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好日子就过得快。
北京这边好像刚刚脱去厚重的冬装,一只脚刚迈进“人间四月天”享受春光,另一脚就直接跨入了令人伤感的清明节。
宋人吴惟信诗曰: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风吹梨花的时候,正是清明节。气清景明,惠风和畅。北京城里繁花似锦,白玉兰、樱花、桃花、李花、杏花、还有窗前的丁香花、海棠花。满园百花我却与洁白无瑕的梨花结缘。
说到梨花,就联想起那首古诗,“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院作飞花。” 诗人写诗时的心情是愉悦的,将春日的飞雪化着心中的春花。
而我的心中有一个结,就是一簇簇一层层雪白的梨花,变成梦境中的鹅毛大雪。
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心结,那是一场铺天盖地漫天飞舞的大雪。一到冬天总盼望能下那么一场大雪,能让我再次感受刺骨的寒,透心的冷,锥心的疼。而四十三年过去了,那样泼天泼地的鹅毛大雪再也没有呈现,它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一九七八年我在汩罗纺织厂工作。清明节前两天,拜托回岳阳祭祀的朋友帮我捎点东西去看望我的父母亲。清明过后他回来告诉我,说父母都好,父亲还在看外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听后心里好高兴,虽说好久都未回家,只要家里平安就好。
四月十三号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我在太阳底下边晒太阳边收拾换季的衣裳。不经意看到屋前不远处那棵不大的梨树开了花,花儿开得不多,花色洁白,如同雪花。我走近细看,一朵两朵三朵的数着,闻到一股淡淡味道,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因为上晚班,晚上8点不到就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梦到了下雪。一开始雪并不太大也不太密,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朵朵变成了梨花。随着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象是织成了一张白色的网,只几米远就什么也看不见。我在推山咀大堤下,在无垠的雪原上,在没膝深的雪里艰难前行。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肩头砸到脸上,被风雨裹挟着的我,毫无目的但又毅然决然挣扎着扑向前方。天地间别无他物,只有没完没了的雪,没完没了的下。漫天遍野的大雪几乎湮没了整个世界,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像雪原上的一个小黑点踉踉跄跄挣扎着前行,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咬牙前行……
闹钟的铃声惊醒了我,醒来只觉得浑身无力周身寒彻。整个晚上,人在干活可心却在梦境中,在雪里跋涉呼号。眼里所看到的全都是雪片雪花。一团飞花落在眼前,我都用双手轻轻地呵着,看着发呆。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尽管身心疲惫却睡意全无,浑浑噩噩忐忑不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中午起床后,望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心想,都过清明节了,怎么会下哪么大雪呢?正想着却有人喊我接电报! 听到电报二字,突然间心猛地一沉,疑惑之中接过电报,看到"父死速归"四个字,顿时天旋地转眼头一黑昏厥过去。
后来,我听人说梦见大雪,是有重孝!
父亲走的时间是: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三日晚九点二十一分。
那一刻,我正在茫茫大雪中为他送终,戴孝……
在那个所有公俗良序被打破的年代,父亲的丧事自然是从简安排。因为梦的缘故,我坚持要用白色的纸花缀满家里的门窗门楣和门前的一排小树。简易的灵堂里,扎了成堆的白花,让所有的黑衣胸前都绽开一朵惨白的花。我一边扎花一边回忆父亲的生平,一边想雪白的梨花。
梨花的花语是,纯洁和高尚。
父亲是一个普通又平凡的人,而他又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从单位领导的致词和父亲的档案中得知,1947年解放战争后期。解放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和国民党军队形成拉锯战。父亲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与国民党的追兵周旋,沉着机智地利用木匠身份,掩护同样是木匠出身的李先念摆脱敌人追兵,成功脱险。
新中国成立后,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的李先念,曾数次派人带着他的亲笔信寻找救命恩人。从湖北老家金家湖寻到武昌铁路局,再又寻到衡阳铁路局。只可惜,父亲一直在流动工程单位。几经波折来来回回找到父亲核实情况时,他却淡定的说,当时救他,只晓得是救游击队,又不晓得他要当大官,我又不指望伴福沾光。
一个本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扇厚重的命运之门,被父亲轻轻地缓缓合上。合得心平气和,合得心甘情愿,合得了无痕迹。至后的几十年,父亲守口如瓶,只字未提。
这就是我担当正义,不求回报,甘愿贫寒的敬爱的父亲。
梨花花语还是纯情、纯真的爱,一辈子守候不分离。
父亲和母亲是二婚,母亲39岁时得了精神病。(当时诊断为“忧郁型精神分裂症。”后来又确诊为忧郁症)。在那个年代,家里有个精神病人往往会被人瞧不起。每次都是父亲陪着去长沙铁路医院治疗。家里条件本不宽裕,父亲宁愿举债,也要为母亲治病,到处托人买药。母亲病了多久,父亲就照顾陪伴了多久。那时母亲尚年轻每逢月事,都是父亲料理,不让我们小女孩沾边。
母亲爱看戏,只要先锋路“百香园”剧院有戏,父亲就会帮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体体面面陪着母亲去看花鼓戏。
母亲初病时郁闷难受,时不时偷父亲的烟抽,父亲知道后说,你要觉得舒服点,你就抽吧,大不了我少抽几根。久而久之母亲的烟瘾倒比父亲的大。
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病逐渐好转,慢慢的控制住了病情,很少复发,一家人也都如释重负轻松起来。
这就是我的重情重义,对病妻不离不弃,心怀大爱的亲爱父亲。
也许是父亲义薄云天的情意,还是父亲在天堂的庇佑。他老去世后,病病歪歪的母亲竟又活了27年,八十岁上寿终正寝。
如今,俩位老人安静的躺在湖滨龟山上的一抔黄土之中。
不知道岑参为何要用“怱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来形容飞雪;
不知道为何会说“梦见大雪会有重孝”;
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喜欢他的女儿用梨花祭奠他,并为这段长长的文字命题为《四月雪》。
夜深了,我为父亲放一首《梨花又开放》的歌,“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漫天飞扬”,花瓣落在父亲的墓碑上,也落在女儿的心上。
那场梦境之中的纷飞大雪,下了整整43年,依然还在下,一直在下……
2022-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