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的老井
王世林
我的故乡在沈阳城南五十里的一个自然村落,村内共有五口老井,分布在东西南北各街。其中,东街马路中间的南侧,离我家四十米处,有一口内圆外方的老井,井深约十米,直径一点八米,井壁是用青石砖砌成,上面长满了苔藓。井台铺满了青石板,井口是正方形,约一点二米宽,井沿高约二十公分。据老人说,这口井已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它不仅养育这里的几代人,也见证了这里的世事沧桑。
回想当年,每到傍晚时分,生产队下班后,街坊邻居便会挑着水桶,陆陆续续来到井边,有秩序的排队挑水。于是,平静了一天的老井开始热闹起来。最有趣的是井边聚会那种诙谐、幽默、热闹的场面,彼此东拉西扯荤素搭配的各种玩笑,在井边荡漾开来。至今有些风趣朴素的故事,仍留在我的记忆里。
然而,这口老井温馨的故事,却因一次意外事故戛然而止,留给人们的是一段伤心记忆和抹不去的阴影,至今挥之不去。
那是1970年我刚上中学的第一个暑假,当时,因这口老井的水锈越来越重,每家都要准备两口水缸交换使用,一口缸用作困水,一口缸是饮用水。后来,东街各家不得不舍近求远,到西街或南街去担水吃。直到同年8月,东街邻里们准备对这口停用半年多的老井清掏了,于是有人开始组织人员抬来三根圆木,支起了三脚架,架顶绑上一枝滑轮。正当几位中年人争先恐后想下去掏井时,早已穿好长筒靴,人称刘老五的60岁长者从人群中站出来说:“还是我来吧,你们都年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合适。”说罢,拿起铁锨就站到栓好吊绳的铁桶里。其他人只能是面面相觑,无法再争。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多年前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掏井要按照每户人口多少,需拿出五至八毛钱不等给掏井人,其中,下井者个人收取百分之五十,另百分之五十给其它参与者。这样,东街五十几户约十五元左右给掏井人,这在当年来说也算是不小数目。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刘老五站着掏水桶里顺着滑轮放到井底时,他两脚迈进水里还用力蹚了一下水说“这水也不深呀!”说罢就再无了动静。这时,井上人发现不对劲,只见他已跪倒在井壁旁的水里一动不动,无论上面怎么喊他。大家都吓蒙了,猜测他是不是突发什么重病了?这时,古稀之年的张瓦盆老人走到了井口,向下望了望,然后说道:“这是中毒了。”大家知道,张瓦盆是见多识广的文化人,相信他说的准没错。于是,原本跃跃欲试要下井救人的几个年轻人,都走到了人群后面去了。人命关天,怎么也不能让刘老五就这样等死,必须有人下井救人。突然人群中一位村革委会成员大声喊道:“张瓦盆你下!”有人质疑道:“他这把年纪怎么能让他下井?”这位革委会成员凶神恶煞般说道:“他是四类分子,他不下谁下?”“对,他是地主,就该他下,”人群中有人随声附和道。此时,张瓦盆老人明知道自己下去,就很难能活着上来,可在革委会成员的淫威下,他不敢不下去。只见老人怯怯的跨进了大铁桶,被缓缓的放到井下。到了井底,老人吃力的从铁桶中迈出双脚,然后伸出双手去拉老刘头,说了句“老五你怎么了?”话音未落就仰面朝天躺倒在刘老五身旁,再无了动静。这下大家傻眼了,这肯定是中毒无疑了。
这时,更没人敢下井了。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几乎都是泥土路,通讯更是十分匮乏。于是,主事的一方面安排人员骑马去求助离这六里远的吴家屯驻军防化团前来救人;一方面找来了村里电工,从附近农户家里接上电线,将吹风机放到井里,以电吹风方式来缓解井下毒气,以待部队救援人员。
就这样,从刘老五下井,到部队救援人员赶到,前后足足过去了近两个小时。只见一位首长带领四名战士从大卡车飞速下车跑到井旁,他先下看了一眼井下情况,说道:“这是二氧化碳中毒”,并立即指挥两名战士带上防毒面具下井救人。前后不到15分钟,就将两人救到井上。然而,此时的刘老五好像已没有了生命迹象,张瓦盆老人尚有气息。大家很快就将两人抬上汽车,一溜烟向区医院奔去······
可直到晚上,仍没有得到抢救结果的反馈信息,几乎全村人都在默默地为两位老人生死而祈祷。最令人动容的是,当晚八点左右,我看到一群人在老井旁边青石板上点上香,双手合一求佛主保佑两位能平安回来。大家分析认为,刘老五因在井下中毒时间相对较长,从救上来他的情况看,抢救过来的希望很小,大家更多的是关心张瓦盆老人的生死。
其实,张瓦盆并非他的本名,全村人知道他真名的却很少。据村里老人讲,解放前,他学会了烧瓦盆的手艺,于是自己凑钱开了个小型烧瓦盆窑,一边烧,一边卖,攒够一些钱就买块地,又攒一些钱,再买块地。由于他为人厚道,买卖公平,乡亲们都亲切的称呼他张瓦盆。直到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他不但买的地没了,还被划定为地主成分,纳入了四类分子的行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村里人,都对这个阶级斗争对象如此关心,主要因为他不仅有烧瓦盆的手艺,他还是祖传中医世家,村里几乎多半人家都找他看过病,甚至外村人有个疑难杂症,也找他来看。可他只有付出,没有索取,无论给谁看病,他从未收过一分钱。
我曾亲身经历了他两次给人看病:一次是年长我几岁的君强,中午在村北大坑洗澡后,躺在槐树下睡着了,醒来时大家发现他的嘴明显歪了,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受风了,下的君强都哭了。他父亲赶到时说,有人告诉他治疗这种病最快的方法,是用鳝鱼血抹到嘴歪的另一面。于是,求大家都到水塘两边去挖鳝鱼,很快就抓到一条鳝鱼,并用铁锹切掉鱼头,君强父亲将鳝鱼血重重的抹到他歪嘴脸的另一面。谁知,第二天君强的歪嘴病非但没好,反而歪向了另一面,这才想起找张瓦盆看病。神奇的是,他仅给君强针灸三次,就完全恢复了正常。还有一次是我父亲膝盖痛,到市里某医院就诊时,大夫说是膝盖里有积水需要抽出来,结果仅抽出一点沫,根本没水,导致父亲走路更加困难。张瓦盆得知情况后主动来到我们家里,了解一番病情后,用小木锤对父亲的腿敲了几下后说道:“你这是风湿”,仅针灸一个疗程就好了。至今,我们家人对他当年的善举仍心存感激。
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无论他是多么本分老实,为乡亲做过多少好事,既然他是地主或富农成分,就是四类分子,就是被歧视和批斗的对象。生产队里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都让他们去干。我清楚的记得,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开始挑起尿桶走家串户去喊:“收尿啦”,然后各家人出来倒尿盆。无论风雪交加,还是刮风下雨,他都坚持不误。
之所以出事这天晚上,能有这么多人对张瓦盆的生死如此牵挂,足以说明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认为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人,他这把年纪的老人本不该遭受如此不公待遇。
令大家稍感欣慰的是,第二天从医院传回消息,刘老五当天就宣布死亡,张瓦盆老人已从生死线上抢救过来。村民们在为刘老五的死表示哀悼的同时,那颗一直为张瓦盆老人的死活紧绷着的心,也总算放松下来。
遗憾的是,张瓦盆劫后余生仅活了一年多,二氧化碳中毒后遗症出现癫痫、抽搐,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亡。伤感之余,人们不禁感叹人的生命之脆弱。不过,在办理他的丧事过程中,人们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村民们前去参加遗体告别的络绎不绝,不仅有人帮助打好了棺材,还帮助其选好了墓地,打好了墓井。出殡那天,近百名村民自发的相送老人家到墓地。
从这个令人悲伤的事件中,我似乎体会到了那句“人之初,性本善”的真正含义,我看到了世态炎凉,看到了人性丑陋,但更多是看到了人心向善,张瓦盆老人之死,在这个自然村落里得到了完美诠释。
如今,故乡的这口老井早已被填埋在泥土里,生活用水已被自来水代替,五十年前的这个令人伤心故事,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对于我来说,用这薄凉的文字,写下这口老井之殇,不仅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更寄期望于后人能从中引以思考,给以启迪。
作者:
王世林,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诗集《墨染清秋》;有散文、诗歌、小小说、报告文学等70余篇先后发表在市级以上报刊杂志,30多篇发表在国内多家微刊,并多次在全国文学大赛中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