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又一村(上)
李金山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阴历十一月二十四日,是我和老伴的“金婚”纪念日。均已成家的四个子女一定要全家欢聚一堂,加以祝贺。理由是爸妈风雨同舟走过了半个世纪,赶上了国家繁荣昌盛,家庭幸福美满的好年境。我说:“你们只知道关羽的过五关斩六将,还不甚知他败走麦城吧!”他们说:“那就从败走麦城说起,苦尽甜来嘛!”
1949年,那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在农村老家,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老伴结合,入洞房后才相互认识。解放后,我由漯河市考入中南军区207工厂(现为3515工厂),地处河南省漯河市,当了一名军需工人,为解放军做皮鞋。1956年将老伴迁入工厂,组建了一个小家庭。我一生中只做了两件事:工作上从事皮鞋生产,从工人到工程师;业余时间从喜爱文艺,到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小说、通讯、剧本等文艺作品,并经常参加市、地、省的文艺活动,倒也相安无事。
1962年,国家战事局势紧张,军需产品任务繁重,总后军需生产部决定,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的井陉县接收一个地方工厂生产军用皮鞋,编号为3514工厂,并从各军需工厂抽调技术人员和管理干部;3515工厂首批接受抽调一名技术员和一名车间主任的命令,以便组织开工生产。车间主任确定后,在选调技术员时,连找了两名都不愿去,他们都是湖北人,理由是只往南走一千,不往北挪一砖,宁愿受处分,也不愿去那山沟里。组织部找我谈话时,预料我也是不会去的,我是当地人,已是五口之家,老伴没有职业,老家又有年迈的双亲,肯定不会服从调动的。但是我想,当时我是教育科干事,又写些文章,都是教育人的,遇到实际事情是不应该退却的;谁都不愿去艰苦的地方,那艰苦的地方叫谁去呢?再说,当时我刚满30岁,也应该去艰苦的地方闯一闯,这也是对一个干部的考验。因此,我没有向领导提出任何条件,讲任何价钱,就服从了组织上的调动,因此,还受到两厂和军需生产部的表扬,就这样我带着五口之家,靠月工资53元钱,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地由河南省去到河北省。
到3514工厂以后,明显感觉到生活确实比河南艰苦。每人每月2斤白面,其余是红薯面和经过华北制药厂抽了淀粉的玉米面,粮不够吃,星期天翻几座山去农村买些粉渣或挖些野菜充饥。工作上全厂就我一个技术员,生产、质量、材料由我全面负责,虽然很累,由于重任在肩,与那里的工人相处很好,厂领导非常器重,工作还很顺利,当年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正当我在3514工厂干得有声有色的时候,于1963年2月6日上午快下班时,陈乙厂长到我办公室对我说:“你今天中午吃过午饭,到我家去一趟,漯河3515工厂里来人了,想见见你。”原来厂里的人来了,我当然要去见,亲不亲故乡人么!下班后我匆忙地吃了午饭,给老伴交待一声便去了招待所。陈厂长家住二楼,招待所在一楼,他在一楼楼梯口等我,指着一个房间说:“你去吧,他们就在那里。”
推门进去,房间里共有五个人,两个是3514厂的保卫干事——谷连更和刘同和,一个是3515厂的袁依山,他原来是3515厂的门卫,我还教过他的文化课,另两个我不认识。我与老袁刚说几句话,那两个陌生人便如临大敌,稀哩哗啦地掏出两支枪,一支对着我的前额,一支对着我的后背,问:“你叫李金山?”我答道:“是,我叫李金山。”“你被逮捕了。”说着,一付冰冷的手铐铐住了我的双手,并拿出已经开好的逮捕证,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签个字吧!”
这真象晴天霹雳,把我震得几乎要昏倒,我略微镇静了一下情绪后,问道:“我犯了什么法?为什么逮捕我?”那个陌生人呵斥道:“你放老实点,你犯的什么法,你自己知道,快签字吧!”3514厂的刘同和也翻脸帮腔说:“到现在还不老实,快签字,少废话。”在两支枪的威逼下,我只好用带着铐子的双手,违心地签上了我的大名。
室内的空气,象凝固了一样,全屋的人,谁都不再说话,静悄悄的,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在哒、哒地响着。约有半个钟头,上班的人三五成群地从室外走过,我是那样的熟悉,我本来也是其中的一员呐!看看我被铐着的双手,是现实?是梦幻?是......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子里闪着。上班的电笛响过,路上没有了行人,他们说:“走吧!”我被挟在中间,就象水浒传里那些带着枷锁充军发配的犯人一样,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厂门,边走边回头看看心爱的工厂,温暖的家庭,所不同的是没有挥泪惜别的亲人、送行的悲壮场面。
出了工厂大门,是一座很高很长的石桥,刚走上桥头,突然上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挎住了我的左右双臂,前边一个人领路,后边跟着两个人。这时,我顿时紧张起来,想到:这是刑场?这是我的归宿?记得在漯河枪毙人时,都是在牛行街南桥头,但觉得我死得实在冤枉,记得很多小说电影里的烈士就义前,都要英勇地振臂高呼,喊出他们的信念和心声,我也要在临刑前喊出李金山是无罪的,李金山死的冤枉,共产党万岁……我的双臂尽力挣脱,他们就尽力把我挎得更紧。走到桥那头,我等待着两个动向,一个是后边要响起拉枪栓的响声,一个是前边领路人的躲开,可是前边的人一直没有躲开,后边的人又跟上来了,挎我双臂的人,也松开了双手,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走了一会,工厂送货的汽车从后边开来,他们又把我挎起来,汽车过后又放开了手,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怕我跳桥?怕我撞车?心想,你们怕我死了,不好回去交差,才这样小心过度。错了,我还要活下去,我要工作,我还要养家糊口,上有白发双亲,中有兄长姐姐,下有妻子儿女,我是不会去死的。
带着手铐被押送的犯人,一路上遭到旅客行人的鄙视,难免被人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想着去年来河北时的途中,怀揣着总后勤部的调令兴致勃勃,扬眉吐气,今年回河南时,戴着手铐披锁带枷,真叫人垂头丧气,心灰意冷。为什么,我哪里错了?在石家庄车站去厕所时,我悄悄问老袁,“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老袁说:“我也不知道,你的案情可能不轻,我们从漯河市公安局、许昌公安处、河南省公安厅到河北省公安厅、石家庄公安处、井陉公安局,光办手续就跑了六天。”
押进漯河市监狱,我完全成了一名犯人,原来热爱工厂、生产、工人、家庭的一个人,转眼间变成了小偷、流氓、诈骗等犯人的同伙,也有和我相似的政治思想犯。当晚虽然没有打八十煞威棒,倒叫犯人头头痛骂、教训了一番,因为对政治犯,还毕竟要讲政策,没有受皮肉之苦。当时外边的生活尚且困难,监狱的生活可想而知。在监狱里两耳每天充满着训斥、谩骂,还要应付每隔一两天的审讯,十几个人躺在铺着麦草的地上,头前放着一个大尿桶,每天只许10分钟的去厕所“放茅”,其它时间,大小便全解在尿桶里。
审讯的中心议题,是要我交待写过什么材料,我无从写起,一次叫我写一份自传,交上去的第三天,在审讯时受到大肆怒斥“我们要你交待犯罪事实,谁要你的评功摆好材料?”什么狡猾抵赖、顽固不化等等所有的贬意词,全部加在我的头上。有一个叫朱奇的法官说:“我们一抓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极不老实的家伙,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们都不是白吃国家饭的人,你要没有问题,这张逮捕证是随便开的吗?”我说:“逮捕证,就象印好的空白介绍信,填上谁的名字,就可以逮捕谁;你交给我,我也会填写。”这几句话,惹恼了朱法官,他气得双脚直跳,吼道:“看来对你不动刑,你是不会交待的。最轻,我可以让人给你戴上背铐,叫你白天不能坐,晚上不能睡;要知道你的身份是罪犯,你象一个赌徒,今天你完全输光了。”两年以后,漯河市在人民剧院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公开处理贪污腐败知法犯法大会,我亲眼看到朱奇法官因贪污受贿,站在台上,戴上手铐。当时我想挤到台前问他:“今天你怎么也输光了。”由于人多,只走了一半,没挤到台前。这是后话。
从审讯中,好象因写文章才遭此厄运。问:“你写过反党文章吗?”答:“写过文章,但那不是反党的。”问:“文章都发表在哪里?哼!就凭你的出身,你的一贯表现,对共产党怀着刻骨仇恨,是不会写出香花文章的,只会写出攻击共产党的毒草文章。”我说:“在我们内部军需工人报上发表过几十篇,在《河南日报》上、《奔流》杂志上发过小说,在1958年1月16日的《人民日报》上也发过小说,建国十年短篇小说选上……”审讯官眼睛一亮,好象发现了重大线索,说:“你发表了那么多的毒草文章,毒害了多少读者,看来我们抓你还是对的,不然你还会继续放毒。我们先定你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同时,我们正在群众中收集你写的文章,肃清你的流毒,再定你的罪。”我很鄙视地说:“你们要搜集全,是比较困难的;我倒保存了一本完整的剪贴集,在河北3514工厂我的家里,我写一封信,就可以寄来,我配合你们的工作。”这时审讯官忽然泄了气地说:“不要寄了,即便是毒草,也是经过编辑部审查过才发表的,由各报刊编辑负主要责任。”这次审讯没有一点进展,他们也没有任何收获。
住进漯河监狱一个多月,由于营养不良,加上精神受到摧残,得了严重的失眠症。整天头上就象有条带子,箍着半个头,疼痛难忍,发作时,我双手抱头在铺上打滚,脚腿浮肿得象发面馍,起明发亮,三十来岁的人,走路都很吃力,还要接受无休无止的审讯。一次一个审讯官说:“经过一个来月的审讯,你竟没有交待出任何有用的问题,看来,你是准备顽固到底的,我们不能再对你宽容等待了,你不交待,我们也可以对你判刑。我们可以把你的家属从河北赶回老家农村去,不给口粮,孩子不能上学,定叫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你自己坑害了你的妻儿。”我无可奈何地说:“究竟是谁在迫害她们,只有天知道。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怎么能救她们呢?如果党的政策允许,权在你们手里,就由你们处置吧!我和家属都是无辜的。”我想起,在文艺作品里、电影里有很多敌人对革命者的家属残酷迫害的场面和镜头,难道人民的公安对人民也会下此毒手吗?
三月下旬的几天,刮着大风、雨雪交加,院子里雪水横流,这天上午,犯人队长从外边过来,打开牢门说:“李金山,外边有人给你送的东西。”我接过东西一看,便惊呆了,这几件衣服,都是我在家时穿的衣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就觉察到我的妻儿已经被他们赶回来了,他们真是说到做到,没有放过这孤儿寡母;接过衣物,便想到这样的恶劣天气,她们是怎样千里迢迢回来的呢?自入监狱以来,我没有掉过一滴泪,今天见物如见人,我抱着衣物大哭一场。
泪未擦干,牢门打开了,说是看守所李全德所长找我谈话,这次真的没去审讯室,直接去了所长办公室。出我意料的是,他对我很客气,让座、倒水、递烟,象对客人一样和蔼可亲,这是入狱以来第一次受到的“特殊”待遇,我真是受宠若惊。李所长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本来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要你说清楚,就可以马上回去,可是你总是抱着葫芦不开瓢,我想帮助你也无能为力。我是郊区金盆赵村人,你庄李长兴是我姐夫,跟你家住得很近,李西恩是我舅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谁能跟谁过不去呢?因为你不坦白,不得已才把你的家属‘送’了回来。你这样长期关押下去,她们回老家怎么生活,我真替她们发愁。你好好想想,不为你自己,也该体谅体谅她们的难处。这样吧!我现在就给你纸笔,你又会写字,只简单地写一下,明天就放你回去。”我也很客气地说:“谢谢你李所长的一片‘好心’,但我不知道你们要我写些什么,写我杀人,没有被害者;放火,没有现场;破坏,没有实物;强奸,没有对象;反党,没有言论和行动,还有比这些更严重的犯罪事实吗?”说到这里,我俩无话可说了,只好各自摊摊手,作出爱莫能助和无可奈何的表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诱供,和吹胡子瞪眼如出一辙。
(未完,待续)
作者李金山,系西平县人,漯河3515工厂退休干部。曾经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河南日报》、《诗刊》《漯河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上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