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又一村(中)
李金山
审讯进行到第35次,我仍没有交待出他们所谓“满意”的材料。一个审讯官说:“你的材料我们已经全部掌握,现在给你两条路,看你走哪一条。坦白,可以从轻处理;抗拒,我们可以根据你的材料,判你无期徒刑,叫你永无出头之日。”我无言以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只好任他们发落了。他向后一仰身子,拉开抽屉,两手拿出了两个鼓鼓的牛皮纸袋,对我说:“李金山,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还敢抵赖吗?你的犯罪材料全部装在里边,57年‘反右’时,你就有反党言论,漏划了右派分子,己经便宜了你,现在又有新的犯罪,该是老账新账一齐算的时侯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两个档案袋,封面上用毛笔写的名字,这个在平时自己永远见不到的东西,今天在这里幸会。但我并不惊奇,很平淡地说:“这是我的档案袋,你也把它调来了。每个参加革命工作的人都有,如果没有档案,我岂不成了‘黑人’?至于57年该不该划为右派分子,你可能记错了当时的政策,那时被定为右派分子的都是干部,我当时是车间的生产工人,想当右派分子也没有资格。档案内容我当然没有看过,如果有反党的政治材料,我由3515工厂调往3514工厂时,是经过军需生产部调去的,各级组织部门为什么都没有审查出来?调一个这样的人,去接收军需工厂,并委以重任,这说明他们都是失职。”审讯官看这一招仍没有奏效,只好又把两只档案袋放进抽屉里。
入狱一个多月,我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规律。每天吃罢饭,已经判了刑的去印刷厂劳动;没有结案的,等着提审,就天南海北的神侃,我没什么可侃,就教他们唱戏,这叫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至于案情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只有听之任之,提审时,厚着脸皮由他们咒骂,回牢房后,依然唱我的戏。在那里就别想听好听话。有一次和一个犯人交谈时,他说:“别的犯人都结案了,只有你仍在拖着,你和他们怎么拖得起呢?”我想这话有道理,那些个审讯官们按时拿着工资,有饭吃有官做,再没收点犯人的钱财,捞个外快,高兴时提个犯人开开心,不高兴时发顿脾气,作福作威,而我这样不杀不放的是熬不起的,得想办法来逗逗他们再跳一跳。
每隔一两天提去审讯一番,挨顿训斥,已成了家常便饭,隔几天不审讯,我倒感到有些寂寞。已经四天没有审讯了,我便要来纸笔,说是写交待材料,他们自然支持。我想到一个人,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我由3515工厂调往3514工厂时,是经过军需生产部调去的,各级组织部门为什么都没有审查出来?调一个这样的人,去接收军需工厂,并委以重任,这说明他们都是失职。”审讯官看这一招仍没有奏效,只好又把两只档案袋放进抽屉里。入狱一个多月,我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规律。每天吃罢饭,已经判了刑的去印刷厂劳动;没有结案的,等着提审,就天南海北的神侃,我没什么可侃,就教他们唱戏,这叫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至于案情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只有听之任之,提审时,厚着脸皮由他们咒骂,回牢房后,依然唱我的戏。在那里就别想听好听话。有一次和一个犯人交谈时,他说:“别的犯人都结案了,只有你仍在拖着,你和他们怎么拖得起呢?”我想这话有道理,那些个审讯官们按时拿着工资,有饭吃有官做,再没收点犯人的钱财,捞个外快,高兴时提个犯人开开心,不高兴时发顿脾气,作福作威,而我这样不杀不放的是熬不起的,得想办法来逗逗他们再跳一跳。每隔一两天提去审讯一番,挨顿训斥,已成了家常便饭,隔几天不审讯,我倒感到有些寂寞。已经四天没有审讯了,我便要来纸笔,说是写交待材料,他们自然支持。我想到一个人,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我由3515工厂调往3514工厂时,是经过军需生产部调去的,各级组织部门为什么都没有审查出来?调一个这样的人,去接收军需工厂,并委以重任,这说明他们都是失职。”审讯官看这一招仍没有奏效,只好又把两只档案袋放进抽屉里。入狱一个多月,我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规律。每天吃罢饭,已经判了刑的去印刷厂劳动;没有结案的,等着提审,就天南海北的神侃,我没什么可侃,就教他们唱戏,这叫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至于案情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只有听之任之,提审时,厚着脸皮由他们咒骂,回牢房后,依然唱我的戏。在那里就别想听好听话。有一次和一个犯人交谈时,他说:“别的犯人都结案了,只有你仍在拖着,你和他们怎么拖得起呢?”我想这话有道理,那些个审讯官们按时拿着工资,有饭吃有官做,再没收点犯人的钱财,捞个外快,高兴时提个犯人开开心,不高兴时发顿脾气,作福作威,而我这样不杀不放的是熬不起的,得想办法来逗逗他们再跳一跳。每隔一两天提去审讯一番,挨顿训斥,已成了家常便饭,隔几天不审讯,我倒感到有些寂寞。已经四天没有审讯了,我便要来纸笔,说是写交待材料,他们自然支持。我想到一个人,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我明知道他们不会转给他,但我也要写,顶多再挨一顿训斥。这人是谁?是我上中学时的教导主任——李学岑,教我们政治经济学,他教课时爱说“结果”怎么样,学生们叫他李结果,现任漯河市管文教的副市长,他兼任漯河文联主席,我是市文联委员,经常在一起开文联会,关系比较熟,我俩总以师生相称。我写信的目的,不是求他救我出狱,而是向他表白我的无罪,让审讯官再跳一跳。信的大意是先说我们过去是师生关系,后来又是主席和委员关系,说到我遭横祸的不白之冤,现押在漯河监狱,最后我说平时当人们发生矛盾甚至打斗的时候,总爱说“到公安局评评理”,现在我到了监狱,才知道公安局也是个不讲理的地方,他们蛮横无理,滥抓无辜,根本不让我说真话,请你接信后到监狱里来见我一面。最后落款是不会给你丢脸的学生李金山。后来漯河市召开文联会,我曾与李副市长谈这封信时,他说确实没有收到过这封信。
第二天,不出所料,刚一上班就被提审,不外乎又是一大堆的贬意词,我只有脸皮一抹,默不作声。但我心里暗暗自喜,我象一个耍猴的,锣鼓敲一敲,猴子跳一跳。等他发完脾气情绪平静下来后,我也很平静地说:“你们总说我不老实交代,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要我交代什么,就算我是抗拒态度,任你们怎样加重处理,我都接受,但请你把我的犯罪事实讲清楚,不要再兜圈子了。”审讯官思索了一会说:“你看过‘老兵新传’这部电影吗?”我说:“看过,是河南作家李准写的,写的是开发北大荒的故事。”他说:“里边有这样的情节,找开拖拉机的,找到一个开汽车的,台词说‘会推磨就会推碾,都是肚里冒烟的家伙’。你会写文章就会写反动标语,写了反动标话,就是现行反革命,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用不着你抠心搅脑的再想。你写了反动标语后,心里很害怕,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总想逃避这个犯罪环境。正好军需生产部往3514工厂调人,被你钻了这个空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其中的奥妙:你前边被调的两个人都是党员,都受了党内处分、行政撤职,都不愿去;你倒好,既不讲条件,又不讲价钱,各方面的条件对比,你是不会去的,那里是山区,物资条件远不如漯河,家有父母,这里又有妻儿,生活相当困难,背井离乡诸多不便。但是,因你在这里犯了罪,也只有走服从调动这条路,既受到表扬,又可一走了之,真是名利双收。你太聪明了,但是你也太愚蠢了,没有想到河南省是共产党的天下,河北省也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除非你跑到台湾去。”他说的头头是道,深入浅出,既有推理逻辑,又有事实根据,好象胜利在望的常胜将军,下边该是我低头认罪的交代了。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是怀疑我写了反动标语,把我赤诚地听从调动,硬说成是逃避罪恶,同时我也领会到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些词的真正用途。沉默一会儿,我说:“你的推理,很符合逻辑,我很钦佩,按照你的推理方法,会写文章的人,就会写反动标语;那会杀鸡的人,必然也会杀人。应该把杀过鸡的人,全部当成杀人犯抓起来。”他猛地回过神来,气得七窍冒烟,站起来一拍桌子喝道:“狡猾!你太狡猾了,今天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呀?!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会认输的。来人,把他带回牢里去。”
回到牢房,我倒觉得坦然,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拿起笔写道:“六三二六晴霹雳/绳捆索绑进监狱/满腹冤枉无处诉/想盼党和毛主席”(我是1963年2月6日被捕的)。外一首:“革命工作十余春/余对工作无愧心/铁窗难隔对党念/千锤百炼见真金”(金者金山也)。写好后,塞在棉裤的破缝里。
我在监狱里,真是度日如年,远在河北省3514工厂里的老伴和孩子们,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自那天中午去会见3515厂的客人走后,再没有任何消息,找工厂、找同事,谁也说不清楚,知情的也不肯告诉。数天以后长子去厂里洗澡,同龄的孩子才告诉他“你爸爸是坏蛋,戴着手铐被公安局抓走了。”刚开始老伴还不相信,就给孩子解释说:“别听他们胡说,你爸爸不是坏人,我问过陈厂长和石润卿主任,他们亲口告诉我,你爸爸有紧急任务出差去了。”纸是包不住火的,我被捕抓走的消息,很快在厂里传开了,这个家马上成了反革命的家属,在那个年代里,以线为界,站在线这边,便是革命同志,跨过这条线,便是阶级敌人,也不管你是自觉的或是不自觉的,或被强迫推过去的,谁人敢去冒险甄别;除非是很少的知心贴己,或是生身父母、同胞姐妹、至亲内眷,才肯责无旁贷地去给以帮助。
我被抓走一个多月后,虽然没有接到任何人的通知,从各方面的迹象证明已成了事实,家属出门受到歧视,孩子上学,受到欺负,在幼小的心灵上受到至残的创伤,学也没法上了,一家人只好躲在家里抱头痛哭。少了一个人,塌了整个天。由于我的被捕,工厂停发了工资,老伴又没有职业和收入,断了经济来源,已经走到了断炊的绝境。
三月下旬的一天,狂风冷雨,大雪纷飞,一齐向大地袭来,车间石主任去家给老伴说:“李金山是被漯河市公安局逮捕了,现在关在漯河市监狱里,那里来通知,叫你办理粮户转迁关系,全家迁回漯河,马上就走。”老伴听后真如五雷轰顶,几乎昏厥,问道:“漯河那么大地方,去哪里呢?他已经不是3515工厂的人了。”石说,这里给你写封信,你先到3515工厂,然后看他们怎样处理。可能要转回农村老家去。接着石主任深表同情地安慰道:“听说老李的家里,还有父母、兄嫂,过去和家里关系很好,你带着三个孩子回去慢慢过吧,他们也会照料你们的,等几年孩子长大了,慢慢就会好些哩。”听到这种口气,妻子完全绝望了,精神几乎崩溃,好象是我完全没有指望,甚至己经不在人世了。
妻儿一路的艰辛令人难以想象,他们到漯河车站下车时,仍是雨雪交加,街上雨雪没足,行人稀疏,妻子怀抱着女儿,一家四口,一步一跌地走到3515工厂门口。那里岗哨森严,值班的金树叶、任德荣不让进厂门,收走了信说:“李金山犯法,不是厂里的人了,你们不能进厂,纪科长说粮户介绍信两天后再来拿。”就这样,风雨中的一家人被拒之于工厂的大门之外。
这时他们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已是饥寒交迫,寸步难行,经过再三请求,报保卫科批准,由金树叶监视,才允许到原来的邻居马秀枝家吃了一顿热饭。
出了工厂大门,走投无路,回农村老家吧,尚有二十余里,两天后还要来拿粮户关系,还想到监狱去看个究竟,正在一筹莫展没有去处时,想起了我的老同学——张绍周。
张绍周系漯河市粮食局干部,1947年我俩在郾城师范同学,解放后,我俩又在漯河会计班同学,两家经常来往,关系很好,他57年因说错一句话,够不上右派,只划了个“白旗”,在局内部管制,那时我不断去看他和他的家属,常常给给他买送些生活必需品。他爱人刘文秀还告诫我要少与他接触,以免我受牵连,但我没听,还依然去看他。他们当时在东大街,租了一间民房,一家四口居住,生活也相当困难,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老伴领着三个孩子前去投奔。冒着雨雪经过半天询问,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到天黑时,终于找到了他的住处。张绍周夫妇听到全家的不幸遭遇后,很热情地安排了吃住,两家八口人挤在一间小房里,总算有了暂时栖息的地方。三年后,我们两人的冤案都得到了平反,见面时,我开玩笑说:“你好大的胆子,敢去监狱里给反革命犯人去送衣物和馍。”他说:“你的胆子也不小,敢去给被管制的‘白旗’分子送鞋穿,就不怕受牵连吗?”这是后话。
两天后,妻子去3515工厂拿了粮户关系,令人失望的是原来的粮户关系上写道:“李金山己被捕入狱,其余人员转回原籍”,并盖着派出所的公章。在张绍周家吃住几天后,虽然他们热情招待,苦苦挽留,但也不是久留之地。雨刚停,她便带着三个孩子,向相距漯河二十余里的老家走去。
雨,时下时停,上无雨伞,下无胶鞋,走在泥深水大的乡间土路上,母子四人艰难地走着,走着。走到三角坑的时候,累了便在三角坑边休息,妻子想到这场天灾人祸及前景的重重困难,便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心想:还不如跳到水坑里了却一生呢?!她再一看三个可怜无辜的孩子,就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想到:我如果跳了下去,孩子怎么办,怎么向丈夫交待?路,还得走下去,天,总会放晴的。
回到老家后,慈善的父母、情同手足的兄嫂及知亲内眷冒险接纳了身无分文的反革命家属,把长子送到哥哥的学校里读书,次子送到他妗子家寄养,老伴和女儿跟着我父母生活。真是应了他们的预言,虽然我没有家破人亡,但也落了个妻离子散。
三月底的天气逐渐变暖,大麦即将打苞出穗,好心的生产队长来家,告诉老伴说:“听说你们的粮户关系己经转回,再过两个月就要麦收,你把粮食关系给我,帮你入上。你也去队里参加劳动,挣点工分,麦口里好分点口粮,要不然今后怎么生活呢?”痴心的老伴说:“劳动干活可以,粮食关系我不能入,要等他回来再说,自己的丈夫我是知道的,他不会做出犯法的事,我一定要等他回来。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回来。”
1963年4月6日,已是第36次审讯,仍要我交待犯罪材料,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就开庭宣判吧!权在你们手里。”这时两个审讯官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说:“今天叫你回3515工厂去,对你继续审查,你得写几条保证,我说你写。1、回工厂后监督使用,好好工作,听从分配;2、每周向厂保卫科写一份交待村料;3、对外发信或外来信,要经保卫科长审查;4、出入工厂大门,要经过保卫科长批准;5、不准向任何人透露案情,如有违犯,随时收监。”当天便由漯河监狱回到了3515工厂。
作者李金山,系西平县人,漯河3515工厂退休干部。曾经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河南日报》、《诗刊》《漯河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上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