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遥远的小村庄
作者‖汪道波

离开那儿已经五十六年,我都不确定能不能记得它的模样。奇怪得很,我对那儿一直魂牵梦绕。
大约五岁时,我就在那儿生活。
我的家三家土坯房,玉米高梁杆连成院墙。屋后大约十步远就是公路。从大屯延伸,经过我的屋后,又向哪里去就记不清了。公路两旁的树不太茂密,兵一样的隔一米站一棵,什么树也记不清了。但那树上好像夏秋结了一种又黑又粗又面的东西,很好吃——我记不清那叫什么名字了。
跨过公路,向南二里路吧,或者没那么远,就是铁路。我和哥哥姐姐们偶尔到铁路附近。他们把铁钉插在铁轨缝隙,车过后,钉便成了薄刀。也有的找不到了。
过了铁路,向北就是七十九中,我大姐在那儿上初中。好像红砖红瓦屋。门朝哪儿,我记不清了。我从没进去过,在红墙外逗留过。
从七十九中向南过铁路过公路,就是我的村庄。村庄有多大,好像很大。最南面有一方大湖。又长又宽又深。捞鱼游泳人不少。我为什么记得哪儿呢?我六七岁时,曾和大伙伴在哪儿玩,掉进水里。被人捞起,又被母亲暴打,当然也钻进父亲怀里。
除了那方池塘,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村东高梁地。秋天的高粱地那么青又那么红。我曾穿过高粱地奔跑,迭迭撞撞摔过许多次。高粱杆上结过一种可能叫乌灭的东西,圆胖,白色的,极好吃。我记得高粱地就为的是忘不了这东西。
我忘不了高粱地,还有一个原因。我五六岁时,父亲因所谓历史问题被揪斗,关在离家七八里的大队部。那年寒冬,母亲因为着急上火,患了精神病。大姐带着哥和我到大队部给父亲送饭。冰天雪地里,我说不清有多恐惧和疲倦。到了大队部,父亲和好几个男男女女站在院子的雪地中。直到饭凉才允许吃。
我父亲是河南人。十几岁被国军抓壮丁,抗战时在太原附近与日寇血战,兵败被俘做了劳工。在沈阳长春熬到日本投降,做了国民党警察。东北解放后,参加工作,先后当过铁路工人,沈阳冶金备件厂工人。认识了母亲。1960年响应党关于精简人员下放到母亲老家当了农民。
母亲老家在长春大屯公社向东北几十里外的东风大队红旗二队——现在肯定改名了,只是我不知道改了什么名子。
我在沈阳出生,落户到长春时已经六岁了。我二舅三舅大姨当时活着。表姐表兄很多。现在只记得叫春英的二姐,叫宋德民的大表哥,叫宋勇的小表哥。以及大姨的二女婿孙护友。
我七岁那年秋在大队学校上学。二年级时语文老师叫赵树芳——不知她还活着没有。那年冬天,她像我父亲一样被揪斗,戴过纸高帽。
我最难忘大姐的体育老师。二十七八岁,魁梧,大眼。被批斗成了精神病。让他父亲拿着一把椅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大声催促。后来,听说他就淹死在我村庄那方大湖里。
那一年,两派战斗队经常抢夺公路。载着全副武装人员的解放牌汽车总奔跑在公路上。也有车载大炮的,还有坦克开路。偶尔听见枪声。
白天还不大害怕。到了夜里,母亲与大姐大哥去看望父亲,我三弟四弟躲在家中,不敢睡在炕上,藏在箱子后,外面风吹雪飘发出响声,我们都提心吊胆。
有一次,我听见嗒嗒的响,紧张极了,忙把四弟拉过来。找三弟时,才发现他的手敲箱子。原来是他弄出的声音,我又气又恼。等母亲她们回来,我们听不清是谁叫门,半天才去开门。也许,母亲见了被揪斗的父亲伤心,也许见到我们这几个孩子的样子难过,泪水夺目而出。她最难过时喜欢唱歌,常唱《天上布满星》,唱着唱着就哭了。
1969年春,父亲终于回家。收到来自河南我奶奶托人写的信,就带着我姐我哥去了河南。可能两个月吧,回来了。带来熟花生,很香。有一天,我听见父亲母亲吵架,后来又打起来。原来,父亲想举家迁移到河南。母亲不同意,也拗不过倔强沉默寡言的父亲,终于同意了。他们计划分两批走。父亲带着大哥二姐先走,母亲带着我们后走。那年冬天,父亲和大哥二姐回河南了。
笫二年春,母亲带我们走。那几天,我忽然觉得长大了。对生活了四五年的老村庄流恋不舍。小表哥宋勇约我坐在大湖畔,说了许多,又送我一本《毛主席语录》——四十年后,《中国商报社会周刊》编辑徐舰编发了我的小文《红宝书的故事》。
我生平笫一次坐火车。从长春到沈阳到石家庄,我却想起老房子。想起一个叫苗生的叔叔为逃避揪斗躲到我家里,想到拉练的解放军战士唐克叔叔讲故事,涂抹贴在墙上《人民日报》上十大元帅彭德怀像,想起在我家吃饭把饭票钱压在碗里的胡大初叔叔。我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
实际上,从1970年春离开长春城郊外那个老村庄,我五十三年没再去过。
一直想再看看东北大平原,虽然一定物与人都天翻地覆地变,但那些悲欣交集的回忆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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