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梅】
作者/牧夫
在母亲七十三岁的一九九一年,我回故乡探亲。母亲依然在刘隅首站一个多小时等我的归来。一年又一年,我多想对母亲说一句深藏心底话:"妈妈,我爱您。”而我始终没能说出口。

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身心全浸在被母亲婴儿般呵护的安全里。母亲依然每天早早地起来,到刘隅首买我喜欢吃的馓子、水煎包和油茶,等着我醒来食用。我多次对母亲说:“您这么大年纪了,不要为我操心啦。”母亲微微地笑着,依然还是每天早起,到刘隅首买我喜欢吃的食物,等我醒来食用。对母亲全然不顾自己的高龄,依然故我地对我的疼爱,我心疼地发了“火”--将母亲买的早点,撒了一桌子。母亲小心地拾掇着桌子上的东西。眼睛里给我的目光是那样的祥和,“多可惜,多可惜。是不是吃烦啦明天给你换个花样。”母亲对我使小性子的包容,别有一番滋味浸在我的心头。

那天下午,我陪母亲到护城大堤外的刘五楼的田野里挖野菜。刘五楼是母亲曾经教过书的乡村。那个时候,我和姐姐、妹妹在附小上学,礼拜六下午我们没课的时候,都要到刘五楼给母亲所带的班级教一节音乐课--把我们学过的歌曲教给比我们还小的孩子。《红梅赞》就是那时学会再教给他们的。校舍依然还在,只是破落了。

在田野里,母亲突然对我说:“你知道我的字吗?”我有些愕然,啊,母亲还有字?母亲说:“我的字是居岩。”我的母亲,名春兰,字居岩。这使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兰,生长在岩石之上。哦,我终于明白我的坚定而又刚强的母亲,承受着为儿女们付出的一切的苦难。

“红岩上红梅开……”母亲哼起了小调。我多想对母亲说一年又一年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直至归队,我也没有说出那一年又一年想说的话给母亲听。

母亲八十四岁的二〇〇二年,来北京翠花山别墅小住。在偌大的别墅里,我怕母亲寂寞、和母亲商量找个保姆陪她。母亲嫌麻烦,不如自己生活的自在。母亲的生活充实乐观,打太极拳、练八段锦、看书、养花、种菜……黄瓜、西红柿、香菜、茄子等茁壮地成长起来,已开始坐纽,有了小小的果实,满院的生机。在我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会从邻里借来自行车,在车子上向我们挥手召唤,充满着欢快愉悦。她对生活的热爱深深地感动着我。

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想到母亲一人在别墅的孤寂,心里好一阵凄然,想把母亲接到我居住的闹市。但母亲总以“别给你们添麻烦,影响你们的工作”为由而拒绝。我问母亲:“您寂寞吗?”母亲总是幸福而又自豪地说:“有你们儿女,我很充实。”

那是个雷雨天,雨下得很大。我给母亲打电话,一个多小时,母亲都没接。心里的焦急,变成了担心。请假,驱车五十里赶到翠花山别墅,母亲正坐在藤椅里,戴着老花镜看书呢。我对母亲说:“给您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您怎么不接?”母亲孩子般而又顽皮地说:“刚才光着脚丫在院里蹚水玩呢,没听见电话响。”妈妈,您--我真想对母亲说那一年又一年想说的话,可就是说不出口。

直到两年后,母亲离开北京回到故乡,我也没有说出那一年又一年想说的话。而母亲又是多么地想让儿女们说给她听呀。

母亲九十岁的二〇〇八年,重病住进了医院。我和嫂子终日侍奉在母亲的病床前。每天看着一瓶又一瓶、一袋又一袋的液体输进母亲的体内,我心里酸酸的,恨不能替母亲病这一场。昏睡醒后的母亲总是对我说:给你添麻烦,让你受累啦。”

在母亲生命倒计时的那些天里,我感到那样的无助和无奈,眼泪随时会涌出。而母亲依然乐观,常教那位陪护她的阿姨童谣和唐诗。“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在家,碰到小松鼠。”“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让她学会,等以后幼儿园招工,就能挣钱养家了。母亲的乐观,也给了我些许的安慰。

有一次,负责给母亲治疗的谢孔缓主任对我说,老太太几次和他说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让她安乐……我的眼泪霎时涌出。止不住的眼泪哟。

母亲还是走了。
而我对母亲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呢。尽管这句话在我的心底已经存了五十年了,但我始终没有对母亲说出口,母亲也始终没有听到……

“红岩上红梅开……”母亲在刘五楼的田野里挖野菜时哼的小调又响在我的耳边。

“千里冰霜脚下踩……”我接唱着。在天之灵的母亲,您听到我唱给您的歌了吗?
母亲,您是岩上的红梅,您是岩上的翠竹,您是岩上的劲兰。
您--春兰,我的母亲--我爱您!
您--居岩,我的母亲--我爱您!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母亲,大自然把您迎来,又把您送走,而您在山花烂漫的万山丛中,笑得是那样的祥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