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 亲 的 影 像
文/王玉权
一九四五年春夏之交,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顾庄。短短三五日内,死了不少人。我二十六岁的父亲,二十四岁的姑姑不幸罹难。彼时,我六岁,弟弟才周把,表弟四岁。
父亲长什么模样,当初年幼,年深日久,很模糊了。
一次,到小店买盐,开小店的二斜眼子顾富财一把拉住我,端详了好一会,叹道,像,真像!跟死鬼王长明一个模子脱的。
王长明是父亲的大号。富财大大是父亲生前好友。他一只眼睛有点毛病,在家中排行老二,庄上人就不呼其名,叫他二斜眼子。
小店只占堂屋西半边。卖些洋烟洋火酱油盐醋之类日用品。
堂屋东半边,放了两张八仙桌,供人搓麻将,推牌九,设赌抽水。那时的农村小店大抵如此。赌小钱成了里下河农村唯一休闲娱乐。都是庄稼人,赌局也大不到哪里去,父亲生前也好这个。
可有一次来大发了。庄家是当时颇有名气的腊红子戏班中的当红武生盖啸天。其人仪状甚伟,出手大方。起先他输了不少,人们尝到了甜头,押赌的越来越多。父亲也赢了不少。赌到最后,这个盖老板血脉贲张,咬牙发狠将面前的所有赌筹,加上身上的十几块大洋摞上,一股脑儿推出。押注的也嗷嗷叫着纷纷出手。血气方刚的父亲也不示弱,把赢来的所有赌筹,另加十担稻钱全部押上。
赌场气氛迅速升温。赌徒们血红了眼盯着发牌。反复用手指忖摸着骨牌反面的麻点数。紧张的氛围使小店随时会爆炸一般。
一会儿,只听得盖老板狂吼一声,双手一拍,声震屋宇,"天地杠"!人们大惊失色。父亲抓了把倒霉的"瘪色",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真应了句赌咒,先赢后输,输得鼻涕拉呼。
人们说,烧阴火的麻将,冲家的牌九。一点不假,顷刻间,可以发横财,也可以倾家荡产。
世上的债务,常有赖账的,惟赌债不可赖。这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铁规。脱裤子还债,就是这意思。
第二天,父亲二话不说,从家中稻囤上扒了十担稻,送到船上,送走了盖老板。想这盖老板是有备而来,学古人撮土为香,换了金兰契,和父亲结拜为异姓弟兄。豪迈地双手一揖,贤弟,后会有期!
祖父母知道后,臭骂了父亲一顿。和个唱戏的结什么交情!
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尊严。那时,卖艺的,唱戏的,农民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和叫化子差不多。但父亲不悔,也许是两个年轻人的惺惺相惜吧。
父亲向祖父母赌咒发誓,若再赌,把手剁了!从此金盆洗手,再不染指麻将,牌九。说到做到,以后他连"斜头"也不看。我们那里把围观人赌钱,叫看斜头,这说法蛮形象的。
奶奶疼爱地说,罱咋(za,读第三声,方言语气词),傻东西,哪格叫你剁手,冲家牌九,不玩就不玩。少年人一时犯糊涂,吃点苦头也好。
这可能是我们顾庄历史上一次少有的豪赌,所以被传说了好多年。
根据老辈人的叙述,我从自身看到了父亲外表的模样。从豪赌的传说,看到了父亲的风貌。至于奶奶喊他"罱子",那是父亲的乳名,有必要说一说。
依照族谱排行,父亲属"长"字辈,取名王长明。"罱子"是乳名,取得有点古怪。
淳朴的农人认可了土中刨食的命,从没非分之想。养个会罱渣(zha,读第三声。)的儿子,做个有本事的农民,就是年轻妈妈们的心愿。
罱子是种大型农具。罱渣不是人人都会的本事。用扒钩子扒泥,那是几乎每个农人都会的。取罱子为乳名,也就不足为怪了。
如今,罱子这农具已退出历史舞台,进了水乡民俗博物馆,年轻一代已不识此物。
操作罱子如剪子钳子般的一张一合,只不过两臂很长,是两根六七米长的竹篙。下端合起来象个圆球,直径二尺五寸左右。张开似两个半圆,周边及中间用铁皮包着,衬以结实的麻纱布用以兜泥渣。因此,罱子头较重,臂又长,提起来颤巍巍的。
罱渣都在大河里及扒钩子达不到的河心。罱头重,才会迅速沉入水底。一罱子下去,双臂一合,河底的淤泥、水草和来不及逃生的鱼虾,便被一网打尽。执罱的必须用力夹紧,嗖嗖地提升上来,离水的一刹那,屏声敛气,力量大爆发,嗨地一声,张开两臂,把一罱子泥渣抛向泥舱。这动作没几百斤膂力是不行的。撑罱泥船的妇女也必须同时默契配合,逼住船体不动。这是一首配合默契的合作之歌。松动后,空罱子再抛下水,撑船的再前进一步。似此,一天要重复千百遍,汗涔涔的很耗力气。粒米千滴汗,此言非虚!
扒钩子,呈畚箕状,边口是铁皮做的,衬以麻纱布兜泥,独臂,丈把长的竹篙。一人执扒钩,一人撑泥船,适合浅水作业。
河中,罱泥的,扒泥的,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过去,天蓝水清,水草丰茂,鱼虾螺蚬很多。有时,水草多得阻碍行船。河泥夹着水草,腐熟后,瘟臭,肥效很高。河泥是农家肥的主要来源。尤以罱的泥渣为优。同样的田,我家每亩总要比人家多收个把挑子(一挑相当一担),多个大草垛子。另一重要来源,就是猪脚灰。农谚说,养猪不赚钱,回头望望田,就是这意思。
我们那里水田多,一年一熟。稻子收完后,镜面似的水田圩口,会有星罗棋布的河泥滩。小时,常和发小结伴去拾螺螺。待人家戽完泥,静一会,螺蛳蚬子便蜒下来,小鱼小虾会活蹦乱跳。我们一伙蜂拥而上,弄得泥猴一般。
鲜美的燉螺螺,多下饭哪,鲜红的虾子多好吃啊。在表面硬结了的白晃晃的河泥滩上,淘个洞很容易。拽铲锹子赌旱草,多有趣。真想往那童年的真趣味。
如果把扒泥比作步枪,轻机枪,那罱渣就是重机枪大炮。能用罱子,应是庄稼人中的好汉,父亲就是这类人。直到妈妈九十一岁去世,人们都叫她罱孃孃,或罱奶奶。在我听来,无比亲切。这是父亲留在世上的唯一印记。就是说,世上曾有个叫罱子的人,他的遗孀还在。
父母同年,他们十八岁成婚。妈说,那个和父亲拜把子的盖老板,在他们过二十岁生日时,送了份厚礼。一套薄毛呢男装,一套香云纱女装。出手阔绰,价值不菲。江湖人重义气,可见一斑。直到父亲去世,再无消息。听传闻,腊红子戏班,有个唱戏的拐了人家女孩子,被仇家多人围殴,打残了。是不是他,不清楚了。真是不打不相交,两个年轻人的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结下的交情,算作父亲短暂生命的一段插曲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阴影中有时也会射出一道亮光的。
信义,仁义,均是人的立身之本。
好几个老人告诉过我。一次,有人到我家大草垛上偷草。父亲发现后,生怕惊吓了人家,赶忙悄悄地躲到一旁,待人家走远了才出来。有人笑他傻。他说,为捆把穰草坏人名誉,多损德,不值的。少个草把子锅也不滚,人总会碰到急难的时候。他们夸我父亲仁义,心肠好。
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父亲和姑姑兄妹俩搭档说唱"香火调"的故事。
"香火调"这一民间说唱艺术,广泛流行于里下河农村。曲目很多,大都取材于巜说唐》《说岳》《三国》《水浒》等章回小说。如话说唐王李世民,魏征斩老龙,刘全进瓜,三气周瑜,武松杀嫂,盘丝洞,孟姜女等等。
主要乐器不过一盘小鼓,一面镗锣。
"香火调"有七字,十字句。十字居多,间有独白。曲调清悠,韵味绵长,情节安排紧凑,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父亲极富磁性的男中音,姑姑清脆亮丽的女高音,配以轻击的鼓点,敞亮的锣声,直听得人们如醉如痴,大呼过瘾,听了还想听。
父亲王长明姑姑王巧云的名声便野了。慕名而来的外庄听众越来越多。在那娱乐极度贫乏的年代,兄妹俩的义务说唱,赢得人们很高赞誉。
除了唱"香火调",父亲还擅长说书。说三国,道水浒,无不生动有趣。姑姑还会唱道琴,咳秧歌,打号子,无不悠扬动听。
自他们兄妹罹难后,人们无限惋惜,感叹,再也享受不到这耳福了。
据老人说,你摆摆(方言,指姑姑)王巧云,通庄第一美人儿,太标致了!一袭海棠蓝大衭头罩衫,黑哔叽裤子,掺花的千层底布鞋,有白丝线图案的黑围腰子一勒,粉红的腰带飘飘忽忽,油亮的大辫子甩前甩后,一路走来,风摆杨柳,这身段要多俏铮有多俏铮!最拿魂的是一副天生歌喉,百灵仙鸟下凡啊!至于针黹女红,没说的。你家门族大,应酬多,她一把好铲子,调和五味,也没说的。
说我diadia(方言,指父亲)王长明,也是一表人才,能文能武。看厚书,写对子,打算盘,挑担挖墒罱河泥,锹锄犁耙踩大车,行行会,行行精。种田大拿没一个不服。人又知书达礼,仁义厚道,少有的全才。
夏天一件白竹布褂子,黑粗布裤子,小分头亮霍霍的,脸上总是笑模悠悠的,讨人喜哩。
老人的描述,活脱脱地再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农村青年男女衣饰的标配。
父亲姑姑生前形象,依照老辈的传说,我只能白描如上了。
他们感叹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玉皇大帝收去了。我听了唏嘘不已。
父亲姑姑去世后,奶奶哭瞎了双眼。年轻美丽的母亲,也曾彷徨过,可曾经沧海,再难觅到一片巫山云。天下男人再多,均看不上。便死心塌地地守望着我们弟兄。
我们的童年是孤苦的,差不多每天都是伴着母亲嘤嘤的哭声进入梦乡的。 从二十六岁守寡,到九十一岁去世,整整守望了六十五年!
自小失怙的我们弟兄,也是幸运的,赖有祖父的鼎力加持,得以享有父母双全孩子也享受不到的读书权利。我们上完小学,读初中,念高中,这在五六十年代的农村是极为罕见的。祖父是庄稼人中少有的明白人。
祖父常对人说,罱子留下了两棵幼苗,王六房有了双保险。留得薪火在,还怕烧不开一壶水?
我们感恩父辈,感恩祖辈,永志不忘。
父亲殁后,我六岁下半年,便被送进私塾念字角子。先生给我们弟兄取权衡二字作名字。
繁体的權字,有二十多划,入塾不久,我便能写出来。先生夸煞了,说我天分高。奶奶叫我伸出双手,辨别十指上的罗纹。只有一个罗,还有一个似罗非罗的罗。奶奶说那不算。她念着十罗歌,
一罗巧。二罗拙。三罗四罗把笔算。五罗六罗骑花马。七罗八罗做大官。九罗发大财。十罗全,中状元。
奶奶说,一罗巧,怪不得我大孙子吃字,将来会有大出息。可怜我苦命的罱子巧云,都有九个罗,做大官发大财的命。唉!这哪是种田人的命相,怪道短命的,菩萨把你们收走了。我的乖乖,你们投错了胎喽!说罢,又痛哭了一场。
善良的奶奶,难免有迷信观念。但我又想,也许罗纹中藏着人的生命密码。十罗歌似乎是无稽之谈,但也不见得亳无道理。
就拿我来说,我始终认为自己有一个半罗,既巧又拙。生在水乡,一辈子不识水性,到老都是只旱鸭子。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拙死了。诗文也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父亲和姑姑九个罗,按说有做大官发大财的命相。这就可笑了,一个土农民哪有出将入相的命,这明显说明十罗歌是不靠谱的。
在古人的意念中,九为阳之极。皇帝是九五之尊嘛。满必损,盈必亏,物极必反。父亲姑姑的夭亡岂非天意?
世上为什么兴捺罗印?因为罗印比之所有印玺都可信。世上人再多,罗纹都无一相同。木、石、玉、金,不管什么材质的印玺,做得再精密,也是人为的,可仿的。罗印无法仿。随着科技的进步,罗纹中的秘密当会一一解开。
天灯高举觅长明,父亲,不孝儿亦八十有余,垂垂老矣,谨以此文誌念。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