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家的味道(上)
张国领
探家,这是当兵之后让我最铭心刻骨的一个词。简单的两个字里,塞满了我太多的苦辣酸甜。今天再来回味这苦辣酸甜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军旅生涯中的自豪、幸福与快乐。
苦
探家的苦在路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的路是比较落后的,铁路、公路落后,铁路、公路上跑的火车汽车更是落后。我的家乡在河南,我当兵的地方是安徽的省会合肥市,按说一个省会城市到另一个省会城应该是有始发车的,但合肥没有,合肥火车站属蚌埠铁路局管辖,所有的出行要从蚌埠转车,每次回河南都途经蚌埠市。开往郑州的一趟车是上海到成都的路过车,我先从合肥坐车到蚌埠,再买蚌埠到郑州的火车票。那时候都是慢车,准点的很少,坐上车咣咣当当三个多小时到了蚌埠,准点的话能赶上转车,但准点的很少,所以大部分时间是赶不上的,只能等到第二天。第二天并不是就能顺利坐上车,因为上海到成都一天只有一趟,从上海出发时车里就已是满员,加上苏州、无锡、南京、滁州一路停过来,车上早就超员了,当年我虽是二十出头年龄,在部队擒拿格斗都练过,可以说是身强力壮,即是这样要靠一己之力登上那趟火车是不可能的。好在我们团的大部分连队在蚌埠,我的同乡战友也大部分在蚌埠,我从合肥出发之前就把老乡们联系好,进火车站候着,等火车一进站,他们就抢占有利地形,有的拿包,有的推人,把我往车上塞。用“塞”这个词再恰当不过了,火车就像个铁匣子,车门就像铁匣子的一条缝儿,里面已经装满了东西,我要想进去,里边的肯定要先让出个地儿,挤成那样哪里能让出地方呢?只好硬往里塞。记得有一次是把我的人塞进去了,我的包却没塞进去,急得我是要再跻下来,战友一看车就要开了,只好把我的包从一个开着的窗口塞了进去。可我人夹在车厢的连接处,怎么也进不了车厢,一直快到郑州才看到我的包,好在那时的人们都对别人的财物不太在意,不然早自然消失了。
每次探家包是必须要带的,空手回家那不算探家,只有带着大包小包才算探家。因为在部队不是想探家就能探家,也不是有了假期就能探家,那是有很多讲究的。首先要服役两年以上,这是探家的基本条件;其次是你能排上号,够探家条件的人很多,一个连队探家的实际人数不能超过百分之五,新兵要让着老兵,老兵要让着班长,可能是大家都发扬了风格你才能在这百分之五里;第三是给连队干部要搞好关系,不然的话他一句“工作需要’可能你就不需探家了。还有就是外在的 形势和条件,比如有演习任务,抗洪救灾任务,上级来检查,身在示范班有表演任务,形势紧张要搞战备,等等等等,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比探家重要。当兵第一次探家的时候,可能就是你离开家乡三四五年了,这么多年没有探一次家怎能空手呢?所以人包是合一的,如果包拉下了,人也就没法探家了。
最作难的探家是带缝纫机那一次,那是1981年的冬季,我的未婚妻向我要一台上海产的缝纫机。上海蜜蜂牌儿的缝纫机是当时的紧俏货,我托了几个人才弄到一张购货票,又借了一部分钱将机子买了,这我觉得还不是最难的,令我头疼的是怎么把缝纫机运回河南。从合肥到蚌埠是始发站,把缝纫机带上车并不难,难的是蚌埠站上火车。为此我把缝纫机分成四份进行包装,包装绳子全用最结实的尼龙绳,禁得起任何形式的拉扯。提前几天就给蚌埠的战友联系好,让他们提前进站等着,像准备一场生死大战似的,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我们见面后商量,如果人少就走一个车门上去,如果人多上车困难,就分成两人一组,分四个门或四个窗口,向上发起强攻,必须突破缺口,采取拉、推、拽、顶、扛、挤等手段和战术,以达到将东西送到车上之目的。火车进站还没有停稳,我们的冲锋行动便开始了,可至到火车重新开动的时候,我的人上去了,四个包裹却还是有一个没有装上车。一直等到春节过后战友探家时才带了回去。
上了车是万里长征完成了第一步,到了车上之后的苦,那个年代常坐车的人恐怕都有体会。坐的并不是现在的动车或高速车,是青一色的绿皮慢车,有的号称是直快特快的,一小时也就几十上百公里。慢是次要的,车内无水无电无暖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多得常让你无法形容,没有座位,没有行走的地方,没有站立的地方,甚至没有呼吸的地方。人挨人,人挤人,人扛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不论职务高低,只要中转的,上车都是历尽了千难万险。只要你上去了,就进入了另一场战争,忍渴、挨饿还好说,最难熬的是需要方便的时候没有方便的地方。每个车厢都有厕所,可每个厕所里都塞满了人。不是他们不讲文明,是他们没有办法。整个车厢只有厕所有点空间,你如果是装文明不想进去,那你就错了,因为只要你上了车一切都不再由你作主。能把你挤到厕所里那是你的造化。我就经常主动地让别人把我挤到厕所里,那里地方是小,但进去之后就不用再被揉面团似的被揉来搓去了。我经历的探家中,见到厕所一次装得最多的是9个人。眼睁睁看着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晕了过去,可大家都毫无办法。不是我们没办法,乘务员也没办法,他们只能通过广播喊话,根本挤不到跟前。有人要解手怎么办?对不起,自己解决,之于怎么解决,那就爱莫能助了。坐火车探家次数多了就有了经验,途中一般都是十几个小时,上车前就开始戒水戒饭,免得需要方便时不方便。火车上还有一个地方不能不说,就是座位下面,有座的坐座位,没座位的躺在座位下面也是不错的选择。常坐车的人包里都会装一些报纸或破衣物,如果有幸遇到座位下面没人,将这些东西铺下面,人钻进去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路,不用和别人拥挤,也不用怕被人踩了身体的哪个部位。
从部队探家买的大都是火车票,也有回部队时买不到火车票的情况,那就要买汽车票了。一次从许昌长途车站买了一张到合肥的长途汽车票,没有座位,是一张站票,我是第一个挤上车的,但满车的座位却不敢坐,因为我拿的是站票。但我发现靠走道的座位边上有一排折叠的边坐,不知是不是也是卖票才有的,我就先占了一个,后来我发现,有座位的都坐在了座位上,边坐的登子前后也挤了许多持站票的,他们都在争那个边坐,而我坐的却没人问,这是最倒巧的一次,买的站票却坐了一路。
其实路途上的苦皆因买到了票,买票才是苦的第一关。车难坐首先体现在票难买,每次买票都要提前很长时间去车站排队,有时为了一张车票要穿着大衣在车站等一夜。排长队大家心中都很急,有的人为了自己能买到,就加塞儿,加塞儿就惹众怒,为此引起的打架斗殴常能看到。我们出去买票班长都要求不要穿军装,他说穿军装遇到不守规矩的你就要站出来制止,制止人家你的票就耽搁了。
当然在探家的途中我们一般也不穿军装,因为在车上那狼狈相,穿着军装实在有损解放军的光辉形像。但军装都是要带着的,快到家乡时就把军装拿出来穿上,以显示我是部队的人,我是回来探家的人。只要回到了家乡,见到了爹娘,路上的一切苦和累全都烟消云散了,吃苦的目的是为了幸福,幸福之后那苦就成了幸福的一部分。当然,下次探家的时候,这苦还是要去品尝的,只要故乡在,只要爹娘在,探家,永远是游子的念想,什么苦都不能阻挡。
辣
当兵久了就发现,探家是一种待遇。
刚到部队的时候老兵就问我,当兵为了啥?我说为了保卫祖国。他说你只答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为了探家。我当时惊讶不已,我刚离开家,怎么就为了探家呢?他说半年以后你就知道了,其实当兵是为了离开家,离开家就是为了常回家。咋一听好像很矛盾,细琢磨会发现这是一条真理。
离开家和出家是不同的,离开家是为了家,出家是舍弃家。
老兵的话很有道理,因为部队战士探家,三年义务兵期间只有一次,如果当三年兵你表现不好部队不需要你,那你就永远回家了,不需再探家。老兵说当兵为探家是给新兵提了一个很高的要求,你想探家,你有资格探家,那你必须得符合最起码的条件,这条件就是当兵三年后你得留下来,留下一年就有一次探家的机会,留下两年就有两次探家的机会。义务兵不可能一直留在部队里,你想长久留下来有更多的探家机会,部队会举双手欢迎你,不过你要考学,上军校,毕业之后提为军官。军官就享有永久性的探家权吗?非也,部队实行的是淘汰制,优胜劣汰,只有最优秀的才能留下来,优秀的标准就那么几条:政治合格、军事过硬,智勇双全、听从指挥、珍惜荣誉,爱党爱国爱家乡。这几条是一个中国军人必备的,想达到这个标准,你就要有比别人更棒的身体,更敏锐的政治鉴别力,更丰富的文化知识、更专业的指挥才能,更高的精神境界。这些你都完美无缺地达到了,还不能说明你就拥有了长久的探家权,还要看你的年龄、部队的岗位、对你专业的时代要求等等,哪一项过期了、落伍了、超时了,你还是要被取消探家权的。
没当过兵的人听起来像是绕口令,但部队的老兵们心中非常清楚,他们都是按照这不成文的要求在努力着。果然在当兵半年后我看到有老兵探家了,归队后带来了各种不同的家乡土特产,还带来了说不完的家乡的变化,我们围着他们边吃土特产边听他们说探家的所见所闻。我发现他们说到自己家乡的时候,眉色飞舞,滔滔不绝,兴奋不已。说的人说着,周围围着一群人专心至致地听着,那些内容虽然与自己无关,但你能看出来每个人的神情里充满了神奇和向往。我知道他们的人在这里听,他们的心早已飞向远方自己的家乡去了。
我第一次探家是第三年,这是一个破例。超期服役才有假期,而我没超期服役就探家,是因为我当兵的第一年就被调到团政治处去从事新闻报道工作,虽还是一个大头兵,接受的却是机关的管理,每天八小时工作制,干部下班我也下班,干部过节我也放假。由于我在机关,连队不好问我的走留,自然也就留了下来。
春节放假前新闻干事周广庭就找到我说,探过家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快放假了,现在事情不多,准备一下探家去吧。这让我受宠若惊,在连队探家是要排队的挨号的,现在领导主动催我探家,我连说了几声谢谢就开始准备了。
在部队我发现一个规律,连队与机关的兵待遇是不同的。连队是兵多干部少,干部每天面对一百多号兵,又要一碗水端平,所以每个兵都会觉得自己不受重视。在机关却不同,是干部多兵少,就我们政治处来说,就电影组里两个放映员,报道组里我一个报道员,加起来三个兵,特别受重视。因为干部是有身份的人,不能什么都自己去干,一旦有事首先想到我们战士,公事儿私事都是我们的。有时为了让我们干得用心点、卖力点,还要讨好我们。主动让我探家可以看作是对士兵的关心,也可以算是讨好的一种。
义务兵尽完义务年限就算是超期服役,超期服役的兵每年都有退伍的可能。为了每年保持一次探家的权利,这一年中就要拼命的工作,拼命的表现,让领导觉得这个兵还行,如果能达到让他们离不开,哪怕是一时的离不开这个兵,目的也就达到了。为了解决我的入党问题,政治处让我暂回连队,等入了党再回机关。那一年我们连队已调到巢湖农场种稻子,我是北方人,没种过水田,连长张学军特意照顾我去炊事班养猪。我想既然是领导的照顾就不能让领导失望,我主动要求两个人喂的猪由我一个人喂,领导当然很高兴,还在连务会上表扬了我。领导却不知道我是想继续留在部队,炊事班与战斗班比,人家种稻子更辛苦,而我又是炊事班里的新兵,比烹饪技术我不能和人家老炊事比,一个人养猪就没有比较,成绩容易被突出出来,当然喂砸了自己负全责。可我想猪是不会说话的,对我有不满它不会表达,见了领导也不会提我的意见,只要我用点心,不怕辛苦,喂好二十多头猪不难。
实践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八个月之后二十六头猪变成了四十六头,我睡在猪圈照顾下崽母猪的事迹也被官兵们传为美谈,那一年我立了到部队后的第三次三等功。养猪还没有耽误我的新闻报道和文学创作,那一年《人民前线报》、《安徽青年报》和《安徽文化报》都报道了我“小猪馆儿原来是诗人”的事迹。
老子说福兮祸之所伏,就在我为继续留队而把握十足时,意外发生了,由于放猪时我看书太专心,没发现四头小猪掉进了水井里,等捞出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看着四具小猪的尸体我手足无措,看着四具小猪的尸体连队领导怒不可遏。当天晚上连队党支部召开会议,研究四头小猪淹亡的重大事件,听说连长想让我在军人大会上做检查,司务长立争要给我处分。司务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最后的结果是处分,第二天择时开会宣布。
老子又说祸兮福之所倚。领导研究的处分结果我并不知道,如果是第二天宣布了,我的军旅生涯也就到头了。人的命运转换有时就在一瞬间,第天上午连队还没开会,上级的调令先行一步到了连队,调我到武警安徽总队宣传处当报道员。为此连队领导为我的事第二次开会,研究处分宣布不宣布的问题,据说这次大家的意见高度统一:不宣布了。多年之后我见到连长张学军他才告诉我这件决定我命运的大事情,惊得我是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处分了,我后来的所有探家都将不会发生。
到了1984年我上了北京军区新闻干部教导队之后,被提为干部,终于实现了每年都可以探家的梦想。当兵三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每年都有探家的机会,我最应感谢的除了部队,除了领导,除了时代,除了个人的不懈努力,就是老兵的那句话——当兵,一半为了保卫国家,一半为了探家。这后者才是保卫国家的基础和保障。
探家的味道(下)
酸
当兵三十六年,探家的次数随着军旅岁月的增加而逐年增加,总体感觉是探家的心情越来越好。但我不能忘记以往探家的那些日子,每次探家都会引起长久的心酸,这心酸虽然过去多年了,至今想起来心依旧酸酸的。
无论是心酸还是寒酸,都与当年的津贴低、物质极度匮乏有关。现在探家的人很少提着大包小包的了,口袋里装着信用卡和现金,礼物都变成了给钱,又方便又大气,还很上档次。可我当兵头一年的津贴费一月才六元钱,上半年我积攒了二十五元,八月份父母到部队看我,二十五元全花光还又借了五元钱。当兵第二年津贴增加了一元,每月七元,第三年又增加一元,达到每月八元,等我第一次探家的时候已存了150元。除了探家的路费往返要40元,剩余的我就盘算着买什么东西带回家,父母的衣服是要买的,伯伯、叔叔、婶婶的礼物是要买的,未婚妻的礼物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把我带大的姨妈、姨父也要重点考虑,还有弟弟、妹妹、街坊邻居,大小礼物也是要有的。见大人要让烟,见小孩要有一把糖,谁到家里来要让人家喝口茶。因为我不是上街赶集回去的,也不是出门旅游回去的,我是从部队回去探家的,当了三年兵穿着一身众人仰慕的军装回到家乡,如果我两手空空我就会羞于见家乡父老。
这么多的应酬都要出自这一百元钱里,真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好在那时候全国上下一样穷,递上一支五毛钱一包的香烟那就是顶好的,给小孩一颗糖心里能甜半天。况且我探家带的东西都是从省会一级的大城市买的,不用说都是好东西。可乡亲们不知道我买这些东西并非易事,当年一切都凭票供应,一个战士是不发票的,只能陪着笑脸找领导求人情。有了票并不就肯定能提到货,管货的人说现在没货,那就只能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完全看你和管货的人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前年有一位战友到北京出差,我们多年没见好不亲热,连喝几场大酒。他可是我们团当年最红的人,红不是他工作干得好,而是他在团部小买部站柜台,所有的紧俏物资全在他手里控制着,除了团长政委他不敢得罪,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因为大家都求着他,有事没事都要客客气气,保不齐明天就有事要求到他。给他喝酒是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我在政治处当报道员,住得和小买部前后屋,他不把别人放眼里,却对我非常关照。开始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混熟了他才告诉我,说什么干部军官,草包太多,他自己没上多少学,平生最佩服的是有学问的人,我虽然和他一样都是穿两个兜的战士,他说他看过我写的诗,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就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我每次探家,所需要的烟酒糖茶切糕麦乳精鸡蛋卷儿什么的,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有时老乡探家买不到东西,我还帮助他们解过燃眉之急。喝酒时回忆起当年的友情,他摇摇头说那都是时代造成的,国家穷人就穷。贫穷年代管点物资是吃香,但那只是一时的吃香,真正的吃香是有知识有文化,像你这样的,咱团那么多当官的当兵的,后来能到北京的不就是你嘛。
买东西从不敢多买,抠抠索索的买齐了,钱也就没有剩余的了。看起来雄纠纠气昂昂扛着包裹探家回来了,一路上口袋也就装着三五元钱。回去见了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亲人们,也只能让他们尝尝糕点糖果爆米花之类的吃食,连爹娘我都没有给他们掏过钱。不是没那份孝心,是口袋里压根就没有啊。每次探家街坊邻居都会到家中看望我,去了人母亲就给人家拿吃的,可我从来不见母亲吃,后来母亲告诉我,人家是来看你的,不能让人家白来,娘吃不吃不重要,看到你回家了娘就比啥都高兴。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对不住娘,只恨自己是个没能耐的儿子。
有一次探家归队时,未婚妻提出要送我到郑州,这本来是我巴不得的事,可我不敢应承,因为口袋没钱,从老家到郑州车票要三块八,去了俩人要吃顿饭至少也要五元钱,我身上真没这么多钱。未婚妻似乎看出了我的拮据,说别害怕了,路费不让你给我掏。我很尬尴地笑笑算是答应了。除了降低路上的花销,特意让娘给我烙了几个烙馍带着,娘还多煮了几个鸡蛋。可不巧的是,那天上午到郑州没有买到当天的火车票,这就意味着要在郑州住一晚上,省会的住宿费高,一晚上只省要五元钱,俩人就是十元,我们俩身上的钱加起来也不够。我想让未婚妻先回去,她死活不肯,说没钱就不睡了,我们在大街上走走就行了。我让她先回去是怕她跟着受罪,她不回去是想多一些时间和我在一起。她一执意我就不再说啥,到了晚上我们找个糊辣汤店一人要了一碗糊辣汤,把带的烙馍泡进去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就开始了一夜的大街之游。
时置隆冬,天气寒冷,我带的一件军大衣我们轮流着穿,走累了我们找了一个百货大楼的拐角处坐下,说我们很多年没说过的悄悄话。一件大衣穿在我们两个人身上,身体靠得紧紧的,虽有浓浓的寒意,我们却都没去在意。记得她还靠在我的胸脯上睡了一会,睡没睡着我不知道,紧张得我是老半天没敢动一下一身子。在我的注视下,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继而又隐隐露出了钧瓷红,街上有了零星人影的走动,我长舒了一口气,天亮了。一个士兵和一个村姑用最独特的方式在省会郑州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寒冬之夜。我们体会了彼此的温度,加深了彼此的情感,倾听了彼此的心声,感受了城市的冷漠。当我走进检票口看着未婚妻还在那儿久久站立的那一刻,我就坚信以后的人生之路上,我们是最靠得住的伴侣。
当兵的人,想探家,可每探一次家,都要过很长时间的紧日子。因为攒的钱用光了,借的钱需要还,一个月的津贴费却不见上涨。即使这样有了假期还是想探家,不是不热爱部队,而是心的那一头有日渐苍老的爹娘,有无法割舍的乡亲,有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地,那是一片在战士心中永远都是最神圣、最亲近、最高贵也最放不下的土地。
甜
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时候提到探家热血都激荡。
到了探家的时候,是当兵的人心中最甜蜜的时候。
不信你可以问问当过兵的人和正在当兵的人。
我第一次探家虽然距离开家乡只有三年时间,但从获知我可以探家那一刻开始,心海的波涛就没有平息过。
对于当兵的人来说,探家是一件大事情,第一时间我想告知的就是爹娘,其次是未婚妻。可那时候没有电话,只能写信。给爹娘写信与给未婚妻写信的心情和内容都是有所区别的,写信过程中内心一直激动不安。平时写完信都交给连队的通信员,取报纸时寄出去,可报告探家消息的信要快,要准,要稳,要安全抵达,给通信员怕耽误时间,又怕给漏掉了,所以写好之好都是自己拿到邮局,买最好看的邮票,亲手贴在信封的右上角,用最快的速度塞进邮筒里。
报完探家的喜讯之后,接下来要拿出一张纸,列出探家要买的礼物清单。这一步骤非常重要,稍有疏忽就会留下遗憾。首先是给娘买什么,其次是给爹买什么,然后是未婚妻,接下来是最亲的长辈们、平辈们、晚辈们、街坊邻居们。重点很分明,特别是娘和未婚妻的礼物。我当时想着给她们买什么的时候,好像她们就在我身边站着,看着我在微笑。给娘买礼物主要考虑的是衣服,当兵前家里穷,又是凭布证买布,我家弟妹又多,穿衣服是家中的大问题,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俺娘穿过像样的衣服。我第一次探家,一定要给她老人家买一件让全村老人们见了都啧啧称赞的衣服。选衣服的过程中,情感很丰富,有能尽孝心的自豪,也有看见母亲高兴时的快乐,又有钱少不能买最好的衣服的遗憾。
给未婚妻买礼物则是另一种心情,她是我心中想得比较多的人,写信时想,睡觉前想,有时站哨训练也会想,所以我要以最少的钱买最鲜艳的色彩,让我的整日在乡村劳作的村姑变得鲜亮无比。记得我跑了三个商场,最后是挑选了一条红色的有两条黑格的长绒围巾。那条围巾后来成了她的招牌,围着它在乡村小路上行走,像彩虹又像旗帜,老远都能看到。未婚妻说那是我买得最好的一件礼物,平时是舍不得围的,只有重大节日或走亲戚赶大会时才围上。我们结婚之后她就很少围了,被她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进了厢底,至今还在厢底放着,每年到了夏天她才拿出来一次晒晒太阳,说是永久的记念。
同乡战友听说我要探家,像乡亲们听说我要当兵走时一样,都专门来给我祝贺,话语之间能听出对我的羡慕之情。后来这也成了惯例,只要听说谁要探家了,同乡们也都聚到一起,借送行进行祝福、祝贺。当然探家期间会抽出时间到他们家中看望,重要的是向他们的父母介绍儿子在部队的情况。亲口说的往往比书信更可信。
探家的路途是很苦的,买票难,乘车难,住宿难,背着大包小包赶路也很难,不过这种难都是后来回想时感觉的,当时在亲历的过程中没觉出有多难,这除了亲眼看到旅途上的人都在吃同样的苦,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马上要见到家乡和亲人的兴奋。有时精神能忽视物质,也能忽视肉体。接到探家通知开始,满脑子全是亲人们的一张张期待的脸庞在闪现,全是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眼前晃动。
只要火车从安徽驶入河南的地界,再看火车上的人的时候,好像他们都是我的故乡人,脸庞都变得亲切和熟悉起来。从郑州下了火车眼睛就觉得不够用,一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游历,总想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亲戚、同学或儿时的伙伴都可以,完全忘了郑州距我家还有一百多公里,没有大事村上人是不可能到省会遛达的。不是忘,是高兴,是回到家乡的那种高兴,这些没离开过家乡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探家最自豪的事儿是每天都有街坊邻居来家里围着我,问东问西,这时候我就成了军事知识的讲解员,军事新闻的发言人,外部世界的传声筒。我会给他们介绍部队的训练、演习、一日生活等情况,这种介绍是有水分的,常会不自觉地增加一点夸张的成份,这样更能显示中国军人的强大,军人强大了我也自然就不同凡响了,也是暗着拐弯抹角夸自己。其实当兵三年我基本就在连队的营房里、哨位上、训练场上、课堂里呆着。营区说是在城市,实际距城区还有一定的距离,新兵很少让外出,看到的也就是这么大的地方。但我不能给乡亲们这么说,在他们心目中我是在外当兵回来的,是见过大世面的,外面的世界不能不知道。我就把听说的、看到的、书上得来的、凭空估摸的,全综合起来,来满足那一双双渴望的、好奇的眼睛。
当然对父母说的将是另一个话题,因为他们关心的不是我在部队是否风光,而是我的生活,包括吃的、住的、穿的、用的,苦不苦、累不累、有没人欺负、有没有身体不能承受的,工作顺心不等等。这些项目我探家前都在心中捋过多遍了,我要让老人听了既高兴又放心。我会分得很细,说得很细,使他们听了能看到、能想到,能感受到。儿走千里母担忧,我要当面打消他们担忧的念头。他们不担忧了我就安心服役了,他们高兴了我的心情比他们更舒畅。探家的日子我尽量不到外边走动,天天坐在母亲的身边,听她讲关于父亲的故事,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当兵以后家里发生的故事,讲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故事是一个由头儿,借着故事我就可以看着我三年未见的娘,守着娘我心中是甜蜜的,幸福的,也是安全的。在娘跟前我什么都不用担心,还可以装小孩儿,卖卖萌,撒撒娇。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娘,好像给儿子有说不完的话,她是要把三年没给我说的话全补上。
到未婚妻家里去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虽不是第一次去相亲,但每次去都像是去相亲,当了兵更是如此,她们的街坊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不太懂事的小孩子都会挤到院子里,边看边议论,直接对我品头论足,开始是小声嘀咕,慢慢就不怕我听到了,搞得我是接不接话都不合适。这时候的未婚妻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弄得我是该看的人见不到,倒是被一群眼睛盯着看个没完。
我也会抽出时间把我从小放牛跑过多少遍的田野和山坡走一遍,寻找儿时记忆的同时,再把新的记忆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回到部队后,在新一轮漫长寂寞中,填充想家的空白。
兵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在部队时总想着何时能探家,真探家了又想着何时该归队,在部队时做的都是家乡的梦,探家时做的都是部队的梦。无论晚上睡多晚,早上不用娘呼唤自然就醒了,娘说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爱睡懒觉了。我总说习惯了,当我说习惯的时候,就特别想部队,想战友,想哨位,想我常有几分胆怯的训练场……
探家的来来往往,时间非常有限,就是这有限的时间,让我一遍又一遍思考故乡和部队的轻和重、近和远、感情的深和浅。当兵三十六年后的今天,我更加坚信,越爱部队的战士,他越爱自己的故乡和亲人;越珍惜身上军装的兵,越懂得珍惜一天比一天更幸福的生活。
探家的甜蜜只有探家的人才能品尝。
对与探家的渴望只有有探家机会的人才能体会。
探家的味道虽五味杂陈,探家的兵们却都乐意去回味。
2014.7.26.北京远大路
(载2015年第一期《前卫文学》)
通往家乡的火车
自小生长在农村的我,入伍那年正踏上改革开放的鼓点。
四十年的从军经历,使我亲身体验了我们国家从贫穷到富裕,从积弱到强盛的过程。
都说军人最有家国情怀,因为军人的心,一头系着祖国,一头牵着家乡。而连接我和家乡的,是那趟通往老家的火车。
从军四十年,每次探家都坐火车,有多少工资捐献给了祖国的铁路,我从没计算过,但有一点我却感受最深,那就是从军营开往我家乡的火车,速度在不断提升,准点率在不断提升,舒适度也在不断提升。
我自小生长在山村里,高中毕业前没走出过神垕镇,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坐火车,只听坐过火车的大人说过,火车又快又稳,稳到什么程度,他们说将一个碗装满水,放在座位前的小桌上,走一路水都不会洒出来。我在山区走的是坑坑洼洼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从来没有觉得平坦过,听了大人说火车的稳当,做梦都想坐一次火车,亲身体验一下。
没想到第一次体验坐火车,却是我要离开小山村的时候。那是高中毕业后的1978年,我报名应征入伍。听接兵的班长说,要坐火车去部队,让我的心里好一阵兴奋,因为马上就能坐上稳得“放一碗水都不会洒”的火车了。
记得离开家乡那天雨雪交加,我们上百名新兵跟着接兵的老班长,被两辆大轿子车从禹县城拉到许昌火车站,登上了一列开往部队的闷罐子火车。不知道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省钱,第一次乘火车坐的竟是闷罐子,这与我的心理预期相差甚远,进入闷罐子火车后,给我的印象是“暗无天日”。一节车厢中间有一个推拉的大铁门,铁门关上之后车厢里一片黑暗,两个小窗子像两只小眼睛,我们却不能通过它看外面的世界,因为它的位置在车厢的最上部。车厢里没有坐位,没有铺位,整个就是个空空的大箱子。按班长的命令,我们靠车厢的一侧把被子铺在地板上,既当坐位,又当床铺,几十个人挤在一起,除了我们青春的火力,没有别的温暖气息。
最尴尬的是车厢里没有厕所,解小手时把车门推开一条缝,对着门缝朝外面解。班长怕我们解手时从门缝里掉下车去,就想了个办法,在解手的人身上绑根背包带,作为保险带,让另外两个人从后面拉着带子。这样一折腾,弄得人半天解不出来。而解大手就只能在两个铁桶里解决,车子到站的第一件事儿,是派人倒便桶。好在闷罐子车大小站都停,这些垃圾得以及时处理,也没觉得有多大气味。
走走停停的火车,有站的地方它停,没站的地方它也停,感觉一直在给别的火车让路,许昌距蚌埠不过几百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三天两夜才到达。
罐闷车车厢内大概是这样
坐在闷罐子火车上,完全没有感觉到它的稳当,特别是停车或起动时,前后晃动得厉害,不要说放一碗水不会洒,就是放一桶水都能洒出去一半儿。没想到这第一次坐火车,给我留下的是极其恐惧的印象。
但我仍相信“车上放一碗水不会洒”是真实的,因为大人说的不是坐闷罐子车,而是有窗子有座位有厕所的客运列车。
入伍三年之后我有了探亲假,可兴奋瞬间即过,愁容很快写在脸上。因为探家的火车票一票难求,后来听说《蚌埠报》的一位陈老师认识蚌埠火车站的人,我就凭着常去找他送稿子的关系,求他帮忙,他听了我的难处,看我是一名战士,挺不容易,就答应帮忙,帮忙的结果是弄到了一张站票。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没办法,蚌埠站没有始发车,都是上海开来的过路车,实在弄不到座位。”我说站票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拿着票把人家好一通感谢。
第一次探家,心情兴奋,给亲人们买了不少食品、衣服等礼物,大包小包装了好几个。探过家的老兵看到后,说我这样肯定上不了车,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空手上车都困难,你带这么多东西怎么会挤上车?
老兵都是有经验的,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去车站之前,专门约了几个在蚌埠连队的老乡,让他们到车站帮我上车。真如老兵说的那样,车站人山人海,进站前就挤得严严实实的火车,再挤上去这么多人确实困难。但到了车站就要上车,不然车票、假期都将作废。没办法我想出了一个歪招,让老乡联手把我往上推,先把人推上去,然后再把包裹从车窗往里塞,就这样勉强把我和包裹都“塞进”了车厢里。
由于提前知道了车上的拥挤,无法上厕所,从营区出发前,只吃了半碗米饭,没敢喝水,在转身都很困难的火车上,我始终没有上厕所,整整站了八个小时才到达郑州站。
绿皮火车有普通快车,有直达快车,还有一种特别快车,可无论它叫什么快车,速度都是一百公里上下浮动。每次坐火车,最大的愿望是能买到一张卧铺车票,因为动不动就是七八个小时、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旅行,再好的座位坐着也受不了。
那时候坐火车有个共同特点,票难买,车难上,座位难搞到、冬天冷、夏天热,厕所难进、没有水喝、车速慢、不准点。现在想来绿皮火车有众多的不足,那是因为现在有了比较,就是有了动车和高铁,没有这些高速列车之前,尽管火车有各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它毕竟是除飞机之外最快的交通工具,人们早就习惯了。
随着科技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10年前出现了动车,一下子将火车的速度提高了一倍,由于运行和时间大大缩短,铁路上出现了没有卧铺的火车,我从河南郑州到北京的时间由10个小时变成了5个小时。不能不说动车是中国铁路史上的一次飞跃,多少人都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可这感叹还没有落音,高铁又出现了,从任何一个省会开往北京的火车,都实现了早晨发车,中午就可以在全聚德享受美味的北京烤鸭。
前年冬天的一天,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他坐高铁到北京来,列车已过了安阳站,让我过一会到北京西站去接他。我急忙问道:“谁送您的?”八十五岁的老父亲在电话里笑着说:“送啥,咱镇里都有售票点,车上有座位,你弟弟把我送到许昌东站,三个小时的路程一会就到了。”父亲的欢声笑语,打消了我心中的担忧,原来车票销售点都布到乡镇去了,看来中国高铁提高的不仅是速度,还有高质量的服务啊。我也为我的家乡搭上祖国的高速列车而欣喜。
通往家乡的火车,从闷罐子到高铁的变化,使以前困难重重的出行,一下子有了观光旅游的美好感觉。高铁的速度现在成了中国高速发展的速度,我边想着开往北京的火车速度的变化,边开车往西站赶,等赶到北京西站时,我还是比高铁晚了20多分钟,老父亲在出站口已等候我多时了……
张国领:当代军旅作家、诗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北京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文学期刊《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3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