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侯说戏
作者/孙兴
老侯的大名真不赖,叫侯玉枝。取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之意。
老侯是我乡下老家的一位邻居,论街坊辈儿该喊我叔公。尽管,她的大女儿比我还大四岁,小女儿与我同龄。现在,老侯已经是一位老得无法再老,脑袋朽得像出土的陶罐的老太婆了。
先前,老侯有一位身患痨病,腰弓得像月牙儿、走不几步路就喘得趴下来吐几口粘痰的丈夫。名字叫“宏法”,或者“洪发”。“总是音吞(同)字不吞(同)”。每逢生产队会计分东西念到他的名字时,洪发总是这样解释。洪发念过几天私塾,认识点儿字,会唱几首中华民国时期的歌。洪发唱歌时一顿一顿地,像啃生萝卜,又像哀哀痛哭。“现在不敢唱这个了。”他说着,用手比了个刀砍脖子的动作,且大喘了一口气。洪发时常为自己的这点儿文艺功底得不到施展而抱憾。
后来,洪发死了,死得很简单,也很草率。头天还见他用破棉衣蒙着头,坐在门口儿晒太阳,很远就能听到他大声咯痰大口喘气的声音。第二天便死了。老侯若无其事地率子女们草草埋葬了他。
洪发家孤门独户,送葬的人不多。洪发死,老侯没掉一滴儿泪。她说:“死了是福,再也甭受罪了。早死早得福!早死早得福!”老侯说到关紧处,总是重复很多次,直到让听众一字不漏地完全记下来。
老侯一辈子不会纺花织布,也不擅长种庄稼。但老侯有与生俱来的对戏剧的悟性。虽然她不识字,但记性儿特好。她能行云流水般地背诵三四十出戏词儿,而且很少有遗漏。

小时候,我对老侯说戏很不以为然,有时甚至很讨厌,和我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都普遍认为她是“瞎呱嗒”。不过,忙里偷闲,乡民们吃过晚饭,无聊之极,听听老侯的“瞎呱嗒”,解解闷儿,打发一下无奈的时光,也是乡民们的一“乐儿”。老侯姑妄说之,大家姑妄听之,从没有人去抠老侯的“戏眼儿”,天知道她呱嗒的在道儿不在道儿。
许多年以后,我才吃惊地发现,老侯说的戏词儿可都是在谱儿的,决不是信口开河,胡编乱造。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认为老侯是个天才,是个真正的天才。并随之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敬意。
那时,我在读大学中文系。一天,上戏剧理论课,教我们戏剧理论的老师据说是在全国戏剧理论界挺有名气的于安澜教授。一进讲堂,他先提问同学们知道多少中国古典戏曲,且让大家拣自己喜欢的念一段。这时,“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同学们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中国古典戏曲的概念。如果让背段样板戏,我敢保证人人都会来一串儿,并且会有不少人能把《红灯记》从头至尾背下来。
轮到我的时候,我背了段《窦娥冤》中窦娥在绑赴法场路上的一段《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地呀!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呀!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眼泪涟涟。”
尽管结结巴巴,缺胳膊少腿儿。于教授听完还是很吃了一惊。他很内行地指出“呀”就是“也”,“两眼泪涟涟”中不应加“眼”字。下课后,于教授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于教授先是问我哪里人,我说了。于教授说那是离他故乡不远的一个地方,是有名的戏剧之乡。在河南乃至全国戏剧界比较有名气的闫立品、筱火鞭、马骐都是我的同乡。
“不过你的这些唱词儿都是哪学来的?”
“听老侯说的,老侯天天都坐在我家门口街上说老戏儿。听的回多了,也便记住了。”
“老侯是谁?”
“我邻居家一个老婆婆。”
“她识字吗?”
“连半个也不识。”
“不简单、不简单!”
“她都说过哪些戏?”
“多了,我听过《救风尘》、《杀狗劝夫》、《对罗衫》、《白蛇传》、《董西厢》、《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抱琵琶》……”我说出了一大串戏名。
于教授连连点头。最后,于教授殷切希望我研究中国戏曲。我说行。可我学完戏剧理论这门课,就把于教授的话扔在脑后了。
在我的印象中,老侯依然是那个躐里躐遢、不事产业、只会串门说戏词儿的老侯。她的脸不经常洗,因而满面尘垢,眼角永远挂着四团白白的眼屎。她的头不经常梳,灰白的头发里夹杂着草屑儿,吃饭时,常有虱子往碗里落。
有一次,驻队干部吃派饭到她家,一看老侯披头散发的“尊容”,人家很客气地放在老侯桌上四两粮票两毛钱,一口水也没喝就走了。乐得老侯逢人就讲那姓雷的驻队干部“一准和雷锋是本家,一准和雷锋是本家。”

夏天来了,故乡的人们草草吃了饭,年轻人手里抓把楝树叶拍打着蚊虫,老一点儿的人拿着早已稀烂得只剩几支叶片的芭蕉叶扇子,晃到门外。当街的沙土地上,摸黑儿横躺竖卧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老侯的戏场又开张了。懂戏的静静听,不时插上一两句。不懂戏的孩子在人群里嬉闹,招来大人的斥骂。“死妮子!去给我端一碗井半凉水。”老侯支使自己抱养的女儿爱芹,爱芹极不情愿地去了。“妈!吃饭吧?”老侯亲生的女儿来催她吃饭。“对你爹说,先凉着吧,我把这段子说完。”老侯依然说她的段子。
听众很不耐烦老侯的女儿耽误事儿。但又说老侯你还是先去吃饭,我们等着,大长一夜呢,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可老侯的敬业精神极强,她没有走。
不一会儿,洪发吃过饭晃了出来,对着黑影儿骂道:“你个龟孙娘们儿,孩子叫几次都不去吃,叫我给你个懒娘们儿端过来哩!你个龟孙娘们儿生生给个唱戏的耽误了!”
“我要是个唱戏的嫁给你个王八孙儿!”老侯也开骂了。众人相劝,老侯无心恋战,照样书接上回。
旧社会,老侯的娘家在省城开封开戏园子。十五岁那年,她爹变卖了戏园子,携家带口回到乡下老家。老侯十八岁嫁给了我的邻居洪发。那时,洪发家还殷实,老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就解放了。接着互助组、合作社,直到成立人民公社,老侯家的日子竟一天不如一天。家殷实时,老侯不会生养,抱养了妹妹一个女儿。家破落了,老侯反而学会了生孩子,五年生了三个。
因为老侯不会做家务活儿,经常挨洪发的打骂;又因为她不会干庄稼活儿,不断挨生产队长的打骂;因为老侯不会针线活儿,她的衣服,他的丈夫和孩子们的衣服,经常像狗撕拽过的一样。老侯不会做饭,她家的厨房经常是狼烟滚滚,别人以为是失火,可饭仍旧做不熟。老侯唯一有能耐的地方就是说戏。
往事如烟,乡民们手里的烟袋明明灭灭,像天上的点点繁星。

一个又一个无聊枯燥的夜晚,让老侯给打发掉了。乡民们的孩子在老侯的戏段子中睡去、醒来,醒来又睡去,慢慢地长大了。渐渐地老侯也老了……
原载于2004年9月16日《河南日报》,有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