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山地
文/李永晖
一
启明星孤寂地躲在草垛后面,窗户上没透进一丝光亮。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三妹,三妹,快,起床了!”
大姐睡眼朦胧的伸直了那条好腿,用脚蹬了蹬睡在她脚头的三妹,轻声地喊着。
“嗯,嗯,知道了。”
三妹迷迷糊糊地应着,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睛闭得实实的,就跳下床在地上找鞋穿。三妹人还在梦家庄呢,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她的脑子清醒了。潜意识里只有一个想法,要赶快去放牛。
昨晚,三妹不敢回自己的屋子,怕一开大房子的门,睡在里屋的父亲听到动静,会把她赶出来。半夜三更,三妹蹑手蹑脚地敲开大姐的房门,钻入大姐的被窝。大姐睡的是用木板搭成的单人床,她只能挤在脚头。一夜,三妹和大姐谁也没有睡踏实。三妹心虚,她犯错了。
回家后她不但没敢进屋,而且连饭也没有吃。她怕见到父亲,怕父亲还会揍她。
三妹偷偷地躲在草房里,房顶有一个窟窿,三妹抬头望着一角的天空。几颗星星调皮地向她眨眼睛,好像都在嘲笑她。半夜刮起了风,风呼呼地响着。三妹听到不远处哗啦啦的小河流水声,一股凉意不断袭来,一阵刺骨的冷。她裹紧单衣蜷缩在角落里,抵抗着寒冷,可单薄的衣服却不起一点作用。蝉鸣蛙叫,是夏夜最动听的声音。听着美妙的乡间奏鸣曲,谁都能酣然如梦。三妹却全无睡意。她回想当天发生的一切,思绪却是断断续续的。她的眼前有许多萤火虫打着灯笼飞来飞去。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鸟儿归巢,蝉鸣声声。霞光染红了整个山川。萤火虫打着灯笼飞舞着,三妹沉浸其中,追捕着,很快捕捉了很多萤火虫。
三妹忙着捕捉萤火虫,忘记了要把牛拦截住,那群牛冲突乱撞,抄近道横冲直下。
夜深了,青蛙唱累了。三妹困了,她不再想这些事了。
三妹平常赶着牛回家的时候,走的是转脖子沟北边阳坡沟底的小道。今天一群牛疯狂地从转脖子沟南面的阴坡上跑了下来。十几头牛满坡撒欢子,没有一点约束。最后,一群牛从阴坡的沟底小道一冲而下。在转脖子沟底有一道沟堑,一人多高,山里人管它叫浪沟。是雨水汇合,山洪爆发冲刷而成的。就是这道深沟阻挡着三妹,是她跑得慢了,一时半会儿没有拦截住一冲而下,随性撒欢子的牛群。
这条浪沟在转脖子沟,从沟底一直往上延伸,在沟顶的半道处分叉,形成一个大大的“丫”字。只有在这“丫”字的三叉交汇处,才能横向跨越浪沟。“丫”字的双叉处呈现出一个大而开阔的平台,在它的东面是一道荆棘丛生的悬崖,好似天然屏障。大自然真的是鬼斧神工,造化神奇绝妙。
三妹一到那个大平台,思绪就抛锚了。那个平台是她和小伙伴们玩耍的乐园。现在,不需要想那么多了。不管走哪条道,都是往回家走的路。在三妹看来,放饱了牛的肚子是最重要的。
三妹曾做过一件令她值得骄傲的事,是一头“牛”斗另一头牛的故事。有天早晨,三妹去放牛,天还没有热起来,“卷毛子”居然撒欢狂奔了起来。“卷毛子”是三妹给牛娃子起的名字。一头三岁子的黄毛牛犊子,淘气得很。
三妹陪着它长大。“卷毛子”乖巧的时候,绵软得像只温驯的猫,可以很轻松地骑在它的背上。
那天早上“卷毛子”撒开四蹄没命地乱冲乱撞,像是有多少蝇子在追赶着它。一头牛跑开了,十几头牛也被冲散开乱奔乱跑。三妹带着哭腔,东奔西跑,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把其它牛收拢在了水草湾子。
水草湾子是转脖子沟口的一片沼泽地,其他牛都停留在那里吃草,只有“卷毛子”跑得快如风,三妹拼命追也追不上。“卷毛子”越过水草湾子,趟过了水磨河,跑过了河滩,冲上了朱家大洼。
朱家大洼在西边,要跨过那条经年不息,奔流向前的水磨河。三妹是个倔脾气,她毫不示弱,跟在“卷毛子”的后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她害怕“卷毛子”冲到别人家的地里,祸害了庄稼。要真祸害了庄稼,人家肯定要给父亲告状,自己少不了会挨揍。“卷毛子”冲上了朱家大洼,钻进了红刺丛,三妹赶了上来,终于追上了它。三妹心想:“一定要抓住牛尾巴,看它能往哪儿跑?”三妹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拽住了牛尾巴,双手紧紧地抓住不放,任凭“卷毛子”东奔西突,上窜下跳,她就是不松手。
三妹拽着牛尾巴,被牛拖着穿过了荆棘丛,把她的手、脸、衣服都划破了,伤口流淌着血。三妹不顾疼痛,就是不松手。“卷毛子”筋疲力尽,终于跑不动了。也可能是趴在它身上的牛虻被赶跑了,不那么钻心剜骨地痛了。三妹把“卷毛子”治服了,还真是“牛”。三妹属牛,这牛脾气上来了,把“卷毛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夜已经很深了,想着这些,三妹觉得挺好笑。“真是一根筋。”她给弟弟讲这个故事,弟弟就这样说她的。当她给别人讲时,把人家笑得直流眼泪,笑到肚子疼。
一只老鼠悉悉索索扰得她心里乱糟糟的。三妹不敢睡,也睡不着。心想:熬过这一夜,等天一亮,就去放牛。这样就躲开了父亲的视线。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后半夜下起雨来了。雨来得有点急,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房顶,三妹心里发慌。在草房待不住了,悄悄地敲响了大姐的房门。
大姐一听是三妹的声音,连忙拄着双拐给她开门。大姐小时候发高烧,父母亲在生产队割麦子,由奶奶照看。父母忙到晚上才回家,大姐依然高烧不退。父母学着奶奶的样子用土法子为大姐退烧。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父母心焦也是闲的。大姐高烧三天后,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大姐的一条腿已变形,肌肉萎缩,几乎没有一点力气。
三妹等不及大姐把门开大,就从门缝里挤进了屋子。大姐睡的房子是独立的一间新房子,有个套间做厨房。厨房西北角有一个大灶台,东北角放着一张大案板,把北边的一堵墙占满了,中间只有窄窄的通道。三妹小时候刷锅,够不着锅台。她要么站在板凳上;要么有时干脆爬上灶台,蹲在灶台上。拿一个芨芨草做的大锅刷子刷着那口大锅。三妹洗锅很麻利,有时不小心,打碎过好几个蓝边的瓷碗呢。有一次三妹和大姐和哨子面,用细长的擀面杖压面,大姐俯身死死地压在擀面杖的一头,她骑压在另一头。一下,二下,不停地重复。三妹调皮地蹦跳着,竟然和大姐把擀面杖给压断了。山里雨多,那时候没有雨鞋,天一下雨,她总爱踩雨玩,鞋子湿得穿不成,就和姐弟们把鞋子倒扣在灶火的灰烬上烤。可有次柴火灰还没有燃烬,三妹就把鞋扣在了上面,结果贪玩忘了,当她想起鞋时,鞋面早已被烧了个大窟窿,鞋子不能穿了。
三妹很顽皮,像个假小子。她压断擀面杖、打碎碗、烧坏鞋,父亲并没有责怪她,甚至,她长这么大,父亲也没有打骂过她。昨天下午放牛回家的三妹,一出转脖子沟还没上大路,就被父亲揪住揍了一顿。三妹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父亲因何发那么大的火。她看着父亲发怒的眼神,眼里好像要喷出火,三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没有动过这么大的怒。就是那次她和二姐贪玩,晾在院子的一笼屉白花花的馒头让猪吃了,父亲的脸色也没有这么难看过。
二
瘦削的父亲,脸膛发黑,劳累得形容憔悴。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三妹特别害怕。父亲并没有说不让三妹回家,可是三妹就是害怕得不敢进家门。她很愧疚。父亲教训过她后,就气冲冲地骑上马先回家了。三妹惴惴不安地把牛群赶回了家,一个人把十几头牛一一拴在了草房前面的一排木桩子上。草房在院落外面的南边,三妹不敢往北走一步。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她走回来了,可这仅有的几步路,她走不动,也没有勇气推开院落的篱笆门。
夜幕已悄然降临,村庄灯火星星点点。早觉紧的人家的灯渐次熄灭了。喧闹忙碌了一天的村庄沉寂在梦乡。夜,在雨声中出奇的静。清晨,雨停了,和大姐将就了一夜的三妹,黑灯瞎火地就起床了。天麻麻亮,三妹解开牛缰绳,牛儿们慵懒地从地上爬起身子,舒展一下筋骨,就撇着两条后腿开始撒尿。有的甩开尾巴,努着屁股,开始拉屎。牛拉屎,稀稀拉拉的,三妹顾不了这些,拿着放牛棒,一个劲地敲打着牛屁股,不停地吆喝着,赶着牛群上路了。她要快快地躲开父亲,越快越好。
清晨的风徐徐地吹,三妹裹紧了那件薄棉袄。清新的空气,裹挟着麦香轻轻拂过,三妹清醒多了。她懒得不想走一步路,吆喝了一声老黄牛,爬上老黄牛的脊背。
老黄牛走路不慌不忙,骑着它要安全多了。路上尘土不扬,没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比平时安静得多。这么早,也没有几个放牛、放羊的人。说不清楚那些人是不是还在被窝里呢,反正不见人影。
十几头牛,一个三妹,在晨风中欢乐地走向了那幽静而漫长的山路。三妹每天都向转脖子沟进发。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转脖子沟是三妹最常去放牛的地方。她家的地就在转脖子沟的南面呢。看地、放牛两不误。转脖子沟南面的北坡长着密密麻麻的白杨树,再往南的阳坡,半坡也都是白杨树。每一面山坡都间杂着桦树,柳树、榆树,或是一丛丛荆棘,枝繁叶茂。阳坡多以红刺为主。在那一片树林的下面,就是三妹家的三十几亩地。三妹小时候在这里放羊,现在她放着一群牛,牛的数量比她的年龄还大。三妹像个男孩子,骑牛,骑马、骑驴,有时候还顽皮地跟着男孩子骑羊,骑猪,她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牛角上不用拴缰绳,她也不怕。当有一群孩子瞎闹时,三妹绝不甘示弱。有一次,早晨牧归时,三妹不想走路,就像假小子一样,哼着曲,得意地骑在牛背上。牛角上没有拴缰绳,牛一下坡,颠颠的,就把她给摔在了地上。三妹被摔得半天没了声气,爬不起来了,差点要了她的小命。牛不拴缰绳,任性跑时,无法拽住。再说大热天牛身上似抹了油一样光滑,牛一下坡,颠簸着身子,三妹就从牛头上一个倒栽葱跌下来了。头撞在了硬地上,前额磕烂了,昏睡了好一阵子,被热辣辣的太阳照醒了。她浑身冒着虚汗,整个身子生疼生疼的,尤其是脑袋瓜子。
三妹一夜没有睡好觉,早晨又早早出了门,不觉有点疲倦。她骑在牛背上,也不怕从牛头上再来个倒栽葱,悠悠哉哉地进了转脖子沟。不过,她再也不敢走阴坡的小道了。她左瞧右看努力想发现点什么。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道沟,梁还是那道梁,坡还是那道坡。一坡的红刺,一坡的白杨树。穿插在其中的兔儿条,千层皮、榆树、桦树、柳树,和往常一样在风中颤动着枝条,和平常见到的没什么两样。她“走牛观花”,偶尔惊起一群飞鸟,牛已经过“丫”字的交汇处,来到了转脖子沟南边的阴坡上。那里绿草如茵,牛贪婪地用舌头不停地卷食着嫩绿的青草。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将万道光芒洒满了这座静谧的山野。阳光透过白杨树树梢,把斑驳的光点洒在地上。太阳逐渐升高,三妹顿时热了起来,她脱了棉衣铺在草地上,斜躺在坡顶。晨风吹拂,一丝丝凉意在三妹的心里荡开。在上方坡顶是肥沃的农田。她只要守在这里,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万事大吉了。不能让牛损害庄稼。要看好自己家的地,别人家的地也一样重要。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庄稼和山里人的性命攸关。看着牛一夜反刍消化后似个大坑的肚子已鼓囊囊地填饱了,阳光也早已爬满了山坡、洼地的角角落落。当三妹穿着单衫,也热得受不了时,她又该把散落在满坡的牛收堆了赶回家了。要是慢了,热得受不了蝇虫叮咬的牛们又开始撒欢,到处狂奔了。三妹再也不敢懈怠,不敢贪玩了,早早地把牛收堆,赶牛下山。
三妹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上,蹦来跳去,顺手捡拾几根柴火,枝枝丫丫,夹在腋下,用两手拢着。捡拾点柴火,这样大姐做饭就方便多了,也能讨得父母的欢心。今天的牛都在三妹的视线里。三妹巡视着草地。走着走着,快到杨树林了,发现了栽种的小树苗,一棵连着一棵,一大片,方圆二里地。那一坡的小树绿油油的在风中摇曳。包产到户后,父亲响应号召植树造林,栽这些树苗用了好几年时间呢!
三妹到了这块林带的边沿,发现了杂乱的牛蹄印和许多折断的杨树苗,有些在梢头处折断了,有些在根部折断了。断枝斜躺着,搭在周边的杨树枝上,像战场上的残兵败将,显得凄惨而悲伤。
三妹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感到一阵钻心的疼。她进了林子深处,发现许多小树苗被牛踩踏折断了,断枝东倒西歪杂乱一片。父亲拢起的聚水沟拢也被牛蹄踩塌烂了,星星点点的泥土溅在杨树叶上显得很难看。
三妹这才明白了父亲生气的真正原因。幸好她昨晚没有见到父亲,她觉得这种状况父亲打死她都不亏呢!
可是,昨晚父亲去哪了,怎么一夜没见呢?
这片树林是坡地,土层薄,土质不是太好。为了聚拢雨水,父亲在树根处培了土,防止雨水外流。可牛群到处乱跑,把树坑边拥的土踩垮塌了,这样仅有的雨水也很难充分利用的。难怪父亲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呢?父亲起早贪黑栽这些树苗,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花在上面了。为了种这一片树,父亲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三妹的心里难过极了,自己怎么不会想事呢?转脖子沟的阴洼(阴坡)里,有两处山体滑坡了,有两个大坑,那个断崖下,是牛羊乘阴凉的好地方。羊的口淡了,要吃硝盐,就拥拥挤挤地啃着那里裸露的黄土。在那里能乘荫凉,真的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的去处。大大小小的牛也喜欢挤在那里,天热时,那里蚊蝇要比树林子里少。只要牛挤在这里,三妹也图清闲,不往别处赶。看着那两块草地裸露的面积越来越大,父亲开始了自己植树造林的计划。父亲买来了杏树苗子,用牛车拉了回来,按株距二米的距离栽在那片白杨树林子的上面。在三妹的眼前,一大片杏树,已开花结果了。酸酸甜甜的杏子挂满枝头。
三妹又往林子的深处走了走,却看到杨树林的深处有一个人影,从背影看很像父亲。那个人身子起伏着,正在弯腰曲背地干着什么,她又往里边走了走,终于看清了:那的确是父亲。
父亲正拿着锨在修整被牛踩蹋坏了的土堤。昨晚下了雨,雨水都从踩烂的缺口处流失了。父亲不知从何时进行这项修补工作的?在这片树林干了多久?她昨晚没有看到父亲,难道他是下雨的时候便来的?她不敢往下想了,也不敢去见父亲。
三妹望着那片树林和父亲的身影,不由地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作者简介】
李永晖 网名忘忧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先后在《西部散文选刊》《陆丰报》等报刊发表,有作品被收入《陆丰副刊文学作品选》。也有作品被评为2019中国西部最佳网络美文奖、《西部散文选刊》精品奖。