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酸菜》
文∶金姣娥
一到春分前后,母亲的菜园子就热闹起来。有红菜苔、白菜苔、莴笋、菠菜,油麦菜,一畦畦,一排排,绿油油,次第铺开;水灵灵,列队成行。郁郁葱葱,惹人喜爱。
然而,母亲此刻最关心的是园子里那一大片茂盛的芥菜。芥菜叶色翠绿,梗宽叶阔,大如蒲扇。叶子向四方伸展,像是仰天大笑,又像向春天敞开胸怀。
芥菜个头大,产量高,每年春季收获,因鲜食味略苦,不宜清炒食用,适合焯水后作“雪里蕻”,或选嫩菜心加入豆腐丁、肉泥,作成带汤“青菜钵”,但更多的是腌成酸菜。
每年三月,芥菜苔将起未起时,母亲把准时机,将硕大的芥菜,一蔸蔸砍倒,去掉黄叶、老叶,挑到河边洗净,再挂到绳子上晾干水份。晒一两个太阳,待芥菜宽大厚实的梗子摸上去软蔫蔫时,再在大木盆里将芥菜匀匀的切碎,按早以熟稔的比例洒上粗盐,一遍遍双手用力揉搓。要搓到盐粒化开,揉到芥菜呈深绿色,用手一握,微微渗出些许菜汁时,再装入早已洗净沥干的坛子中。装坛时,母亲的手握成拳头,把菜碎层层压紧捣实,最后,再撒一层薄盐,盖上坛盖,坛沿注满清水,确保不会进入空气,腌菜才算完工。从切菜、搓盐、装坛、上盖,坛沿注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一气呵成。母亲往往累得腰酸背痛,满头大汗。
母亲会腌菜,几乎从未失过手。出坛的酸菜品相诱人,黄澄澄,秀色可餐;酸溜溜,口齿生津。
家里高高矮矮的腌菜坛子,靠着墙根摆了一溜。阳光透过窗户,将几道光束,投射到坛子上,泛出质朴的光,光影里闪烁着尘埃,快乐地上下飞舞。母亲每天都把坛子抹得锃亮,保证坛沿水干净、足量。她一边劳作,一边细心的捕捉坛沿水里冒出的“噗噗”的如气泡爆裂声,有时还能听到坛盖轻微震动的声音。这声音如此悦耳动听,令人向往。母亲知道,这是青菜发酵后变成酸菜的信号,是从清淡口感,蜕变为人间五味之首的华丽转身。
二十一天之后,母亲小心翼翼地揭开坛盖,一股芬芳的酸香扑鼻而来。用双新筷子,夹少许放进嘴里尝尝,嗯,酸度适中,清脆可口,余味绵长。母亲,满意地笑了。
在那些困苦而平淡的日子,每天我们都咀嚼着酸菜就米饭,酸菜咽红薯粥的味道。一点咸酸,一份米香,一天天延续着,然后长大,成熟。懂得了母亲的艰辛,一坛坛腌酸菜、腌萝卜、剁辣椒和霉豆腐,就是母亲餐桌的支撑,也是母亲养活几个儿女的底气。
那年寒假,鹅毛大雪,滴水成冰,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一尺有余。母亲一早就把地炉子生得旺旺的,让我和姐姐坐在地炉子上的烤火桌边做作业,姐姐烤得暖和了,不经意脱掉棉鞋看书。两个妹妹十分乖巧,跟着母亲出出进进,一点也不打搅我们学习,外面北风呼呼,屋里其乐融融。
母亲准备中饭,发现菜少了点,揭开坛子抓了一碗酸菜炒了,招呼我们准备吃饭。
不知怎的,只有一岁多的小妹,扯着母亲的手咿咿呀呀地表述着,然后煞有其事地带着母亲到处找。厨房里,灶边头,柴堆旁,床底下。一时间,小妹指向哪里,我们的扫把和棍子就趴到哪里;岁多的小妹成了我们的总指挥。母亲开始面带愠色,找着找着,她也一脸疑惑连呼“怪哉”,我们也面面相觑,不敢端碗吃饭。母亲见此,也只得叫我们吃饭,说了句“玉娥下午穿单鞋” ,姐姐才敢上桌。听说开饭,我赶紧起身去了厨房。姐姐起身后来了个“金鸡独立”,并低头作寻找状。母亲忙问找什么,姐姐一脸通红,怯怯地说,“一只棉鞋不见了。”母亲一向严格,要求我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更不准拖鞋撒袜。莫名其妙掉了一只鞋,姐姐急得团团转。我们都帮着找,满屋子没见那只棉鞋。
吃完饭,母亲从她的“针线桶”里找出两双纳好了的备用鞋底,在姐姐的脚上比试,挑了一双,开始赶制棉鞋。掌灯时分,做好了一只,第二天起床,姐姐就穿上了一双新棉鞋。
那只棉鞋,成了谜。
几天后,母亲又要炒酸菜,轻轻地揭开坛盖,一只手刚进坛口,像是触电般吓得往后倒退几步,连声惊叫:有老鼠!手里的菜碗也掉在地上。见母亲惊慌失措,我们急忙拿来手电筒照向坛口,发现黑黢黢一团不知何物,赫然躺在里面。母亲定神之后,用筷子戳了戳,没动,再用筷子夹,刚夹起,又滑落。母亲叫人拿来火钳,方才夹住。夹出来一看,令人哭笑不得,原来是姐姐的那只棉鞋。只见那棉鞋早已吸足了酸菜水,鞋帮子滑溜溜的,难怪母亲以为是老鼠。
后来分析,估计是那天母亲从坛子里取酸菜,还没来得及盖盖,小妹趁机把棉鞋扔进去,母亲凑巧又刚好盖了盖子。
一桩疑案断了,母亲却犯了愁,半坛子酸菜呀,留,又吃不得,扔,又舍不得…… 在汨纺成家后,第一时间,我拜托回湘阴的同事,到三封窑买了三个腌菜坛子,学着母亲那样腌酸菜。嘿,居然一次成功,时不时炒上一碗,香喷喷,极下饭。有天我上晚班,留了一碗酸菜在桌上,准备工间餐吃。夜晚三点,回家吃饭,海清细心的将饭热在炉子上,却不见了酸菜,摇醒他问,说和小万喝酒,酸菜就酒,吃光了。
调回岳阳后,我先后又到太子庙和梅溪桥的日杂店,买过坛子,继续做酸菜,还学会了做泡菜。机关大院里也有很多人吃过我做的酸菜,攒了不少人缘。再后来,有专家说酸菜含亚硝酸盐较多,有害健康,才不敢腌酸菜。
现如今,酸菜风潮又起,是买?还是自己做?又纠结了。
母亲的酸菜,在我的记忆里,早就超出了饮食的范畴,成为艰辛、坚韧、母爱的精神载体,早已浸入了我的心田。
金姣娥
3月20日于岳阳恒大半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