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阎英明
楚文王回来了
我来到杏花山,是在一个冬季。那一天,山上刮着风,不大;还有些雪飘,也不大,却冰凉。老荆老草冰凉,楚长城的老石冰凉,我在冰凉里行走,冰凉吹响着我的周身,但有一种热烈,却在我的情绪里沸腾。
楚文王来到杏花山,也是在冬季。那一天,也有风,也有雪飘,风和雪飘,崔动他登上了最高点。他站下了,风和雪飘,把他的头盔和战袍,打击得有声有色。他朝南方凝望良久,然后大喊一声: “我回来了——”一声呐喊,叫醒了杏花山,叫明亮了一段历史。
杏花山是楚氏族的摇篮,是楚氏族童年的得意地方。后来,让中原部落盯上了,把她当作蛮夷,对她进行了无数次的驱赶和追杀。她逃离了,她不得不丢掉她温暖的家园。她去楚山楚水间立国了,去三苗之地强国了;她长大了,懂得了自尊;她要向周天子讨回她的失落,要把她的灾难沉重,做一个完整的结算。她不把周天子当做“天下共主”,她也要称王,要与周王朝分庭抗礼。“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同谥”。复仇的信心,点亮了他们的北上路,烧大了他们的回归脚步。
楚文王走了,我来了,我和楚文王的背影,相距二千七百年。自然,来不及欢迎楚文王的回归;自然,来不及欢送楚文王的继续北上。我在杏花山上,寻找他的遗存,寻找他留下的印痕。我找到了他写的字。他和他的将士们,回家小住十几年,在绵延一百多里的杏花山上,写下了四十几座列城。写得悲壮,写得坚硬,写得威风凛凛。 “多筑列城,以逼华夏”。他把楚长城写大了,写远了,写出了“观兵周郊”、 “问鼎中原”,写进了中原霸主的历史记载。所有列城,都构筑着楚人的诉说,都是大城内套小城,都是大“口”内套小“口”,都是一句呐喊。 “回——”一个“回”字不得了。当我抚摸着城墙的苍桑时,我突然体会到,这个“回”字,不能以“大”,以“雄”,兑换楚文王的笔底艺术,重要的是,其中涵量。我觉得,它装满了楚氏族童年的呻吟,最初的无奈,几十代人的思念;装满了楚氏族流亡中的血,不尽的屈辱,和前赴后继的抗争;还有楚文王这位承上启下经营者的思考。我认为,楚文王是一位战略性的书法家,亘古唯一。 楚文王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回”字空洞了,“回”字成了一座惦记。‘我在“回”字的中心“口”中,我在“回”字的惦记中,向北方的遥远望去。薄风和琐碎的雪飘,在我的身边川流不息,冰凉在我的身上四散奔走。我想和楚文王会话,我想和楚文王拥抱。遥远迷迷蒙蒙。遥远的迷蒙里,我听到楚文王说: “回家的感觉真好”。我惊问: “你为啥又走了?”他说: “楚人的苦难太多了。”我又问: “是复仇?”他说: “楚人的苦难太多了。”我再问: “是开疆拓土?”他说: “楚人的苦难太多了。”苦难是一种美丽。有了这种美丽,无论楚人怎么做,都是美丽的,包括复仇,包括开疆拓土。我正准备要这么说,遥远里再也听不到楚文王的声音,楚文王彻底的走远了。
我静静地等待。等待楚文王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