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静/文
如果,我的曾外婆能活到今天,看到我坐在女人街的小吃摊前吃麻辣烫,她肯定脸上挂不住。“吃”的行为应该只在家里。
这是她遵循的作为女人的行事规则。我心里知道,但也想,她毕竟不知道今天的变化。我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总会想起她。行为规范依然从心里有个底线。尽管朋友们一起做在露天的小摊位上说笑、吃小吃。但我知道,就这样,我已经超出了她的要求。为此,我尽量避开这样的聚会。其实,每次想来,还都是我提议上这样的地方吃小吃的,因为我比较喜欢。有时候,常常让朋友们很为难,因为他们未必就喜欢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小吃。所以,我是明知故犯。
逆反的心理并不说明我怎么样了。但至少说明我自从失去了曾外婆就没有了规律的生活章法。我不断变更着生活习惯,不断地让自己尝试一种又一种对我来说全新的生活方式。以前看人家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想自己体验一遍,我甚至在获得了或许并不快乐、并不享受的感觉后,还欣然让自己有一幅满足的表情。就为给自己看。
以往,一个人去一个地方,会多少有些羞涩。但现在练就的脸皮厚实了许多。严格说,是和年龄有关和阅历有关。但我知道,也和一种放不下的思念有关。我好象沉浸在一个气场中,一切看不见,甚至想不到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完全不知道这样做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自己。我想冲垮么,也想升华什么,更想超越什么,但我没有目的和目标,一味地折腾。
总想喊些什么,但无声。所以,我像一匹没有缰绳的马,东跑西跑,胡乱找寻什么。又像失了音的歌者,流着泪听别人蹩脚的歌唱。
许多的有关曾外婆的气息在世间淡了,但她的影像挥之不去。
曾外婆走远了。她似乎真的就不存在了。我看着天空,能看上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我极力地想把写在天上的心里话组成她的脸。她应该是笑着看我的。我能跳出她以前的窗棂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属于她的那一片云。
外婆,外婆……放大了几万倍的她依然在我的手心里微笑,她的身后,是15岁的我和11岁的弟弟。这样的照片仅仅只有一张。我在今天复制了这仅有的一张,并且,在心里放大了。
从孩子开始,我大写她的一切,她也大写我的一切。
难受了,委屈了,她在,我会找她。她不在了,我让自己成了她。倾诉变成了化解,我的心胸愿意为所有的不快打开。这是她教给我的吧?什么时候教的?我竟然就这样长大了。她默默保佑着的是一个心地纯正的女孩子,她走的时候我24岁。
曾外婆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说不清楚,但希望我好是无疑的。她的爱心传递给我无形的力量。让我在长大过程中的每一天无意识地享受着。她的衣服因为常是黑白两色,所以,她让我看世界的眼光里黑白分明。黑的就是黑的,白就是白的。这成了我的性格。为此,亮丽了容貌,却也吃了许多困惑。其他的色彩是我骨子里的,因为黑白的分量大也重,就少有机会浮出来。
曾外婆走的应该很远了。记得很清楚地梦里,她来告别:我过山海关了,走了。
她应该知道我想念她,所以,她来告别。但我看见的她是个漂亮姑娘。也24岁?姑娘告别,是出嫁?
山海关,其实它的另一个名字就是:远。
新的人生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哪一年用哪一种方式我们会面。
无论哪一种方式,我的曾外婆都会认出我,我也会认出她。那种感觉是不变的,心思是不变的。想着真有那一天,我应该从感情上续出前缘。
华静/文
在我们山东老家,没有儿子的人家被称为“老绝户”。而在我的印象里,没有儿子的母亲才被人称作“老绝户”。这种印象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有其根据。当然,肯定是通过谁谁的事如实套来,以增加我这种“印象”的说服力。
我不用去远处费劲儿地寻找这种“佐证”,现成地,只要静下心来的时候,翻看我曾外婆的照片,就能翻出她——一个“老绝户”的故事。
所以,我说,“老绝户”一词,是在我翻开我曾外婆照片的时候想起来的。
她一生就我外婆一个独生女。
但没有人认为她是老绝户。因为她的女儿承担了儿子一样的担子——走到哪里就把母亲带到哪里。从农村到城市,从城里到城外,曾外婆都乐观地陪伴着外公外婆。直到外婆衍生出5个儿女,5个儿女又分别有了自己的家,直到这时,曾外婆都伴随左右。
只不过,这时已不是跟着外公外婆她们过日子了,而是来到了我们家。
因为我母亲是她一手带大的,母亲结婚了,她自然又会陪伴左右。
而我,又是她一手带大的,到我结婚的时候,她依然陪伴我左右。
1987年2月我的儿子出世了。而外婆,在他出生两个月前仙逝。
原本拥有一个“老绝户”的名,却享受过了比有儿子还强的命。
在世俗的思维定势里“老绝户”的凄美婉约的人生景遇,被曾外婆一辈子理直气壮、不遮掩的亮丽追求诠释出新的传奇。
家里很少有人能为我提供有关曾外婆的任何写作素材,包括我的母亲在内。她也不是太熟悉老人家年轻时的事情。我今天写她,是把自己所有与她相关的记忆唤醒之后,还去扰乱家里人的记忆。
知情的人,从没有一个人叫过她“老绝户”,甚至她老家的人,都用“三奶奶”的敬语问候她。特别是,当她九十高龄的时候,所有认识她的人,一律喊她“姥姥”。
大家都说曾外婆要强。她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她眼里有一种渴望。这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感觉到的。她为我们在夏日的夜晚不停地摇着扇子,眼睛一会看着天上的月亮,一会看着安静躺在她身边的我。直到今天我心里只所以会莫名地盛满了美丽的爱,和她那种深深的、宁静的注目分不开。我会怀念那一刻的默默芳香。
我是她最在乎的人。
从心灵深处我感到温暖。
曾外婆的虔诚和热情,都有一些感人的故事。她望着你时,传递出一种你信赖她、想走近她的气息,出门在外不管多长时间,想回家看到的第一个人永远是她。或许因为,我从小获得的所有夸奖,大部分都是从她那里得到的。她的肯定很吝啬,但我期待。一旦得到了,有一种动人心弦的、特别亢奋的穿透力。
和曾外婆接触过的人很多。就在我家住的那个足有一百多人家的家属院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她,有的老人一提起曾外婆,都这样说:
人家那老太太,干净,利落。
姥姥啊,干净。一身黑一身白,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式样。
姥姥心眼好。人缘也好。
老人家有功啊,带大了三代人啊。
这老太太是菩萨啊。
曾外婆让原本普通简单的生活有了灵动的内心的缠绵。她无论做什么,都放射着她自身的光芒。她不忽略亲情中的小细节,也不忽略亲人以外人的小感觉,她幸福的状态其实就是最真实最淳朴最无私的一种大爱。
在我成年以后的一个清明节,有一个朋友面对着我摆放在影集里的曾外婆照片,说,她应该是你心灵的另一扇窗。
心里,又多了一面敞亮的窗户,也就多了一种色彩。何况,这丰富的色彩全用在了我一个人的身呢。
“老绝户”一词,没有让曾外婆的人生走的曲折,相反,却让她经营出一种辉煌家族的希望。
在她曾经看似凄凉的“没有儿子”的现实一瞬间,谁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但时光切换到今天,我敢说,我的曾外婆在无意识中用对外婆深情的爱规划出了所有未来的希望主题。
那个词或许在别处存在,但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曾外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她让她养育的三代人都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世间真情难求,世间亲情可贵。
她用心爱过我们每一个人。

作者和弟弟与曾外婆的合影
华静/文
每年的春季,乍暖还寒时节,总有人到刚刚返青的麦田里寻找故去亲人的坟茔,象征性地祭奠时,摆一些水果点心之类的供品,奉上一堆不知道那边能不能花的纸钱,然后,自以为心安理得了再离开那些在寂静中永远沉睡了的亲人朋友。
曾外婆去世后一周年前夕,在济南工作的大舅泽君回来了。一家人商量着回东阿乡下老家给曾外婆扫墓。当时,考虑怕去太多人给乡亲们增加麻烦,人家待人如火但经济条件又力不从心,所以,就在我和泽君大舅的坚持下,由我们俩人代表全家前往东阿。
那年,我24岁,泽君大舅46岁。
那天,我们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在寒风中上路。
因为知道我最亲爱的曾外婆在前方等待我们去看她,所以,那一路60里地的跋涉丝毫没有感觉到累。
我曾外婆走后,我感觉她的的音容笑貌似乎蕴藏在了所有健在的老人们的身上了,我只要留意就能捕捉的到。有时,我会让自己的脸贴在照片上的她的脸,努力重温着那种不能言传的深情,我会拼命地让自己无言地喊她,唤她,然后一腔热血沸腾,冲到眼睛发烫,眼泪就滑进了嘴里。没想到,思念的泪水也如此咸涩。
我一直有个愿望,给我曾外婆立个碑。但总是想,实现不了。因为,老家不时兴这样的形式,也不赞赏这样的形式。我得尊重老家人的习俗,便把那碑立在了我的心里。
我和泽君大舅跟着曾外婆的远房侄子来到村外的田野上,找到了曾外婆永远安歇的地方。这时,阳光灿烂起来,在寒冷的冬天显得又暖又亮。我们把带来的供品摆放在坟前,跪了下来。曾外婆坟前的土壤像极了她在世时揉好的面,光滑,润泽,温厚,我仿佛依偎在她的怀里。
周围的地里,没有一点生气,寒冬把一切生机都掩盖在这土地里。我却想象着,这周围的土地一年四季都长满了花草,特别是在我曾外婆的坟上开满了丁香花。奇怪的是,后来的梦里,我真的就梦到了这样的场景。那花不止开在坟上,甚至开在了那一大片土地上,一片连成一片,连成了花海。而我知道,我的曾外婆在这花海里住着。
泽君大舅是个性情内在、感情细腻的人,少话,语迟,曾外婆在世时,喜欢这个外甥的主要原因就是:语迟,言贵。当然,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比如,孝顺,自立,有出息等。说到孝顺,泽君大舅可以在有数的月收入里打划出给曾外婆和家人买点心、水果的钱,省亲时,把一大包一大堆的蛋糕、香蕉、苹果、糖块、冰糖、香皂等东西奉在曾外婆的面前,可想当时外婆心花怒放的样子。其实,这些东西再多,她自己能吃多少,她收放着,大部分进了我们小孩子的口中。但这样的“收获”,让她看见了这个外甥有老有少、知情达理的可贵一面。适当的时候,泽君大舅还会接她去济南住一段日子,她每次去“济南府”回来,都多了许多的话题。
记得有一次去是带我去的,那时我刚五、六岁吧。泽君大舅正在恋爱中。曾外婆出来进去,神情都带着笑意。等到大舅成家后,她一直为自己没有能帮上他而自责过。
在泽君大舅心里,曾外婆对他的牵挂和关心都是贫瘠平淡生活中最好的色彩和礼物,他即使是再不爱表达,也总是用最实际的回报让曾外婆感觉到了他的心意。他心里的上方,永远是曾外婆的位置。严格地讲,他性格中的一部分,也带着老人家的性格元素。比如倔强、果敢、博爱。所以,当跪在曾外婆坟前的这一刻,没有听到泽君大舅念叨什么,但我相信他的确在心里已经和外婆说过了。
他的心里和眼里,这里一样开满了丁香花。
静静地,只有风的声音。
我的曾外婆,就在这里安息。
乡村外的田野寂静、空旷,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色彩。但在这厚实的土地下面隐藏着一种力量,一种让人在春天或秋天一下子就能想见到的力量,那力量有着跃跃跳动的激情,也有着挡不住的火热。我说不清楚我的曾外婆现在好不好,但我来到这里,体验到了一种意境,就在世界之外的空间里升华了老人家的去处。
生活在琐碎的枝节中累积着曾外婆曾经留在这里的气息,岁月在流逝的同时也累积过曾外婆在这里有过的的喜怒哀乐。她坚强走过的地方,注定了带有她音符的精彩旋律。
记忆里深深镌刻着曾外婆的笑容,生死隔不断的亲情满是一田野的温馨。
我们扫完墓,一直不想马上离开。因为外婆,我们留恋着这里的一切,也关心着这里的一切。
远处的地头边上,种满了花椒树。在这清凉的画面里,我竟然又把它们看成了丁香花。那是我梦里永远的风景。
作者简介

华静
笔名丹琨,高级编辑。从事采编工作20年。现任中国国门时报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西城区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作代会代表。
版权申明: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