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不思量,自难忘
颔首叩问沧茫
空念满眸青山
阅尽江上归航
千里觅踪感殇
血色喇嘛庙
今在何方……
朔风烈,雪飞扬
英雄梦正酣畅
十六岁青葱韶光
雄赳赳当兵进藏
燃烧激情铸忠诚
气宇轩昂追梦想
别成都,离爹娘
几度驰骋纵横
凛寒傲骄卧雪霜
高原不缺精神缺氧
战友们“飞沙走石”
争先恐后浩浩荡荡
历尽坚辛不言愁
世界屋脊建机场
路难行,炊断粮
依稀记得
进驻邦达的初夜
你便误打误撞
栖在喇嘛庙的佛龛上
那是神与人的共融
冥冥中注定了
居上者必然功德无量
一觉醒来
清晨的喇嘛庙
血色浸染
紫光萦绕霞万丈
云影风魂弹指中
五十一年幌若风
且问
今兮又是何兮
二零二二年“3月31”
——《三亚头条·雪域军魂》编辑部
2022年3月31日於三亚


《雪域军魂》作品集锦
血色喇嘛庙
作者‖谭小林
组稿‖格桑花
“嘘……嘘……”一阵阵尖厉刺耳的口哨,将我从长途跋涉昏昏欲睡的倦怠中惊醒,“邦达到了,快下车!”新兵连带队打前站的指导员急促地拍打着拉着绿色蓬布军车的车厢板,我使劲揉了揉睡意矇眬的眼睛,伸开双臂活动了一下周身酸痛的筋骨,背上背包一个翻身从后车厢跃下了大道奇卡车。
▲我的第二故乡,梦牵魂绕的邦达草原。
1971年1月21日,我们从成都入伍的一行26人,在成都军区军供站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121”还真应验了这个当兵出操的日子。随后,我们奔赴四川德阳罗江与先期到达的安徽寿县、四川邛崃、合川、潼南等地1000多名新兵接受了为期2个月的集训。3月21日,我们和分配至三营的近200多名新兵,乘座装载着部份军需物资的20辆美式大道奇卡车,从四川德阳罗江出发,沿川藏线南线开始了为期11 天的漫漫征程。我们沿成都雅安天全泸定康定雅江理塘巴塘芒康左贡八宿,长途跋涉1200多公里左右;先后翻越二郎山、折多山等十余座大雪山,跨过大渡河、金沙江、雅砻江、澜沧江与等大河深谷,终于在3月31日傍晚抵达邦达草原。
▲我与战友邦达草原打蓝球
天啊,这就是我梦牵魂萦的邦达草原吗?!据资料介绍:邦达草原平均海拔4300米左右,是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分水岭他念他翁山主脊上的一个宽坦山源盆地,地势平坦,草原肥沃。怒江东支玉曲上游河段蜿蜒曲折与其间,两岸广阔的低湿滩地生长着茂密低矮的大嵩草甸植物。
可是此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邦达草原却是令人绝望的景象:没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牧歌,没有整齐的军营,欢迎的横幅,喧天的锣鼓,挥舞的彩旗……

冰封的玉曲河象条令人恐惧的银色巨蟒蜿蜒盘踞在广袤的荒原上,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暴风雪鬼哭狼嚎般疯狂咆哮,“草原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整个天空仿佛拉上了一条白色和黄色的交织的幔帐,昏天黑地的,咫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耳边响着风魔吹奏的瘆人的警笛。风刮得愈来愈猛,它刮起的沙石已不是起时跳着探戈疯狂旋转的风柱,而是白茫茫黄浊浊的一片,铺天盖地而来,使人十步之内不辨方向。那声音是喧嚣而鼎沸的,颇象排山倒海而来的惊涛骇浪,暴风雪刮得最疾之际,只见滚滚黄浪和白雪颠簸于天地之间,北风呼啸,凛冽凄厉,我们乘坐的“大道奇”竟然在大风之中震动起来。
▲ 邦达机场8091指挥部对面的无名主峰
“快下车!”作为临时车长的我回头招呼着同车其他战友,没想到这帮在平原上生龙活虎的战友,一到海拔4300多米的邦达草原,由于高寒缺氧空气稀薄,普遍出现了高山反应,头痛、头晕、恶心、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开始出现呕吐、流鼻血、耳鸣、发烧等症状。
“呜……我头晕,下不了车”听到车厢里的哭声,我又翻身上了车。只见来自安徽寿县的冯希友,这位身高1.8米体重近200斤大个子,出现了高烧幻觉、情绪不宁的严重高山反应,眼角流着泪水,嘴里吐着唾沫,满脸通红的斜躺在车厢板上。一位战友正尝试着从后面将他扶起来,他竟然纹丝不动。“来,大家帮个忙!”不知那位战友喊了一声,四位战友上前扶他站起身来,替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棉皮帽,蹬上毛皮大头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抬下了卡车。
汽车二十团运输连的车队开走了,我们这群200多名新兵蛋子和10多名接兵干部,就这样被遗弃到了北风怒号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车轮回转远去的轨迹在冰天雪地泥泞不堪的荒原上画出了一个大写的 “?”号。
▲久违了牛粪堆!记忆中牛粪火烘烤出的馒头格外好吃……
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我们工程兵三0五团的三营老部队从日喀则沿川藏线转场邦达机场时,在林芝通麦天险遇到了大塌方,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半月是过不来了,彻底打破了三营老兵和三营新兵会师邦达的原有计划。我们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与八宿县地方政府和邦达兵站取得了联系,兵站和地方及时送来了饭菜,暂时解决了我们饥寒交迫的问题,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只好临时安排我们进驻喇嘛庙。没想到这个“临时”却是整整45天,直到5月15日我们才和老部队会师邦达草原。

那座喇嘛庙座落在邦达草原西面不远处的半山腰较为平坦的缓坡上,距离邦达兵站大约有7公里路程,或许是当时邦达草原上唯一的人工建筑。我们背着背包顶风冒雪,几乎是走一步喘一口粗气,在摄氏零下20度的气温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凝结成了冰霜挂在嘴唇的胡须上,“娘的X,啥子鬼地方!”行进的队伍中不时传出一两声国骂。我们头重脚轻相互搀扶着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了喇嘛庙。
▲51年弹指一挥间,作者在玉曲河畔浮想联翩。
这是座历经沧桑,门柱剥离已经废弃多年的喇式四方带檐建筑,除厅堂中部稍高一些外,其它耳房层高仅2米多,破旧不堪尘土飞扬,斑驳绛红的墙面大多剥落露出土坯,墙壁四周呲牙裂缝,如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这里曾是茶马古道上一座香火燎绕的殿堂!岁月的风早已熄灭这里昔日的烟火。如今的喇嘛庙已成了草原游牧民牛羊躲避暴风雪的临时避风港和屠宰场,庙内遍地牛羊粪便臭不可闻,猩红的血迹凝固在断垣残壁上勾勒出令人恐惧的鬼脸……
我们抱着兵站送来的青稞桔杆铺在冰冻的地上,然后打开背包铺上薄薄的牛毛毡。也许是高山反应和长途跋涉的缘故,不少战友拉开被褥竟和衣睡着了。没有避风的地方了,我只好将卧具铺在了喇嘛庙厅堂中央的神龛上。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是冒犯神灵,还是与神更近,更容易得到神灵的庇护。透过低矮窗棂几许微弱的光亮,依稀能看到厅堂中央依然顽强地矗立着四根烟熏火燎的枣红色巨大廊柱;厅堂四周的壁画虽已遭受着岁月剥离,但它栩栩如生的画面仿佛还在讲述着喇嘛庙过去的故事……
▲邦达草原玉曲河畔的羊群
天太冷了。我披着大衣盘腿坐在神龛上,周身除了颤抖还是颤抖。我颤抖着打开手电筒,翻开笔记本,哆哆嗦嗦地写了一首:
雪 莲
长在冰山上,衣着素绒装;生性倔犟无媚骨,偏爱斗雪霜。
气质赛百芳,无味胜有香;任那冰雹骤雨打,奈我又何伤?! 

“小林”,突然听到新兵排长的呼喊,我习惯地回答“到”,“罗教导员叫你到他那去一下。”跟着营部通讯员小刘的脚跟,我来到了喇嘛庙的一间小厢房。没想到我们成都当兵分到三营新兵连的另外五位战友谢锦忠、高念啓、孙恪成、段玉学和岳安全已经早到了。
“快坐下!”罗教导员向我挥了挥手,我紧靠着战友们席地而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们对面的罗副政教和游副营长的眼神阴森可怕脸色十分严峻……游副营长首先发言,强调了军队的铁的纪律和作风要求,罗副政教接着简要回顾了工程兵三0五团进军西藏的历史,希望我们发扬老部队不畏艰险不怕牺牲连续作战艰苦奋斗的作风,继承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邦达草原的牦牛
“你们来自大城市,我们最耽心你们吃不了这份苦跑了!”听完罗副政教的最后这句语重心长的教诲,我们几个战友面面相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当逃兵?你太小瞧我们了!”
“我当兵就是来当英雄的,决不当狗熊。”
“跑!这个鬼地方咋个跑?还没跑出去就冻死了!”
战友们情绪激昂七嘴八舌的抗争突然爆发了……
▲邦达机场指挥塔
▲我们当年住的干打垒,如今已是断垣残壁。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住处的,钻进被褥倦缩着身躯翻来覆去睡不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又刮起了暴风雪,狂风像一把锋利的剑在夜空里飞舞,发出尖厉的叫声。暴风雪越来越大,它在空中啸叫旋转,忽而掠过房顶消失在荒原之中,忽而又瞬息万变地冲进喇嘛庙,疯狂地推打着门窗,突然一阵狂啸怒号,几乎掀翻了千疮百孔的喇嘛庙的房顶。在这旋风的怒号和呼啸声中,只听得一阵阵凄历的声音,像狼嚎,又像远处的马嘶,有时又像人们在大难之中的呼救声。
▲邦达机场烈士纪念碑,我们有89位战友牺牲在那里。
“呜呜”从喇嘛庙的一个角落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呜咽的声音,顿时迅速象瘟疫一样传染开来,“哇哇”一阵如诉如泣的抽泣爆发为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
“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构筑的思想阵地,终于被泛滥的情感撕开了口子。哭声打破了喇麻庙夜的恐惧,盖过了暴风雪疯狂肆虐的凄历呼号,久久回荡在这片白色的荒原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我虽已潸然泪下,但仍强忍住情感的猛烈撞击,用牙紧紧咬着胸前的被褥,始终没有哭出声来。那时,我才刚满十六岁。
眼角还挂着泪花的士兵不知何时入睡的,肆掠的暴风雪也不知何时停息的。
天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一轮旭日突然从草原的天际处跃了出来,朝霞似火。如血的红日映着突兀在白色荒原上的喇嘛庙,让它浸染在一抹悲壮而又苍凉的血色之中......
▲2014年6月,我们重返邦达的战友在修建邦达机场烈士纪念碑前合影。
2014年6月,我与战友在重返邦达机场的途中,始终没有找到那座承载着我邦达初夜的喇嘛庙。
五十一年如梦逝,我把青春芳华最宝贵的五年献给了高原工程兵和这片荒寂的邦达草原。在今天,个人荣辱已是转瞬即忘,惟有艰辛的往事记忆犹新。浮躁的时候,我会想到冰天雪地的荒野,沙尘漫天的工地还有那座纪念碑......
入夜的时候,我常在梦中与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高念啓、谢锦钟等战友相逢在那血色喇嘛庙......
在驶离邦达的路上,我豁然明白:那座血色喇嘛庙不就座落在我心中吗!
▲特别鸣谢本文照片提供者:
谭小林、杜红宁、詹国学、田洪、洪川等战友。
2018年8月3日二稿
2022年3月31日刊发



作者简介:
谭小林 1971-1976在解放军7783部队服役;1976-2008在成都人民广播电台、成都市广播电视局工作,历任记者、编辑,专题部、新闻部主任,副台长、机关党委书记等职务;2008-2013在成都市归国华侨联合会工作,任党组书记、主席至退休。从事新闻工作32年,部分文章在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