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被颠覆的分家单
文/商蕾青
在我经常使用的《现代汉语词典》的扉页上,黏贴着一张保存完好的分家单。尽管纸张有些发黄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上面所按的红色手印历历在目。上面清楚的记录着我们弟兄四个分家的时间是1986年农历5月6日。那一年,我18岁,在读高三,因为大哥刚娶了媳妇,小两口要求分家另过。父亲说,娶个媳妇除籍个儿,早分家早利索。主持分家的是我的二叔、三叔、四叔,还有近门的几个叔叔大爷。对仅有的家产分配得格外公平,8间旧瓦房每人两间,几棵树、几个破凳子、乃至几双碗筷都搭配着分好了。分家单上明确规定:兄弟四人,成家立业后,每人每月交给我母亲5元养老金,因为我父亲是新矿集团华丰煤矿的工人,就不用考虑他的养老金问题了。家里为人处事,父母生病长灾,超过50元时,弟兄四人平摊。
说是分家,其实就是我大哥单独另立门户。当时,我的一个大姐已经出嫁了,我的三弟、四弟、还有一个妹妹尚未成年。对于父母而言,娶了儿媳妇就让儿子另起炉灶,好像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正赶上“农转非”,我们便搬到了父亲工作的华丰煤矿附近农村赁房子居住。为了能尽快在矿上买到“农转非”商品楼,全家节衣缩食,苦挨苦熬三年,终于在1989年搬进了陶瓷厂附近的“农转非”楼。同年,我被转招成了矿劳动服务公司大集体工人,并被安排在公司办公室担任文书工作。父亲对我说,我也没有什么能耐,你们兄弟三个参加工作后,工资自己攒着,跟着我白吃饭,将来买房子娶媳妇,自己的事自己管,别指望给我要钱。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一家人和睦相处,倒也其乐融融。
当年,我父亲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做客时,曾对父亲说,老商你还有三个儿子没结婚,一人要买一套房,得把你累死,老父亲笑笑说,也不能叫他们把我累死,车到山前必有路!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操那门子心,老光棍一个孩子没有,到死也不一定能攒下多少家产,党和国家的政策在不断调整,就是为了让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农村实行“联产计酬责任制”,分田到户,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这是事实吧;现在又给知识分子家属办理“农转非”,咱煤矿工人也摊上好政策了,我一家转出来五口人,从以前村里的困难户,现在变成了吃“国库粮”的啦,这些巨大变化,你没发现吗?我这个二儿子现在矿劳动服务公司跟着领导干文书,你说找个媳妇还困难吗?不谦虚地说,还得瞪着眼好好挑挑呢;老三、老四可以参军考大学,最不行也能子承父业。老父亲的一番话,把他的那位工友呛得瞠目结舌。
不料想,平和的日子过了没几年,家庭发生了一次大变故。1991年,大哥外出打工遭遇不测,大嫂撒手人寰,撇下一双儿女,因孩子幼小,只能先接到矿上由父母养着。大哥一分钱的养老金都没有交过,反过来还要受他的拖累,替他肩负起养育子女的责任。因为家庭的困顿,我到了30岁才结婚,在当时我们这个小镇上也算得上绝对的大龄青年了。曾经有过心仪的女孩倾心相恋,然而在现实的物欲面前,一个个弃我而去。“好女不图嫁时衣,好儿不图祖爷地”,我和两个弟弟靠艰苦奋斗,改变了生存的困境,1998年,我搬进了自己的新楼。2005年,四弟搬进了镇上的教育楼,2009年,三弟在新巨龙煤矿花30万元买了一套新房。2011年,大哥的儿子龙龙结婚,我们弟兄几个又凑合点钱,在镇上给他买了一套120平方的房子。当年,老家的那几间瓦房也已经被老父亲翻盖成了“楼座子”。
我侄子结婚那天,七十多岁的父母老泪纵横,在亲朋好友的恭喜声中,曾几度失语。当晚,我们齐聚在父母身边,我拿出了这张已经发黄的分家单。老父亲的手都有些颤抖了,他说我那张分家单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又问老三、老四的分家单还在吗?他俩接过去分家单看了一下,便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说还要这玩意干啥?现在这个物价水平,每月5元钱的养老金能干啥呢?要不,我们先交上二十年的吧。父亲说,现在社会发展了,你们现在的日子都过好了,谁也就不在乎个千儿八百的啦,以前,在农村里,因为十块八块的养老金打的头破血流、爷儿打官司的多得是;现在,我每月的退休金就三千多,吃喝拉撒满够用的,给你们要钱干啥?只要你们管好自己的事儿,别再给我添麻烦,那就很好了。尽管兄弟们都成家立业了;但是,并没有真正的履行过分家单规定的事项。每月5元钱的养老金虽少,我们却从未交过一分;父母生病长灾、人情世事儿超过50元的多了去了,我们从来没有分担过,都是父亲的工资顶着。也许,我们许多时候孝敬父母的花费,远远地超出了分家单的规定,这并不能说明我们都如实地履行了分家单这张契约。
直至2015年3月份,老父亲查出了食道癌,不得不召集所有亲属交代后事,也可以说是又一次分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老父亲主持“隆重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特别强调:“今天把你们召集起来,我要交代一些事情。第一,我这个病已经确诊为食道癌晚期,没有几天的活头了,现年78岁了,也不是小年纪了,不要让我去动大手术、过度医疗那是在用你们的孝心对我进行伤害,让我自己有尊严地度过最后的时光。第二,我走后,你们老母亲的养老问题。我有现金存款15万元,留给她养老用,有事儿先花这个钱,不够时,你们弟兄几个再分摊。第三,房产问题,老家的房子就按原来的分家单执行,我名下的那套房子指定赠予孙子商建强。谁有不同的意见,赶快提!”都到了他老人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同意见,最后举手一致通过,连一张分家单也没有再写,我提前准备的签字笔、印台都没有派上用场,老父亲满意的笑了。老人家从17岁入矿,干了四十年煤矿,经历了矿山的风风雨雨,见证了华丰煤矿不断发展的进程,他对这座矿山有说不出的感情。临终时,他说趁我身体还能动弹,带我到矿里矿外走一圈,华丰矿从小煤窑发展成今天年产百万吨的现代化矿井,我们这一代矿工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想当年,我班上的矿工毛召富,经常打连勤上连班,两年上了三年的班,获得了“五一劳动奖章”,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可惜他走得太早了,今天的巨大变化他一眼也看不到了,国家也没有亏待我们,我才退休时每月工资开270元,这都开到4500元了,人得知足。走到矿门口,老父亲深情地看了一眼“华丰煤矿”四个鎏金大字,接着用手抚摸着每一个笔画,我想这四个字已经深深地融进了他的血液里。他轻轻地说道:“我要走了,马上要走了。”这好像是儿子在向母亲道别,不是去天国,而是去出一趟远门。在矿门口,我用手机拍下了父亲的最后一张照片。
老父亲去世,母亲年龄也大了,不能一个人独居,我便把在华丰煤矿的一套房子腾出来,让老母亲居住,兄弟姊妹轮流陪伴母亲生活。我又在泰安天房美郡国际城投资85万元购置了一套新房,一家人和和睦睦,没有因为继承父亲的房产发生任何纠纷。高速发展的社会大环境,为我们追求向往的美好生活提供了便利和可能,继承财产、争夺遗产,远远没有创造财富能带来更强的幸福感。
在我的记忆里,我珍藏的这张分家单就是一纸空文,从来没有起过一点作用。随着岁月的流逝,它已经被彻底颠覆了。我依然要珍藏着它,因为它承载了我一段人生的记忆。
作者简介:商蕾青,男,1966年12月出生。1986年毕业于宁阳十五中高中文科班,同年在《山东青年报》发表处女作《十八岁,我在想》。在家种过地,上山采过石,下河拉过沙,干过建筑队。参加工作后,在单位担任文书工作12年,后从事个体经营15年。有空就写点小稿,挣点稿酬,呼朋唤友搓一顿。先后发表新闻稿件、文学作品三百余篇,把写作当成一种特别的休闲方式。

作者近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