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缅怀:沉重的村庄》
作者:刘泽达(湖南)
一
多年前,听台湾歌手费翔演唱《故乡的云》,略带忧伤的歌词:“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人在旅途,许多人像飞鸟,栖息城中树巢。
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
在家赡养侍候父母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孝道,也是天伦之乐的源泉。
父母在,行天下。我们赶上了时代变化,一个个,一群群,扛包背袋,呼朋唤友,大雁般的,借助科技力量掠过千山万水,远走他乡,逐梦八方。

节假日的车站,东西南北,人流如潮。
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庆,举国欢腾。十月一日,高铁站一一前方排队的人群无功而返,票已售完,后方队伍还在接龙。
我只好改乘大巴,且绕了一个弯,买到邻近城市邵东的票。
长潭高速路,不出我所料,依旧堵车。各种返乡的大小车辆如蚁,汇成壮观的一字长蛇阵。
水浒庙,长蛇阵逐渐拉开距离。秋阳明丽,青山绿水,窗外景色一幕幕呈现。
堵车、绕城,从繁华的城市到偏僻的乡下已近黄昏,久旱无雨的村庄灰蒙蒙一片。
火车站汽车站人满为患。在乡里,只看到几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在地里挥锄劳作。野草傲慢无礼纵横交错生长在田埂小道。
夜色凝重,入夜的村庄稀稀疏疏亮起几盏灯。
夜色宁静,萤火虫带着一闪一闪的光亮在寻觅什么。秋月淡如眉,在深秋的山尖上羞涩窥探人间。

伯父的病是突发的!邻居家闻讯,帮助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看望伯父,是在邵阳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十楼重症监护室。主治医生说伯父还未醒过来,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病情很危重。
电梯从十楼下到一楼,伯父做脑CT检查,躺在单架病床上的伯父一直不知侄儿侄女们的担心。
伯父病前仍在劳作!八十多岁的老人,放不下土地,把土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连续一个多月不见雨水,伯父在村庄小溪流的旁边的冬闲田,发了几垄油菜秧苗。田地里的油菜苗青翠翠的,伯父每天早晚挑小溪里的泉水浇灌,盼着老天爷下雨,好早些移栽到大田。伯父年年待晚稻熟后,就忙种油菜,他说菜油比猪油好,没有任何污染。人勤地丰,来年春天,庄稼人的汗水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结满黑金般的油菜籽。伯父家的菜油不但有卖,而且毫不吝啬送给侄儿女们,你一瓶他一瓶,给钱也不收,侄儿女们就是亲生儿女一样的。
渴望回乡,却又渴望出乡。
曾经一片金黄的田野在退缩它的版图。年轻劳动力的外出,水田变旱田,留守村庄的老人把种水稻的田种菜种玉米。村里的新房子,确切地说是高楼大厦林立,铁将军把门的多。耕织渔猎,传统的劳动方式在工业文明的领地里败下阵来。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延续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在社会不断发展变化中成为奢侈的往昔,能冬闲的农民越来越少,大多数民工走进了都市,一年四季上足了发条。
伯父闲不住,这是乡村劳动人民的本色。看到村里有人把土地抛荒,就痛惜不已。伯父的一把铁锄能守住几亩田地常年长出庄稼,却守不住村庄的初心。
几声狗吠,几点灯光,几处流萤。
乡村的夜静悄悄,乡村的山水都已入梦。
村庄病了么?
往城(长沙)的路上,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伯父的病情好转。

二
生老病死,人间之痛!
手术后的伯父一直昏迷不醒,主治医生说治愈的希望为百分之一。
大姐签了字,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要用万分努力。哪怕手术后,伯父成为植物人,侄儿侄女也要请人照料陪护他,让伯父在这个浓浓亲情的人世间延续生命的宝贵。
远在重庆一高校当教授的侄儿千里迢迢回乡看望病危的伯父。伯父最为骄傲的侄儿,是从贫穷的小山村走出来的寒门博士。我的弟弟曾经留学英国,归国返乡用工资买了一瓶上千元的洋酒给伯父喝,伯父逢人就夸他的侄儿很孝敬他,从村人羡慕的眼光中得到一种知恩图报的愉悦感。
伯父的女儿外嫁,回家的时间并不多,侄儿侄女就是他的儿女。伯父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国破山河在,从没踏进学堂的伯父,是在“走日本”的年月里随爷爷奶奶们长大的。衡宝战役,日寇流窜到湘西南,在夫夷河畔的塘田战时讲学院对面与国民党的一百军对峙。日寇的到来,打破了村庄昔日的安宁。
这伙日本兵,白天在邻近村庄偷鸡摸狗,干伤天害理的事。夜晚,用刺刀挑着抢来的鸡鸭,抓来伙夫烹煮盗来之食。村庄在哭泣,乡亲们携儿带女躲进深山摸过小河,有家不能回!眼睁睁看着强盗们在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庄里横行霸道。
夫夷河水在呜咽,夫夷河水在愤怒,夫夷河水往北在咆哮在呐喊!
抗日战争胜利了!
解放战争胜利了!
我们的新中国成立了!
一场大水欢喜而止。大河涨水小河满,资江的浪潮涌进夫夷河。1949年的夏天,伯父清楚记得大水漫进了村庄,村民们蹲在家门前钓鱼,心里却欣喜若狂。

伯父因过硬的犁田技术,被村民们选为生产队长。喊号、出工、收队,伯父秉性耿直,从不曲意逢迎,不管干部和社员都一视同仁。
分产到户。伯父对自家责任田精耕细作,田地里不见一根杂草,地里庄稼长得丰茂肥壮。
交农业税的年代,伯父总是选用优质的稻谷一担一担挑进粮站。奸滑人家的劣质粮送国家骗粮站收购人员,伯父家的则用来喂鸡鸭。伯父总是助人为乐,谁家建房子,谁家有农活,只要乡亲们说一句话,就慷慨大方地答应做人情工。
社会越来越好。农民种地不用交粮交税,还有各种各样的政策性补助。
年过古稀的伯父仍不听侄儿侄女们的劝阻!执意种地:水稻、玉米、花生、大豆、红薯、南瓜等农作物果实年年堆满他简易的农家小屋。
辛劳节俭,朴实无华。伯父除了劳动还是劳动!

三
伯父走了,永远的走了!
一抔黄土下,是一个村庄沉重的历史。
连夜返乡,雨水是泪,下个不停。
侄儿侄女们痛心不已,伯父的一生从没享福!(一件衣服穿几十年,烂了也舍不得扔)如果有,那是他步行邵阳崀山!步行城步南山!步行长沙岳麓山!步行长沙湘江大桥!步行长沙橘子洲头!步行湘潭韶山冲!
伯父的脚步是劳动人民的脚步,和土地亲密接触。每次带伯父出行,他总为我们着想,不肯坐旅游景点车观景,怕花钱增加我们的经济负担。
伯父坚实的双脚站在村庄厚重的土地上。村庄的沃土养大育了一代代村庄的子民。
伯父在韶山冲毛泽东故居前拍照;
伯父在橘子洲头伟人的塑像前拍照;
伯父说很想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纪念堂,因身体原因坐不得飞机,而未能成行。
出殡的那天,全村的乡亲们都来了。一位普通的老人去世,最后的哀荣是伯父一生慈善换来的众人缅怀。
送行的人越来越多,伯父的一生就是村庄的初心。雨水打湿了送行队伍的衣襟,乡亲们脚步沉重,沾满泥水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一步一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