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藕 花 新 赋
文/石城吴钩
到太湖疗养院疗养,鼋头渚自然是要去的,何况又离得近,抬抬脚就到了。一连几天,又是风又是雨,下得人焦心,也实在叫人惦挂着园中“藕花深处“那一池荷花了。
正是雨后初晴,天和地刚刚用水洗过,明净,澄碧,心头的郁闷仿佛也全都被掸走了。推窗四望,三山似龟,浮于水面,鼋渚横黛,俯卧湖滨。浩渺的湖面上,点点渔帆若隐若现,如带的湖岸犹如笼在一片轻烟里。湖边团团簇簇的烟柳,恍如一群浣纱少女在梳洗着她们一头浓密的秀发。山影,树影,一股脑儿撞在湖里,水碧天青,那景儿实在比画上的还美。关上窗户,心却总似被一根柔丝儿牵着,不觉怦然意动,起身邀几个友人游园去。
时近傍晚,游人稀少,四外似在做着一个绿色的梦,“藕花深处” 尤显幽静。我们悄然坐在池畔柳荫下,不觉悠然神离,忘了世界,忘了自己。仿佛自己也成了池中的一枝荷花,一片莲叶。就在这梦与诗的境界里,我们见到了一位姑娘。她独自静悄悄地坐在临池僻静的一角里,握着一支奇妙的画笔,面对满池的藕花莲叶,正在顾自作她的画。她是那样专注,竟至我们走近她的身边,她还丝毫没有察觉。画板的背景上,小亭、水榭、曲桥,已一齐栩栩然跃然纸上。此刻她正在精心点画着满池风荷:花儿开在蓬勃的绿色之间,枝干袅袅地依立在荡漾着涟漪的碧水之上……

湖风扑面吹来,轻轻掠过荷塘,一霎间,画中的莲叶荷花似乎全都活了:
——呵,那临风立于池上的,不正是朱自清先生月下荷塘中身着翠裙亭亭的舞女么?那在微风中摇曳着的倩影,不正是她们轻盈妙曼的舞姿么?那半舒半卷着的,该是羞嗔的她们用绿色的纱巾在掩遮着自己的面庞吧?
——呵,那打着粉红骨朵,吐着淡淡清香的,该是一位纤弱文静,天真纯洁的江南少女吧?那袅娜地开放着的,不正是温柔淡雅而又矜持自重的南国姑娘么?
哦,这姑娘,好一双丹青妙手!你看,画中那平卧水面圆盘似的荷叶上,不知是昨晚的雨珠儿还是露珠儿,光莹,晶亮,还似乎在滑滑地滚动着。此情此景,不由地会使人想起白居易老夫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来。古人赏画,常用“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来赞叹,而姑娘的画,却更“画中有情”!你听,在晚风里切切絮语着的荷塘中间,那支含苞欲放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不正在默默地倾吐着她高洁的情怀么?

哦,这姑娘,好灵的心,好巧的手。
夜的眼渐渐闭了。她终于收起画板也起身要走了,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姑娘竟是这样地美:她有着一张莲子样的脸,明亮的眼睛宛若滴落在荷叶上的两颗硕大的雨珠儿。她要走了,对我们羞涩地浅浅一笑,双颊漾起两个迷人的酒窝儿。她姗姗地走去,消失在夜暗里,雪白的衫,墨绿的裙,袅袅婷婷,她和她的画一样地美,她和池中绽着笑靥的荷花一样地美。
我们也归去。一路上,谈着姑娘,谈着她的画。
“你们说的是一位画画的姑娘么?”斜刺里,蓦地插进一个苍老的声音。转脸看,是个老人,形容清癯,身骨倒还硬朗。他正从一条幽径朝我们走来——他倒有游兴,这么晚,一个人在园中独步,也不嫌清冷。
“你们见着就好。这姑娘,画画儿就像是她的命,一画起来就什么也不顾,偏又喜欢满世界乱跑,自己都当教师了,却还像个学生似的尽让人为她操心。”老人连连摇首叹息,听他的口气,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偏爱。看样儿,他和这姑娘挺熟——这姑娘是谁?
“姑娘么,”老人略略沉吟了一下,待我们告诉了他姑娘的行踪,这才一路结伴,和我们轻声扳谈起来。
且不要问这姑娘的名和姓吧,听一听姑娘的身世,你便会懂得姑娘为什么爱画,爱荷花;为什么刚到太湖,不忙去领略“四围横黛浪,万顷泛金沤” 的湖光山色,却独独要赶来这“藕花深处” 画这莲叶藕花。

姑娘的祖父原是画院一位颇有声望的画家。只是因为在这位画家的艺术生涯中曾画过几幅赞美荷花的画儿,十年文革动乱期间便遭了厄运。荷花不是“出淤泥而不染”么?老臭竟敢自比荷花,污蔑社会主义是“淤泥”,哼,这还了得!画不消说自然成了黑画,人也被关进了牛棚。幸好画家出身贫寒,只是因为天性酷爱画画,在逆境中长期刻苦磨砺,把整个身心沉浸在艺术的海洋里,才终于从时间的潮水里淘出了才华的金子。可就是这样,刚直倔强的画家待到从牛棚出来,一条腿已被打折了。“美和丑全颠倒了,有理又上哪里去说呢?”老人愤愤不平。一度,这位画家曾发誓不再画画,并且立下了一条家规:不许孩子们再学画画。可美的花朵又怎能从幼小的心灵中掐断呢?画家那从小就受着艺术熏陶的孙女偏偏瞒着爷爷又爱上了画画。她的父亲牢记画家的家规,多少次含着泪折断了她的画笔,可她蘸着委屈的泪水,还是偷偷地描抹着珍藏在她心中的百花……
“艺术是美的,美毕竟是诱人的呵!”老人说完微微颔首,喟然长叹。
众人皆黯然,无语,为画家遭遇的不幸,也为画家孙女的执着。一刹间,空气似乎有些凝重起来。不远处,有一只归鸟在林间一声两声凄婉地鸣叫。
“后来呢?”关心着画家的命运,关心着画家的孙女——那个爱画画姑娘的命运,友人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后来?”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太认真了,年轻人,这原不过是那种年头万千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中极寻常的一个,你又何必定要寻根究底呢?”——这倒是。
老人向我们道别匆匆走了。他是要寻找姑娘去?藉着夜暗朦胧的微光,我意外地发见他行走时腿脚似乎有点不利索。这老人是谁,他又怎么会对姑娘这样熟悉关心呢?早听说疗养院新近来了一位画家,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摇晃着的身影,我的心不觉微微一动:这姑娘莫不是……

园中已不见游人。我们披着夜暗的轻纱徐步归去。过诵芬堂,过长春桥,远处,黝黑的山影仿佛是矗立在天穹下的巨大浮雕;平滑的湖面像是一块柔软的锦缎,在泛着暗蓝色的波光。三山完全看不见了,极目望去,蒙蒙的夜色里隐现着一星两星闪闪灼灼的光点,宛若童话中偷偷窥探着人间的鱼美人的睒眼——那该是泊在湖中渔舟上的渔火吧?
我又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月色,想起月下荷塘亭亭的、舞女的裙似的田田的荷叶了,想起袅娜地开着的、羞涩地打着朵儿的、像明珠星星似的莲花了——呀,我是依恋着“藕花深处”那一池高洁的荷叶莲花了。过几天,月亮该出来了,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约上三两个朋友,在黄昏后再去看这月下“藕花深处”的藕花莲叶,心头一定会是别有一番滋味吧?
我又想起了那个画画的姑娘,(呵,她是教师,我的同行呢!)想起了那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不觉低声吟哦起不久前读到的一首咏荷的诗:“老根纵横,新枝交叉,风也不怕,雨也不怕,一任九天雷电鸣,它在水中放奇葩!”——那老根,那奇葩,不正该是那位老人和姑娘的写照么?
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又仿佛看到了“藕花深处”的满池风荷,那粉红的笑靥,雪白的衫,墨绿的裙,亭亭立于莲叶之中,笑微微地看着我们的,不正是她么?
后记:此文写于八十年代,在无锡太湖疗养院疗养时所写真实见闻之文。今捡看,仍心有所感。现稍作修改后新发,乃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



个人简介
石城吴钩,原名刘刚。人生座右铭:认认真真教书,清清白白做人;坦坦荡荡处世,堂堂正正立身。
求学、从戎(南京军区装甲兵坦克独立三团),学习(南师大)、教书。先后在中学、南京化工职业技术学院任教,后应中国人民解放军理工大学通信工程学院之邀,讲授文学赏析、古诗词文。现退休,读书,笔耕,操琴。诗文散见于报刋.新浪博客、大地菲芳文学微刋、今日头条及卓芒文学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