急得直哭。刚好住在不远的廷柱堂叔从门口经过,我娘哭着说“廷柱老弟,快来看看,我娘不知道怎么了”。廷柱叔过来和我娘一起,帮奶奶刚刚调整好坐姿,奶奶一囗痰好象呑了下去,随即就断气了。我娘大哭不止,周边叔叔婶婶都过来,想帮忙,确又无能为力。众人去到睡房,打开木柜,里面有摆放整齐的寿衣寿鞋,明显奶奶早就准备好了。我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没有哭,拿起我平时玩的拨螺,带着麻鞭,跑到村前水塘边的屋场,使劲抽打。拨螺在我的抽打下转得飞快,水塘对面的太龙婆婆冲我高声叫喊:“春林伢吔,你还不快回去,你奶奶死了吔。”我不理睬,装着没听见,继续抽打我的拨螺。直到有点累了,才抱着拨螺回到奶奶家的老屋,然后跟着大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着。
后来听人讲,奶奶是吃了某种草药走的,终年74岁。奶奶身体健康,耳不聋眼不花,腿脚灵便,如果日子能再好过点的话,准能再活个十几年,可惜没有如果。她终于和爷爷一样,以自己的方式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那儿有饭吃,有衣穿,还有钱花。
如今,我兄弟四个都是年过半百的成年人了,搭共产党的福,基本上都衣食无忧。奶奶生前最疼爱的两个孙子,当年的“傻子”和“呆子”,都已先后离开山村,走出了大山。二哥吃了公家饭,成为国家级铁路工程专家,享受着政府给予的荣华富贵,而我后来也考上了名牌大学,去了北京那个山里娃非常向往的神秘地方,再以后成为了一名高级工程师。我爹都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娘却还健在,今年85岁高龄。我娘因长期劳作,背驼得很厉害,听觉也不好使了。有次回家看望我娘,碰巧二哥也在,跟他提起奶奶家鬼屋的事。二哥笑着说:“那不是鬼,世上本来就没有鬼,那是老鼠在作怪。”见过大世面的二哥继续说,奶奶家老屋的老鼠太多。昼伏夜出的老鼠沿着纺车滾盘往上爬,纺车也就跟着转起来。爬得越快,纺车也转得越快。最终老鼠一次次被重重摔在楼板上,发出的声音就好象是人在楼板上走。我觉得二哥言之有理。(2022年4月7日)
作者简介:
邢宏柱,小名春林,男,湖北阳新人。生于1968年。1990年北京理工大学化学系本科毕业。高级工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