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又一村(下)
李金山
出了监狱大门,我顿感外边的天地是那样新鲜,视野忽然开阔起来。街上人来人往,没戴手铐的我走在人群中,也深感轻松利索,特别是不会受到路人的歧视和指骂了。但是以后究竟还要遭到什么磨难,就不得而知了。回到工厂保卫科,经介绍我便认出了在监狱审讯过我的审讯官,也是最蛮横的审讯官之一,竟是从西安新调来的工厂保卫科长纪振中。当天是星期六,我要求回家,去看望我阔别一年有余的父母及我日夜思念的娇妻爱儿。
这天下午,我怀着凄惨的心情回到老家,父亲老泪横流,母亲泣不成声,妻子热泪盈眶,女儿欢呼雀跃,全家人喜忧参半,喜的是我的突然回来,给全家带来了光明和希望,忧的是今后不知怎样生活。父亲说:“是不是还叫你回漯河工作?只要能在漯河,干什么活都行,千万别再远走了。”我深深体会到他是多么希望儿子守在他的身边。舔犊之情,人皆有之。当晚我与妻子倾诉了离别后各自的苦难,“小别胜新婚”、这个“别”是不辞而别、是生死离别、是别后重逢,她抚摸着我骨瘦如柴的身躯,滴滴热泪流在我的肩上。那天晚上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到天亮,我俩一眼没合,完全没有睡意。第二天,我又去花牛陈村和王店学校去看望了两个苦难的孩子。星期一我该回工厂了,妻子抱着爱女,一直送我到村庄外,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我走了很远回头看看,她依然站在那里。
麦收以后,由于粮户关系仍然握在手里,当然没有资格在农村分到口粮,父母哥嫂及他妗子家,还在供养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也不是长久的事,所以我和老伴商定回35]5工厂去,就是饿死,也死在一起,就是讨饭,熟人也多一些。
回到3515工厂,我们借住在一间临时招待所里,没有床铺,有几个胆大的好心同事,偷偷地送去两张草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个地铺,一家五口席地而卧,可这比监狱的地铺强多了。半个月后的一天,招待员老郑去问:“这里是招待所,你们什么时间走呀!”我说:“老郑师傅,你也知道我们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我们无处可去,我知道撵我们走,这不是你的本意,我不给你为难,你回去告诉李科长,就说李金山不肯走。”
一天,我上夜班在“家”休息,天阴的直滴水,李科长推门进来。他的脸比外边的天色还要阴沉,完全没有我教他文化课时的表情,向室内环视一圈后说:“听老郑说你不肯走!这里是招待所,要收费的。”说着,把收费标准贴在墙上:每天收费2元。“你交得起吗?”我说:“我还在厂里上班,你从工资里扣吧!这一代扣不完,还有下一代呢!”
住的尚好迁就,五张嘴每天吃饭可就难了;粮户关系无处上报,不供应口粮,原来我身上带的粮票和现金,入狱时被公安局没收,没有归还,所以必须趁中午到街上去买高价粮,出入工厂大门,还要去向保卫科长请假,每次去敲保卫科办公室的门,我都要徘徊很久,不得已才去敲,等待我的都是凶神恶煞般的训斥。一次,纪科长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考虑怎样交待你的犯罪材料,一来就是你的吃饭问题。我问你交待材料重要,还是吃饭问题重要?”我大着胆子说:“你下了班有饭吃,晚上有床睡,我下了班就没饭吃,全家人就饿肚子,不吃饭怎么活。在监狱里,人家还给饭吃,出厂大门,谁愿来向你请假。”纪振中一听,气得脸象破鞋打的一样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怒吼道:“现在你还不老实,吃饭!吃饭!饿肚子!这不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吗?今天我就不批准你出工厂门,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告我去!”
世间的事总是有出人意外的蹊跷,有时是歪打正着,是“好心”的纪振中提醒我上告。下午我找到了党委书记齐敬文,反映了我的处境。第二天,总务科来人,给我一间住房,保卫科干事又帮我入上了粮户关系,补发了两个月的粮票,解决了燃眉之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共产党领导下,还是好人多。
1963年11月的一天上午,保卫科李干事通知我去保卫科,一路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厂办公楼走去,心想也不知又犯了纪氏的哪些条款。一进门指定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纪科长俨然象在监狱审讯我的那样,好象抓住了什么把柄说:“你不老实,还在继续搞反革命活动,你出监狱时写的五条保证还记得吗?”当我背到“发信来信要经保卫科长审查”时,纪振中打断说:“你向外发信都经我审查了吗?”我说没有对外发过信,他说:“没有对外发信,北京怎么会给你来信?还寄钱给你,是不是你的上级给你寄来的反革命活动经费?你要老实交待。”
我的天呀,我李金山现在己经身陷囹圄,走到了绝路,是哪位 “朋友”还敢给我寄钱,要对我落井下石,还要向伤口上洒盐,简直是雪上加霜呀!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才好如实交待。”我接到手里一看,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边有一封信,信上写道:“李金山同志,由全国各省、市文联推荐经我部审查筛选,你写的小说《锻炼》选入《工人短篇小说选》,现寄去样本一册及稿酬70元,请查收。落款是“中华全国总工会宣传部”。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一年前我在3515工厂时,接到过河南省文联的通知,调到3514工厂后,填写过“全总”的一张登记表,这张表是河南省文联经过河北省文联转去的,今天这封信又是从河北3514工厂转来的。可见这些转递的同志对工作何等负责呀!
看过信、书、汇款单,我心里非常兴奋,这不是雪上加霜,对我这落难人来讲,真是雪中送炭。看后我压着内心的激动,对纪科长说:“这钱是稿费,不是反革命活动经费,你如果想花,你就拿去花;至于我上级的反革命组织么,那就是河南省文联和中华全国总工会,你可以抓他们去。”说的纪振中无地自容,象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肥猪似的脸上红中透白,最后强打起精神说:“要真是这样,你就拿回去。不过,你的交待村料。还要继续写。”
这真是一场虚惊。
那时的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每次运动都是人人过关,个个检讨,那次批判干部中的“中游思想”,我发言时说:“干部中的中游思想应该批判。对我来说,却是无路可走。去年往3514工厂调人时,李、杨没有听从调动,结果,受到党内处分,行政撤职,是后进的典型;我服从了调动,不向组织提条件,讲价钱,是先进的典型,现成为现行反革命,至今还在厂内管制着,没有人身自由,现在又要批判干部中的中游思想,我真的不知道这三条路,应该走哪条路是对的。”参加小组会的政治部主任高风林,被说得无言以对,最后说:“个别人对政治运动有抵触情绪。”不论怎样,总是姑娘有理,丫环没理罢了。
在3515工厂里,被管制了三年,1965年底,中南军区“四清”工作团进住3515工厂的当天晚上,我把早已写好的申诉材料交给了团部,经过几个月的内查外调,那个曾写过反动标语的人,在1966年3月6日的全厂职工大会上,作了坦白交待,第四天上午,在厂党委办公室,有党委书记王玉礼、副厂长龙向林,还有那位色厉内荏的保卫科长纪振中,正式向我赔礼道歉,宣读了漯河市公安局给我平反的文件,大概内容是:1962年春节在办公楼厕所里发现一张反动标语,发现李金山可疑,报河南省公安厅审核于1963年2月6日逮捕入狱,经多次审讯,该李一直不供认,又将材料送中央公安部核定,将省审核否定,“此反动标语不是李金山所写,即速将李金山放出,并作适当的安排和安慰……”。从此这场滔天大祸才划上了句号。令人不解的是,既然中央公安部明确批示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为什么还要继续管制三年,在三年当中给我精神上造成多大摧残,经济上带来多大损失,这就是所谓的安慰吗?如果不是我的申诉,不是写反标人的坦白交待,不知这种“安慰”要到猴年马月才会停止。我相信共产党是光明磊落的,可是下边却又一部人,他们拿着人民的俸禄,滥用人民给他们的权力,反过来去残害人民,他们的良心何在?他们的人性何在?他们的党性何在?为什么被打的人,无故挨打,打人的人,不受到任何惩罚,还要晋官加爵,为什么?
1972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各条战线出现了大好形势,我仍在工厂管理生产,就军需工人如何提高产品质量为部队服务,我写了一篇5000多字的小说,刊登在1973年5月8目的解放军报上,几家军需皮鞋工厂,还组织学习,作为提高质量的教材。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我这颗曾受到过风吹雨打的小草,也得到了阳光的温暖和雨露的滋润,我由一名工人晋升为工程师,担任技术处长和分厂技术厂长;经过党对我38年的考验,迈进了共产党的大门,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及优秀党员,现在我和老伴均已退休,安度晚年,使我深深体会到每个人的家庭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国家动乱,人民遭殃;国家繁荣,人民安居乐业。愿我们的后代,永远生活在充满阳光的国度里,幸福地生活下去,人间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
后记:这是一篇纪实文学,记载了我工作四十余年中的其中一页,在此感谢那些帮助过我、同情过我的好心朋友。
写于1999年 改于2004年2月6日
作者李金山,系西平县人,漯河3515工厂退休干部。曾经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河南日报》、《诗刊》《漯河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上百篇(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